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只狗离开了城市
1197600000016

第16章 向往陆地(1)

他和她不是被一个他们共同认识或是他们的亲友共同认识的人在一个周末或节假日领到公园的大门口介绍说这是谁谁在哪儿工作家庭如何本人怎样……你们年轻人自己谈吧这样认识的,也不是在女性刊物的最后两页或者晚报中缝的征婚栏中顺着相貌身高年龄学历爱好收入状况住房条件……的“胡同”钻到一起的。

也许这个世界充满了漫长而苦涩的寻找,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路,到处都是飞扬的尘土,到处都是飞扬的尘土中步履疲倦身心呆滞的跋涉者,到处都是成群结队或者形影孑孓的情感世界的迁徙者,但他们不是。从来没有尝到过等待、幻望、孤独、自卑、冷遇、烦躁、麻木、苍老、大喜于色又大失所望的滋味,他们是上帝爱情乐园中的唯一一对幸运儿。

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们差不多是一生下来的时候就认识了。很巧的是,他们被他们的母亲生在同一个医院的产科病房里,连病床都是同样一张,只不过时间不同,他比她要早出生四个月。至于他们俩相爱的时间,她羞涩地说是上高中时他在全校师生的掌声里走上台去从校长手中接过华罗庚数学竞赛金杯的那一刹那,而他则毫不害臊地说,进小学的第一天她帮他找到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座位时,他就爱上她了。

这种说法当然是有争议的。但不管是哪一种说法,它们都很美好。

那时他们两家住在一个院子里。院子是几十年前或者更早一些的时候的建筑。在刘敦桢先生的《中国住宅概说》里,这种建筑被归在以庭院为公共活动中心的内向的家居组合(俗称四合院)一类的建筑中。院子最早肯定属于富贵人家或者有权势的人家,后来在富贵和权势受到鄙视走下坡路的时候,就拆散单零地分给了普通老百姓,这样拉拉杂杂地住了十几家。院子被十几家这么共同一瓜分一占据,就显出了不宽敞,显出了拥挤。一家炸鱼虾其他人家都闻了油香,一家吵嘴其他家都气急血涌。也许正因为如此,院子里住着的人家常炸鱼虾而不常吵嘴,大家相敬相爱,不分彼此。平时白天院子里的大人去上班,孩子们就在一块儿玩。都不是富家子弟,也没有什么像样的玩具,但游戏却变着花样,做得活泼可爱。院子里的老人则充当着义务的治安员,尽职尽责地帮助邻居看顾水龙头和炉子。遇到下雨天,就把院子里万国旗似的到处晾晒着的衣服收了摞好,也不分开,集体放在那里,等下班的人回来自己去认领。下班后是院子最热闹的时间,就像过年一样。大老爷们儿在院子当中的天井里坐在一起下棋喝茶吹牛,要么就热心肠地帮着邻居钉钉桌子腿儿修修收音机插头。一到晚饭时,各家的女主人就会把自家最光亮的菜端一碗出来挨着门走,然后端着盛满夸张赞颂的空碗心满意足地往回走。孩子们则人多疯,唧唧喳喳满院子窜,东家接个枣西家啃个瓜,困了分不出哪是自己家,随便钻上一个床的被窝里打着呼就睡,大人一时半会儿看不见自己的孩子,也不急,也不找,知道这院子十几个门里都是家,知道月高熄灯的时候,自家的孩子肯定会被浓睡不醒地抱回家来。反正都是一个睡,哪张床上不生梦呢?

院子里甚至有公共的大夫、取奶员、读报生、自行车修理工,等等等等。

也有失了秩序时,那就是逢着院子里男婚女嫁,那日子就比过年还热闹了。娶嫁双方不管是谁家的,对院子来说那都是共同的公益活动,从男到女,从老到幼,都成了当仁不让的热心的组织者和参与者。院子里每一个人都会被分派到一份差事,但最出风头的还是那些成年的女人。每一个女人都认为自己最有资格为欲嫁的姑娘梳头开脸,为欲娶的小伙子点拨儿女诀窍,以至于吉日当天,新姑娘总是被十几次梳头开脸折腾得痛不欲生,新姑爷总是被十几次调教折磨得昏昏冥冥。

他和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和相爱的。没有彼此里外的生分,没有寂寥独守的隔膜。一个人有了什么念头,另一个人半分钟之后就会知道;一个人有了什么快乐或苦恼,另一个人很快就会分过去一半。他们的恋情开朗而又秘密,但岂不知两家的大人早就在背后以“亲家”相称了,只是两家的大人知道隐瞒的快乐,当着两个小人儿的面,他们装佯不说破罢了。

小院的日子,拥挤杂乱但快乐。

后来小院拆掉了。

日子在朝着进步发展,城市越来越多地拥有了现代文明的胸怀和手段,建起了越来越多漂亮时髦的住宅小区。这个世界人口日益在增多,人们当然有办法来对付这一点,比如把住宅楼建得高一点,让人类生存空间的利用率保持在最为合理的程度。人们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就得把旧的建筑拆掉,再盖上新的。院子就是这样退出了历史舞台。

城市的住宅小区很多,而且漂亮整洁。他和她的家都以拆迁户的名义分到了各自满意的房子。房子比原先的宽敞了、气派了,只是再不是平房。他家住得很高,十三层。她家住得也不低,八层。

他们一下子就有了一种从陆地升上天空的兴奋的感觉。

从他们各自的家搬进各自的新居之后,他和她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每天一下班他就匆匆赶回自己的家。城市一天天变得拥挤,使人在街上驻不下脚;城市一天天新潮得陌生,让人在喧嚣的城市中找不到自己。如果不想在城市里失踪或者被挤成一张没有呼吸的纸,一秒钟也别逗留地尽早回家自然是最上乘的主意。家在一栋造型十分漂亮且服务设施齐全的大楼里。十三楼,当然不低,不过有电梯。电梯无声地往上升的时候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眩晕感,他一边眩晕着一边想,怎么会是十三楼呢?怎么会让人离开陆地住那么高呢?十三楼,即便人掉下去,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掉不到地上的。

实际上,大多时候是没有人从十三楼往下掉的,倒是一旦人被电梯送上十三楼之后,自己一时半会儿不愿意下来。试想一下,你从喧闹的灰扑扑的大街上走进这种整洁安静且如同一座巨大迷宫的大楼里,你简直就像进入了一个全封闭的世界。大楼绝对不是以庭院为公共活动中心的四合院。大楼没有天井。每一扇油漆锃亮的门都是紧闭着的,门内都埋藏着一系列封闭的秘密,那之外是统一面目的电子防盗门,把一个世界精巧而刻板地分割成了若干份不沟通。门做工科学,质量很好,永远透不出炸鱼虾的油香味和吵嘴的声音,静悄悄的,让人甚至都不好意思从它们面前走过。单元住宅也极其有秩序,卧室、起居室、饭厅、厨房、卫生间、晾台、贮藏间(也许还有书房或者陈列间),它们分工明确,布置有序,收拾得井井有条,不容人乱说乱动。家具大多也是新添置的。你总不能把四合院里使用的能一块儿装下八个孩子的木脚盆和躺上去吱呀轻吟的竹躺椅带到这样庄重的新居里。你甚至都不好意思或者说不敢在这样的新居里炸鱼虾而要改成小心翼翼地做蔬菜沙拉。你在这样整洁明亮干净体面的水泥钢筋铝合金水柳木中坐着或站着,你连大声打喷嚏的欲望和勇气都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是一种全新的秩序,你一旦进入这种秩序就会为自己的过去感到羞愧,就会为自己的现在感到庆幸,就会自觉不自觉地成为它中间的一环。

何况,那是十三楼。

不过,他和她并没有因为不住在一个四合院里就不相爱了。在充满水泥味和汽车废气的城市鳞次栉比的建筑群中,他们的爱情仍然像小鸟一样在顽强地飞翔。他们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好办法,在信中抒发他们对彼此的依恋。城市的现代化有配套的通信服务设施,上午他或她把一封厚厚的信丢进楼下的黄帽邮筒里,下午信就会躺在她或他家由邮政部门统一提供的信箱里。这主意是他想出来的。他想我不会放弃和屈服。他想我将在城市所有建筑物的上空挂上我思念的黄手帕。他把这个主意告诉了她(当然也是用通信的办法告诉她的),她高兴地跳了起来(不能跳得太高,现代住宅的空间一般都比较矮,对于那些在天井里长大的孩子来说,他们常常有碰头的危险),为了他想出的这个绝妙的方法,她在回信里热热乎乎地说:“吻你的左脑门十次。”

那天晚上他把自己关在单独属于他自己的房间里,眼睛盯着她那封回信呆呆地坐了半天。他的左脑门一直在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