书城小说一只狗离开了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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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城市童话(2)

红云一走进总经理助理的写字间,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写字桌上放着一束鲜花。热情似火的玫瑰像以往所有的花束一样娇艳可爱,静静弥散着淡淡的芬芳。红云悄然地笑了一下。她是为那束可爱的花而笑的。红云走过去,把那束花拿起来,小心地放在文件柜的一角,用一份报纸将花盖好。写字间里不允许出现鲜花,即使是客户所赠送,也应交由公关部负责处理,这是公司CI(Corporate Identity,企业标志)手册中的明文规定。红云当然不会破坏公司的任何规定。红云知道花束不是孤独的,那里面一定还夹着一张精美的卡片,上面用流畅的英文写着“一天快乐”。但她没有再去动那束花。她只是抬起头来隔着玻璃墙看了看写字间大厅最远处的那张桌子。那张桌子的主人是一位年轻的报关生。他高大英俊、温情腼腆。他是揣着英国伯明翰大学国经专业文凭进入公司的。年轻的报关生迅速地低下头去开始在电脑键盘上心不在焉地敲打着什么。他额前有一绺柔软的鬈发随着他的低头滑落下来,一上一下地轻轻晃动着。红云的心颤动了一下。但她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他额前的那绺柔软的头发。她从来不知道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同样可以拥有这么温情似水的头发的。她感到那是一种多么让人温馨的样子呀。可是干吗要低下头躲开她的视线呢?难道他做错了什么?干吗不走过来大大方方地说一声“你好”,或者干脆快乐地说一声“嗨”,而一定要怂恿那些看不见任何个性的鲜花来与她沟通呢?

上班后的第一个电话是一位客户打来的,但不是谈生意,而是谈爱情。那位给自己起了一个“杰比”洋名的中年男子像一匹整夜被关在寒冷屋外的公猫似的咻咻气急。“你知道我的心吗?它在痛苦地忍受着煎熬!我都快要疯了!”红云看着茶色玻璃窗外的街道,那里有许多疯了的汽车和被汽车追撵着的疯了的人群。城市将这种疯狂控制得恰到好处。它们成了城市新的生长基因。城市的发展需要这样的生长基因。红云不能放下电话。倒不是红云对生长基因负有什么样的责任,而是因为杰比的跨国公司每年都会与红云的公司签署一批数量可观的订单,杰比是红云的上帝。除非红云决心辞去这份工作,让自己成为城市的流浪者。但是红云不能。红云不能放弃优厚的薪水、住房、社会保险和公司特别提供的红色福特。红云不能放弃苦扒硬做争取来的利益。红云也不能放弃已经习惯了的浮华和热闹。红云已经不是一个可以不顾一切的小职员了。红云就那么捏着话筒,熟练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和口气。她觉得自己已经锤炼得炉火纯青了。“你真的那么冷若冰霜吗?你真的那么残酷无情吗?你真的忍心面对一颗为你而破碎的心吗?”那个疯了的杰比在电话那头喊道。红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将电话听筒移开一些。她担心那位财大气粗的追求者真的会从电话线那一头急不可耐地爬过来。他真要爬过来了她该怎么办?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全世界只有它是斯斯文文的。它怎么不疯呢?

整理文件、打印检索、听取部门经理汇报、安排老板一应事务。红云在总经理办公室和自己的办公室里进进出出。在六点钟下班之前,她必须这么干下去。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干法。中午是和一家合作伙伴的人共进工作餐。下午有一个部门的业务咨询会。间或还得应付广告公司、税务部门、会计事务所那些推销员和官员的来访。她甚至迷恋这种干法。一旦她成为一名优秀的企业管理者之后,这种干法就更多地具有游戏性和竞技性了。而游戏和竞赛都是能够使人上瘾的。红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竞技会越来越入迷了。在大学读本科和硕士的时候她极少欣赏体育比赛。她甚至不怎么跳舞。她更喜欢的是独处和阅读。她不知道人类的配合和沟通其实可以换成另外的方式,比如竞技赛和表演赛。人们在这样的方式里才能寻求到永恒的联系、不可挣脱的联系。红云由此而全身心地投入,而才华横溢、熠熠生辉。

红云通过写字间大厅回到自己办公室的时候感到有人在注视她。红云知道那是谁。在整整一天的时间里那双眼睛都在默默地注视着她。红云感到有些疲倦。她不知道应该拿那双眼睛怎么办。她不知道很简单的事情怎么会被弄得那么复杂。人们为自己设计和制造出了那么多的便利,可是人们已经不会沟通了。

那个年轻的报关生终于还是鼓足了勇气走进了红云的办公室。红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年轻的报关生将两份报关单交给红云签字。红云仔细地审核过各个栏目。红云签了字,将报关单递还给年轻的报关生。红云本来想谈点什么。也许说点和报关单没关系的话。但是年轻的报关生连看也没敢看她一眼,低着头慌忙走出她的办公室,临出门时还小心翼翼地帮她把门带上了。红云想,那是一束不会开口的红玫瑰。

然后又是杰比的电话。

红云有时候真有一种不愿撑下去的感觉。在一条河流里你根本无法触摸到蓝天。你伸出手去才知道蓝天是多么的虚幻,它完全是不真实的眼睛制造出来的一种不切实际的看法。红云觉得自己是不是已经老了。否则她不会越来越多地去回想童年。她想童年怎么会那么短暂,短暂得无以支撑童年之后的整个漫长的岁月。红云转过头去呆呆地看窗外。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她不知道她想要看到什么,能够看到什么。

下班之前,红云被召进总经理办公室。

总经理今天显得很轻松,这与以往不堪重负的他判若两人。总经理问红云,今天他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完成。

红云说:“您今晚九点整参加外资企业俱乐部的一个party,我已安排公关部的肖小姐陪同您一起去了。”

总经理坐在宽大舒适的老板椅中扬了扬手,说:“今晚的那个沙龙我不参加了。”

红云说:“怎么,总经理另有安排?”

总经理微笑着说:“是的,我另有安排。我想请你替我安排一个两个人的饭局。”

红云打开记事簿,说:“总经理要我通知哪一位?”

总经理目光炯炯,说:“不用再通知谁了,那个人就是你。”

红云愣了一下。

总经理微笑着从办公桌后走出来,走到红云面前站住。“今天是我的生日,可惜我的家人都不在国内。”总经理动情地说,“我想请我最出色同时也是我最信赖的助手与我共进晚餐。希望你不会拒绝我。”

红云站在那里,有好长一段时间她没有说话。她甚至不知道拒绝的理由。“是的。”她说,“是的,我很高兴。我祝总经理生日快乐。可是,我能晚点到么?”

总经理看着她,问:“你有约会?”

红云点了点头。那一刻她突然有一种被遗弃了的感觉。她想哭。

红云轻轻地说:“是的。”

红云慢慢地把车滑进小街,在距离三岔路口二十来米处,轻轻地把车泊住。

几十栋褐色墙面的高楼在城市的这个角落里兀然拔起,有点像修理得十分有秩序的一片森林。草地依然新鲜如茵。喷池依然抛洒着水珠儿。孩子们在水珠和草地之间追逐嬉戏,笑闹声在红色福特的四周滚来滚去。不远处的闹市街道车行如流,城市在这个时候充满了活力。红云在如流的车行中看到了那辆趾高气扬的黑色凌志。它在街口露了一下面就消失了。红云甚至看到了那个轻松地坐在驾驶座上叼着雪茄的男人。红云想这个城市的狩猎者又将在哪个路口埋伏下他的坐骑呢?

红色福特的汽缸处在一种安谧的小憩状态,引擎微微地震颤着,使红云光洁的额上一绺刘海滑落下来。一个燃烧得疲倦了的太阳孤独地悬挂在那里,四周是血一样安静的晚霞。有一抹凝重的黛紫色镶嵌在太阳和地平线之间。一群拉长了线的鸽子呼啸着飞进太阳之中。

车内的液晶钟跳过六点二十分那道格。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它让红云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儿。

红云终于等到了她要等待的人。在轻扬的鸽哨声中,红云看见她企盼着的那一对人儿在小街的拐角处出现了。那是一对情侣,那是一对甜蜜而温馨的情侣。他白发苍苍,她也白发苍苍。他推着一辆老气横秋的自行车。她坐在自行车的后架上。他小心翼翼地扶着车龙头,尽量不让车子有些微的摇晃。她的脸上带着幸福安宁的微笑,一只手信赖地搁在他的肩上。他回过头来耳语般地对她说了一句什么,她捂着嘴孩子般地笑了。

在安静的圣洁的晚霞沐浴之中,那一对年过古稀的情侣缓缓地走过小街。

那一刻,红云的眼眶里涌满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