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魏晋南北朝骈文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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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东晋:文坛的凄凉 凋落与变异(2)

进一步,假如我们据相关的东晋条目作一统计,即一个条目中,人名出现一次,算作参加一次清谈;那么,能得到以下的一个数据:王导2次,谢安5次,庾亮1次,殷浩17次,殷仲堪5次,刘惔5次,孙绰2次,王蒙5次,王修2次,王珣1次,王述1次,桓玄1次,桓温2次,谢玄3次,许询4次,支道林3次,康僧渊2次。这些人,几乎无一例外的,都是东晋时的士族:王导、王蒙、王修、王述、谢安、谢尚出自当日一流高门王、谢家族,自不用多言;庾亮出自颍川庾氏,殷仲堪出自陈郡殷氏,桓温出自谯郡桓氏。支道林、康僧渊属有德高僧。“(清谈)至东晋时代,则成口头虚语,纸上空文,仅为名士之装饰品而已。”由上面《世说新语?文学》中清谈的分析也能看出,东晋时的清谈与西晋的委实不一样,确实已沦为“成口头虚语,纸上空文”,义理上并没有更多的发展或特出的见解,仅是一种名士身份的标识。但正是这一点,恰为时人所需、看重。我们知道,“魏、晋、南北朝是一个封建门阀制度高度发展的时期,门阀专政的史实大概从汉末开始暴露,发展于魏晋而凝固于晋宋之间,以后渐趋衰落。”“东晋以后门阀的形式已经形成,士庶以血缘的理论业已建立,这种反对议论(指反对士族独占上品)就不见了”。就是说,东晋时士族的地位还没凝固,还需要努力,以跻入士流,维持或增进家族地位,这中间的一个重要手段,就是由儒入玄。也能想见,并不是所有的西晋士族都决心过江,只是“(司马)越府聚集的名士,构成了以后江左门阀士族的基础”;而过江的士族,也需要夤缘附会,借一定的政治机遇,才有可能维持或增进家族的士族地位。而由儒入玄是促进家族地位上升的一个必要条件。这样,陈先生所论的“成口头虚语,纸上空文,仅为名士之装饰品”,难免不够确切。因为作为名士标识的清谈,赢得时人认可的同时,无形中就加强了家族的地位和声望;这难道不是一种更切实的政治。否则,就不能更准确地解说东晋玄风更炽的根本原因。正是这种心态,玄风在东晋弥漫一时,甚至引得人人自效,“士咸爱慕之”;但时过境迁,这种玄谈与西晋是大不一样了:东晋人不仅脱去了西晋人“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等放旷、纵欲的情形,更多的已雅化,追求一种“既有佳致,兼辞条丰蔚”、“才藻新奇,花烂映发”、“叙致精丽,才藻奇拔”等清雅淡朗的韵致;甚至“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这种高旷、放达、闲适、淡雅等风神确乎是西晋人所不多有。此种心态反映在文学中,就是清丽文风的呈现,前面所举刘勰、沈约“辞意夷泰”,“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驰骋文辞,义单乎此”,“莫不寄言上德,托意玄珠”的评价,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夷”即是平,“遒”即是遒劲,有骨力;而没了“遒劲”,没了壮怀激烈、万干波澜,心态内敛,在玄学高旷、傲俗的映衬下,剩下的只是清,是雅,是淡。所以,东晋文中,除少数的篇章外,多是以清丽、韵致见长。但是,玄谈以“清通简要”、“辞约旨达”为贵,其习用的语辞,如“骨气”、“简秀”、“思致”、“旷澹”、“清虚”等,既是人物品鉴的范畴,也是品鉴者审美能力的展现。这虽能使谈者的语言技巧提高,但却会极大地减弱文章铺陈、骈俪的气息。从玄谈的角度看,“因谈余气,流成文体”,“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创作沦于义疏的地步,也只能是干巴巴的条目,“平典似《道德论》”。这样,东晋无文实际上正有其不可逾越的时代限制。这也直接导致了藻饰、骈俪的衰减。钟嵘《诗品序》:

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

“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这种评价并非钟嵘一家私评,刘勰、沈约都有类似的评价(见前)。这就不能不看出,东晋骈俪、藻饰文风的衰减,很大程度上是玄风弥漫所致。这是不争的事实。这里只就东晋的一些文章,具体看一下情形。

前已论,章表奏疏作为上行文体,其藻饰、骈俪的倾向,汉末以来就是比较浓的。揆之常理,再经过魏、西晋,甚至东晋漫长时间的蕴育、发展,其藻饰、骈俪应当加强,或至少维持先前的水平;但东晋一代的章表奏疏,其文采不扬,也是不争的事实。对东晋一代的章表,刘勰最为推崇庾亮,不仅说“庾以笔才逾亲”,因文采受到晋明帝的倚重;还说“庾公之《让中书》,信美于往载。序志显类,有文雅焉”。此“信美”之文,即庾亮《让中书监表》。“表当作于明帝初即位之太宁元年(323)”,这是一个特殊的时节:江东草创仅有五年,外有强胡石勒等的侵逼,内有权臣王敦的觊觎;这种情形下,明帝需要作为元舅的庾亮执掌中书监来平衡权力。但是庾亮深知,以外戚执掌大权,往往会成为谈论者、阴谋者的口实,会置形势于更加不利的境地,后来王敦以讨伐庾亮的名义起兵反叛就说明了这一点。审时度势、再三权衡之下,庾亮坚决固辞。“是以前后二汉,咸以抑后党安,进婚族危”,庾亮以汉代史实为鉴戒,直言外戚担任要职的弊端,之后,归结到一点,“冒亲以求一寸之用,未若防嫌以明至公”;自然而然,为国家安稳计,辞去故是其宜。很明显,庾亮的表文陈说情理,细细道来,言语一片赤诚,毫无矫揉、做作之态。刘勰称为“序志显类,有文雅焉”,强调思想的“雅”、纯正,确实当之无愧;可能也正是这一点上,表文亦被《文选》卷三十八选入。但这篇表文,文辞委实称不上绮丽,对句少,语辞也不假雕琢,与《文选》“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有明显背离,可能是出于对其“雅”、“正”的认可而选入。总之,此表确实不尚华辞,甚至连一些偶对都没有,但以淡淡语、深切语出之,别有一番情致。非独庾亮如此,当时文章与庾亮齐名的温峤,其奏疏也都以散体行文,如《晋书》卷六十七《温峤传》所载的《奏军国要务七事》:

其一曰:“祖约退舍寿阳,有将来之难。今二方守御,为功尚易。淮泗都督,宜竭力以资之。选名重之士,配征兵五千人,又择一偏将,将二千兵,以益寿阳,可以保固徐、豫,援助司土。”

其四曰:“建官以理世,不以私人也。如此则官寡而材精。周制六卿莅事,春秋之时,入作卿辅,出将三军。后代建官渐多,诚由事有烦简耳。然今江南六州之土,尚又荒残,方之平日,数十分之一耳。三省军校无兵者,九府寺署可有并相领者,可有省半者,粗计闲剧,随事减之。荒残之县,或同在一城,可并合之。如此选既可精,禄俸可优,令足代耕,然后可责以清公耳。”

淡淡道来,心闲气定,文章也是不尚华辞、藻饰。这类上行文体,如若西晋人写,必定多方藻饰、骋辞。这一点,从《文心雕龙?奏启》“温峤恳切于费役,并体国之忠规矣”的评语也能看出,刘勰强调的是“体国之忠规”的思想内涵,不是华辞、丽藻。庾、温都是东晋初年人,到了东晋中后期,这种追求淡雅深致的散行文风,还依旧存在。王羲之、袁宏、曹毗等都是这样,东晋李充《翰林论》评论“表”文体时就说:“表宜以远大为本,不以华藻为先。若曹子建之表,可谓成文矣。诸葛亮之表刘主,裴公之辞侍中,羊公之让开府,可谓德音矣。”李充强调表文“不以华藻为先”,这显然迥然有异于魏、西晋时章表的文风。而李充所推崇的章表,也都以“德音”著称,如其所举的曹植《求自试表》、《求通亲亲表》、诸葛亮《出师表》、羊祜《让开府表》等。这也只能是东晋清雅风神下的产物,说明了东晋一代章表文风的普遍追求。

章表如此,这一时期的书信,尤显东晋士人的风神。本来,书信在魏晋时就不乏藻饰、骈俪,如前所举的曹丕《与钟大理书》、吴质《答东阿王书》、刘琨《答卢湛书》等;但在东晋,几乎找不到这种骈俪色彩较浓的文章了,尤其是王羲之的书信,更见其无心经营、心曲随意流淌的高情远致,用字也比较简易,如《与会稽王笺》、《遗殷浩书》:

今功未可期,而遗黎歼尽,万不余一。且千里馈粮,自古为难,况今转运供继,西输许洛,北入黄河。虽秦政之弊,未至于此,而十室之忧,便以交至。今运无还期,征求日重,以区区吴越经纬天下十分之九,不亡何待!而不度德量力,不弊不已,此封内所痛心叹悼而莫敢吐诚。(《与会稽王笺》)

自寇乱以来,处内外之任者,未有深谋远虑,括囊至计,而疲竭根本,各从所志,竟无一功可论,一事可记。……莫过还保长江,都督将各复旧镇,自长江以外,羁縻而已。任国钧者,引咎责躬,深自贬降以谢百姓,更与朝贤思布平正,除其烦苛,省其赋役,与百姓更始,庶可以允塞群望,救倒悬之急。(《遗殷浩书》)

穆帝永和八年(352),殷浩北伐,结果丢弃辎重,狼狈逃回。北伐前夕,王羲之分别致信会稽王司马道子和殷浩进行劝说。按照常理,殷浩是当日重臣,会稽王又手握实权,修辞立诚,如果让曹魏时吴质、杨修等人来写,藻采、偶对肯定不凡;但在王羲之的笔下,吐辞一任自然,坦率、诚恳,又因其“抗怀物外,不为人役”,“操履识见,当世亦少其比”的浸润,纯以散体行文,确乎别具高格,体现出东晋清丽、淡雅的文风。这也博得张溥极度的赞誉:

此数札者,诚东晋君臣之良药,非同平原《辨亡》、令升《论晋》,追览既往,奋其纵横也。兰亭咏诗,韵胜金谷。誓墓不出,义取老氏。与谢万书,言山水弋钓,拊掌开怀。

张溥所说的“此数札者”,即指《与殷浩书》、《与会稽王笺》、《与谢万书》。其“东晋君臣之良药”的评价是否确切,可暂不置论;但其所评的书札迥异于陆机《辨亡论》、干宝《晋纪总论》,却不失为一种深见,王羲之书札淡雅、清丽的文风确实迥异于二文藻饰、骋辞的风格。

在这个意义上,陶渊明清虚恬淡、自然真朴的诗风,固有其地域、个人志尚的影响,但其受东晋淡雅、清丽文风的影响,却也不可忽视;或者说,是时风下的一个产物。钟嵘《诗品》卷下《王济等》:“永嘉以来,清虚在俗。王武子辈诗,贵道家之言。爰洎江表,玄风尚备。真长(刘惔)、仲祖(王濛)、桓、庾诸公犹相袭。世称孙(绰)、许(询),弥善恬淡之词。”这虽是评诗,挪移过来评价东晋文的创作,也颇为恰切、精当。不过,延续西晋余续,一些人如郭璞、庾阐等永嘉南渡时的人,骋辞大赋还一度散发出一些光彩,这又让我们看到了藻饰、骈俪文风的延续。

第三节 学术文化的缓慢蕴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