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亲爱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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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五(2)

穆仰天对穆童这个宝贝女儿是负责任的。他爱她,爱她胜过了爱自己。他一手抱着童云,一手抱着穆童,把两个生命中最重要和最爱的女人紧紧地抱在怀里,眼眶湿润地对她们说,我要你们明白,从现在开始,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你们,唯一的希望也是你们,我要让你们过上幸福日子。穆仰天说过这话后,就出去打拼,风里来雨里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把自己弄得浑身上下充满血腥味,像二战时端着枪冲锋陷阵的德国士兵,一点后悔都没有。而在他还没有外出打拼之前,说过上述那段话之后,童云偎过来,甜甜地在他的左脸颊上亲了一口,眼圈里都湿湿的,说不出话来,那一刻,穆仰天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穆童小的时候,和穆仰天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亲穆仰天胜过亲童云。

穆童喜欢用小手拍穆仰天的肩膀,用大人的口气对他说“喂”。如果遇到穆仰天不是坐在那儿看报纸,或者和童云说话,而是站在那里,穆童就仰着头,踮着脚,也只能拍着穆仰天的腿,穆童就不愿意了,非要穆仰天蹲下来,让她拍他的肩膀,这样她才肯放过穆仰天。

穆童还喜欢吊在穆仰天的脖子上走路,像穆仰天的影子。只是上小学时的穆童个头矮,比穆仰天的影子小两号,这样的影子吊在穆仰天的脖子上,又不许穆仰天背着她,不许穆仰天把她挟起来吊离地面走,要两个人“像哥们儿一样”并排走,穆仰天总是得弯下高高的个子,做碎步状,很累。

童云笑着埋怨,说你们这哪儿像是父女,你们都快像恋人了。

穆仰天很得意,咧了嘴笑,一张脸笑得灿烂,眼睛都看不见了。

童云就吃醋,拿枕头去打穆仰天,说:

“怎么样,我说对了吧!”

穆童其实不是穆仰天的恋人。穆童是穆仰天的女儿,这件事谁都知道。何况穆童那么个小人儿,机灵豆儿似的,要是恋人,就成了豌豆恋人,成了童话里的人物,是说出来让人托着腮帮子听的故事,听了还想,多好呀。

穆童却真的是把穆仰天当成自己的“哥们儿”。穆童管穆仰天叫“沙皮狗哥们儿”。在动物当中,穆童最喜欢沙皮狗。用她的话说,她“爱恶了”沙皮狗,沙皮狗的专注和丑丑的样子让她感动得热泪盈眶,她一想到它们就直打哆嗦。而且,沙皮狗满脸皱褶,好像永远皱着眉头,这和爱皱眉头的穆仰天一样。

穆仰天承认自己爱皱眉头,这一点和沙皮狗那家伙一样。可是别的方面,他和沙皮狗就没有共性了。他并不觉得自己就长得那么丑——鼻子和脸上全是褶子,眼睛总也看不见,嘴大得像个贮藏间,一次能装进两吨骨头去。但是穆仰天喜欢“沙皮狗哥们儿”这个称呼,这个称呼让他觉得他和女儿的关系有一点铁血的味道,有一种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能够不怀疑的信赖感。

有一次,穆仰天专门跑到粤汉码头宠物市场去研究沙皮狗,人蹲在狗笼子前,咧了嘴冲笼子里的狗傻笑,一脸的讨好相,歪着头琢磨了半天狗,就像是研究自己的亲兄弟。

狗主人殷勤地过来,向穆仰天推销一只名叫“来来”的沙皮狗,说“来来”的父亲是一只斗牛獒犬,母亲是一只香港的“记证”的贵族沙皮,血统高贵,有过三十二战不败的纪录,大陆沙皮狗玩主中,没有不知道这个沙皮家族的。

狗主人唾沫翻飞地吹了半天,恨不得把那条狗吹成“魔鬼泰森”。穆仰天在那里谦逊极了地听,好像要把狗主人的话,一个标点不漏地全记下来,听完了,心满意足地起身往宠物市场外走。

狗主人愣住了,这才明白,这人是来看狗的,不是买主,气得在背后骂:操,没钱挂什么眼科?要看看你弟媳妇去呀!

穆仰天钻进车里,哧哧地笑,没憋住,笑出声来。

穆仰天不是没钱。穆仰天要把全国的沙皮狗买下来有些困难,得融资,费力气,可只买一车沙皮狗,那就是他愿意不愿意的事情了。但是穆仰天不愿意。不要说一车,一条他也不愿意。他不能把那种丑丑的家伙买回家去,让它在女儿面前和自己争宠。

穆童是个小小的实用主义者,她不光迷恋穆仰天青愣愣扎人痒痒的胡楂、威风凛凛的大鼻子和一开口就走调却百折不挠的歌唱家精神,对穆仰天,她还有别的要求。

穆童要求穆仰天做她最好的朋友,比和妈妈童云的关系还要好。童云当时不在旁边,穆仰天没有顾虑,爽快地一口就答应了。两个人为此严肃地拉过钩,并且为了庆祝这个仪式,共同兴奋地吃下了一大包美国薯条。

拉过钩吃过薯条之后,穆童问穆仰天,他希望她这个好朋友做他的什么。穆仰天想也没想就说,还能是什么,宝贝女儿呗。穆童说不行,她问的是希望,宝贝女儿不是希望。穆童解释说,她本来就是他的宝贝女儿,用不着希望,希望应该是别的,不是现实生活中的,比如异想天开,比如梦,而且这样的异想天开和梦必须有个比喻,就像她把他比喻成沙皮狗一样,他也得把他对她的希望比喻成什么。穆仰天想起,穆童刚刚在学校里学过比喻——“我哭得像花儿一样”,“天空就像我的爸爸”,“像小狗似的打喷嚏”——这个时候急于拿来实践,就笑,说:

“我明白了,你是要我比喻。这个好办,当年我专门拿这个来对付你妈妈,是个高手;我就是比喻来比喻去,把你妈妈比喻成你妈妈的。我现在也这么做。我现在就比喻你——像蛇一样迷人的女儿。”

穆仰天那样说,是有道理的,是投机取巧,投其所好。穆童喜欢沙皮狗,也喜欢蛇。有一次穆仰天和童云靠在床头说私房话,穆童在外面敲门,问能不能进来,得到允许,小东西进来了,一本正经,站到穆仰天和童云面前,搔首弄姿,摆了几个无骨鱼的姿势,然后认真地问莫名其妙的两个大人,她像不像一条美女蛇。

穆童那年八岁,美丽正在飞快启蒙,人长得像极了东方洋娃娃。她得意地告诉床上的两个大人,她已经决定了,等自己再长大一点点,就去勾引阿拉伯王子,让阿拉伯王子娶自己;阿拉伯王子有的是钱,而且肯定爱死了她,这样,她就可以把全世界的比萨饼都买下来归自己了。

穆童这个自鸣得意的主意把穆仰天吓了一大跳,让童云差点儿没从床上滚下来。事情过去好几个月后,他还忐忑不安,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香,精神病似的,不断拿这个事儿问童云,问是不是女儿吃多了带激素的食品,吃出了问题,还带穆童去看过一次大夫,暗下里咨询过性早熟的知识。

穆仰天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一直记在心里,这个时候想到了,就把蛇的比喻说出来。穆仰天的意思是,他当了沙皮狗,穆童当然不能再当沙皮狗了,穆童最喜欢的两样动物中,就只剩下了蛇,那她就当蛇。当然,她这条蛇最好淑女一点儿,不要去招惹什么阿拉伯王子,为一点儿破饼子的事儿,闹出国际绯闻来,不值得。就算一定要闹,不闹不行,至少也得放慢一点速度,在她年满十六岁之前,暂时不要执行这个计划。

穆仰天把穆童比喻成蛇,穆童听了表示基本上满意。但这样的满意还没有完,还要继续下去。穆童喜欢沙皮狗和蛇,她是喜欢那样的游戏,当然不会让游戏很快结束。现在轮到穆童来比喻。她胸有成竹,要穆仰天做她的花轮和彦。

穆仰天不知道花轮和彦是什么,猜测那该是个人,而且是个日本人。穆童果然就给他解释,花轮和彦是个日本男孩儿,是樱桃小丸子的同学,小短腿,梳挺括的头发,特别臭美——当然也很英俊——有很多崇拜者——但他并不在乎那些崇拜者,他最喜欢的还是小丸子——这是一件让人感到温馨的事情。最重要的是,花轮和彦家里很有钱,他对朋友很大方,对小丸子有求必应,基本上是小丸子的铁杆死党。

穆仰天恍然大悟,原来阿拉伯王子也好,日本男孩儿也好,意中人是假,有求必应出手大方的朋友是真,而且这样的朋友,是铁杆死党,除了小丸子,别的什么人都不理会。穆仰天明白了这个问题,想想游戏中似乎缺少一个重要的人物,这是他不情愿的,于是没忍住,就问:

“那,妈妈呢?你要是樱桃小丸子,我要是有求必应出手大方的花轮和彦,妈妈又是谁?”

“你真傻。”穆童咯咯地笑了,笑得东倒西歪,说,“小玉呗,和小丸子一起上学放学、坐一张桌子、一起吃寿司和饭团、一起和男孩子们打架的小玉呗。”

穆仰天这回就彻底弄懂了,觉得童云的角色还真是那么回事儿,穆童上学放学都由童云接送,回到家里,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就黏在一起,唧唧喳喳,又笑又闹,你往我嘴里塞一粒瓜子儿,我往你嘴里填一只果冻,并且总是团结一致地和他斗争,这样的斗争,和打架没有什么区别,怎么能不是小玉?这么一想,穆仰天就为重新排列组合过的新鲜的家庭关系莫名地兴奋。

穆仰天因为和女儿的铁杆关系,再加上和童云的铁杆关系,在家里的地位如日中天,童云和穆童母女俩再一争宠,再一黏他,免不了会有些晕晕然。穆仰天有时候会把握不住自己,经常性地端出架子,有事没事地指使穆童和童云,要她俩围着他转,一会儿要穆童给他拿双拖鞋,一会儿要童云帮他捶捶背,慢慢学会了耷拉着上眼皮,背了手,有节奏地在家里走来走去,俯瞰她们娘俩——客观地说,这和他个子高也有一定关系——把自己弄得像个草民皇帝似的。

两个女人都喜欢围着穆仰天转,拿这个当游戏,玩得快乐,且乐不思蜀。穆仰天一回家,两个女人不管正忙着什么,都会放下手中的事,过来缠着他,要他出节目,要他挖空心思,想一些游戏出来和她们玩。穆仰天打小性子野,桀骜不驯,后来做了生意场上的游戏者,这些年下来,也积累了一些经验,钻研出一些窍门,训练出一些手段,能把官场上的睥睨者绕得团团转,能把生意场上的对手止在谋略之外,让人一辈子记住他。连搭档赵鸣都佩服死了他,说和穆仰天这种人,要么做朋友,要么做陌路人,活在一个时代,千万别做对手,若不幸做了对手,凭着穆仰天的算计,非把人算计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穆仰天承认自己有狼性,有时候狠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但那些肮脏的实用型经验,他是严格把它们控制住了,只限于生意场上,回家的时候,留心了收拾,把它们全部抖落在门外,决不带一丝一毫进门。这样的穆仰天趋向天然,其实没有技术,就算设计出什么游戏来,也是弱智游戏,经不住玩,不管装成什么,端不端出架子,是不是草民皇帝,都不占游戏的上风,反而做了两个聪明伶俐女人的大玩具。

两个女人把穆仰天当做大玩具,有时候也不免争风吃醋。吃醋的主要是穆童。穆童基本上是一个第三者,不能看见童云和穆仰天亲密,要是童云和穆仰天腻歪得深了,穆童就不高兴,要捣乱。穆童总是胡乱编出一些没头脑的事情来,诸如自己饿了渴了冷了肚子疼了的谎话,要童云去拿面包牛奶外套和“藿香正气丸”,把童云从穆仰天身边支开,自己乘机吊在穆仰天脖子上撒娇。再小一点的时候,穆童甚至不愿意童云和穆仰天睡在一个房间,要三个人睡一个房间,她还得睡在两个大人的中间,弄得夫妇俩只能眉目传情,哈欠连天地等,等她睡了,把她抱回自己的房间,两个人才能得有机会,做雨旸时若天地交泰的事儿。

穆仰天当然不希望穆童没完没了地搅了自己和童云的事,但毕竟两个女人最爱的是他,即使以实用主义的标准考证,得分者都是他,而且是一分不漏的满分,因此得意得不得了。有时候穆仰天撑不住,希望把那分喜悦扩大化,扩大成裂变的核子,故意问童云吃不吃醋。童云端了面包牛奶拿了外套和“藿香正气丸”过来,笑眯眯地不说话,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熟透了的果子似的,吊在穆仰天脖子上。穆童去一边沙发上抱自己的丑娃娃,发现了,丢下丑娃娃跑过来,死劲把童云往一边推,脸色发白地冲童云喊:

“别碰爸爸!爸爸是我的!”

那段日子真是好,好得穆仰天都有些忘形了,以为自己真的是花轮和彦,有铁杆的身份仗着,有殷实的家境撑着,可以想出手时就出手,可以有求必应,不知道自己真姓什么。穆仰天为此感激天上所有的神,感激地下所有的人,甚至感激一种短毛宽脸折叠耳朵浑身皱褶、名字叫做沙皮狗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