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魏晋南北朝骈文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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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东晋:文坛的凄凉 凋落与变异(3)

东晋一朝,学术文化的缓慢蕴育很大程度上是其时政治变动不居、高门专权影响和制约下的一个结果。惠怀之乱、中原板荡之际,江南也不安宁:从晋惠帝太安二年(303),到永嘉四年(310),就有三次大的战争,即张昌为首的农民起义、仓部令史陈敏妄图割据江东以及吴兴人钱割据的战争,这些人都被以周玘、顾荣为首的江东大族联合镇压。镇压中,江东大族也切实感到需要有一个强有力的政权,以维持他们的既得利益;而永嘉元年(307)司马睿的南渡,也正好能填补这个权力空缺。二者一拍即合,经过王导的拉拢,顾荣、贺循等应命而至,一个南渡的朝廷就这样建立了。但是,东晋初建就面临着两个棘手问题,即土地的占有和朝中官职的分配。为避免摩擦,或损害江东大族的利益,北来的士族转而开发东土——浙、闽。这还好一点,尤让江东大族不满的是,北来的“亡官失守之士避乱来者,多居显位,驾御吴人,吴人颇怨”,司马睿又虚与委蛇,这自然激起江东世族的不满,“吴人颇怨”就说明了这一点。吴人周玘、周勰也为此密谋叛乱。对此,东晋政府采取了分化政策,用吴兴沈氏袭击义兴周氏,尽灭了周氏。但一波虽平,一波又起,322年,王敦自武昌起兵。之后,举兵向阙的争斗又一再上演。327年,苏峻、祖约以讨伐庾亮为名,举兵南渡。这中间,还夹杂着门阀士族间剧烈的争斗,如荆扬之争;或借北伐以控制朝廷,如353年殷浩北伐,354年、356年、363年桓温三次北伐,可以说,东晋政府几乎没一刻安稳、消停过。最后,桓玄称帝、刘裕起兵,最终移了晋祚。就在这持续不断的内讧中,东晋的国学一直萎靡不振:元帝初,王导请兴学,最终在建武元年(317)十一月建立太学;但效果明显不佳:“(元帝)虽尊儒劝学亟降于纶言,东序西胶未闻于弦诵。明皇聪睿,雅爱流略;简文玄嘿,敦悦丘坟,乃招集学徒,弘奖风烈,并时艰祚促,未能详备。”咸康三年(337)正月立学,征集生徒,然“世尚庄、老,莫肯用心儒训”。这两次,史书明载废止的原因,元帝时,“会王敦之难,事不施行”;“穆帝永和八年,殷浩西征,以军兴罢遣,由此遂废。”太元九年(384)四月,增置太学生百人,十年二月,立国学。但因“品课无章,士君子耻与其列”,甚至还出现极端的情形:“晋孝武帝太元十年正月,立国子学。学生多顽嚣,因风放火,焚房百余间,是后考课不厉,赏黜无章。”对此,吕思勉也止不住感慨:“风纪败坏至此,其人尚可教乎?”这也正如殷茂所言:“自学建弥年,而功无可名。惮业避役,就存者无几,或假托亲疾,真伪难知,声实浑乱,莫此之甚。臣闻旧制,国子生皆冠族华胄,比列皇储。而中者混杂兰艾,遂令人情耻之。”显然,这种情形下想促进学术的发展,确实为乎其难。

当然,这种艰难还受制于书籍的匮乏。据《宋书》、《南史》的记载,刘宋时期分财而及书籍的仅有三例:“弘微家素贫俭,而所继丰泰,唯受书数千卷,国吏数人而已,遗财禄秩,一不关豫。” “幼有素尚,兄弟分财,(王)昙首唯取图书而已”, “湛之卒,(褚)彦回悉推财与弟澄,唯取书数千卷”。王谢自是一流高门,褚氏也贵为皇戚——“父湛之,尚宋武帝女安哀公主。渊少有世誉,复尚文帝女南郡献公主”。而“书数千卷”,在当时的条件下,已经是一个不小的数字。要知道,东晋初年,《晋元帝书目》才著录书三千一十四卷。私人藏书达万卷以上的,只是在梁时才出现,如沈约、任昉、王僧孺、张缅、萧纶等。永嘉南渡时,“南渡之北人十九系高门”,唯有聚族迁移,才可能安全到达南地。这中间,挟带书籍渡江的史料,几乎不见于载籍,也说明了书籍的严重匮乏。王廙“尝得索七月二十六日书一纸,每宝玩之。遭丧乱乃四迭缀衣中,以过江”;庾翼“深叹伏,因与羲之书云:‘吾昔有伯英章草十纸,过江颠狈,遂乃亡失,常叹妙迹永绝。忽见足下答家兄书,焕若神明,顿还旧观。’”纸张的携带尚且如此困难,大批书籍的携带,其艰难更可想而知。直到东晋末年,桓玄执政,发布以纸代替竹简、帛书的诏书,廉价的纸张才有可能为普通人打开知识、文化的大门。

既然国学无力承担教育;那么这个重任则不得不落到家族的肩上,这是因为家族本身需要培养人才,以增进或维持家族地位。东晋时,固然士族制度业已固定,但这也只是就整个士族格局而言,即士族参与、主宰当下的政治,甚至致使皇权也萎靡不振。一旦具体到某一个士族,情况就要具体而论,即以当日的当轴士族来说:颍川庾氏,在庾亮、庾怿、庾冰、庾翼死后,家势迅速削弱、式微,后经桓温的排挤、杀戮,其家族几尽灭绝。高平郗氏,在郗愔、郗昙死后,也迅速地退出了高层政治领域。同样,琅邪王氏在王导、王允之死后,其政治影响也一落千丈,咸康、建元之际,庾翼遗书殷浩时说:“当今江东社稷安危,内委何、褚诸君,外托庾、桓数族。”估计政局时不再被人提及,势力显然衰落。陈郡谢氏,淝水战后一度如日中天,但好景不长,当谢安、谢石、谢玄去世后,其对政局的影响力在急遽衰退,隆安四年(400),谢琰战败被杀,谢氏的门户力量就更衰了,一时间,谢家不得不韬光养晦,另寻机遇。穆帝、孝武帝时,谯郡桓氏势力一度崛起,桓温以北伐声威挟持朝廷,其后,桓玄又移晋鼎,改国号楚,但在东晋末年刘裕的攻杀下,桓氏就寂篾无闻了。这样,即便是当轴士族,其地位也是不稳定的,也必须时刻努力维持或增进门户势力;况且,家族的存亡兴衰往往与某一个人息息相关,一旦此人去世,家族门户又无人支撑时,其门户的地位就无法继续,也势必为其他的门户取代。所以,“当轴士族在择定其门户的继承人时,往往是兼重人才而不专重嫡嗣,宁重长弟而不特重诸子”。这样,为门户计,在一个家族内部,势必要慎择人物,势必要着力培养后继人才,这是客观情势所决定。也正因为此,这种对家族中某一个人特别寄予重望(即振兴家族)的记载,在整个东晋,甚至南朝,一直屡见不鲜:

及祥死之日,以刀授弟览曰:“吾儿凡,汝后必兴之,足称此刀,故以相与。”

(乐)广时年八岁,(夏侯)玄常见广在路,因呼与语,还谓方曰:“向见广神姿郎彻,当为名士。卿家虽贫,可令专学,必能兴卿门户也。”

(范)汪少孤贫,六岁过江,依外家新野庾氏。荆州刺史王澄见而奇之,曰:“兴范族者,必是子也。”

族叔(顾)荣雅重之(顾和),曰:“此吾家麒麟,幸吾宗者,必此子也。”

王览、乐广、范汪、顾和等人被宗族寄予厚望,自应受到宗族的特别关照;夏侯玄的建议“可令专学”,也表明了这一点。而光大门第,对士族而言,至少需要两方面的努力:一,不废事功。东晋时,前后当轴的士族,王与马共天下、庾亮北伐、桓温北伐、谢氏在淝水大捷后如日中天等事件,都充分说明了事功的重要。后来刘裕也是借灭南燕、后秦的赫赫威势,才最终取晋而代之。二,作为门阀、士族,重要的是文化的积淀和优势。一个家族可能因某种际遇而迅速上升,跻进权力中枢,但却不一定能成为人所公认的士族,纪僧真幸于齐武帝,曾向武帝“乞作士大夫”,武帝说:“由江敩,谢瀹,我不得措此意,可自诣之。”僧真造诣江敩,刚登榻坐定,江敩便命左右“移吾床让客”,不得已,僧真丧气而退,告诉武帝:“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就是一个典型的事例。说穿了,士族之所以为士族,就在于文化的优势。就东晋来看,其文化的优势可以表现在以下方面,如儒学、玄谈、书法、绘画、文学等。这中间,时人最高看、器重的是清谈,这一点,从《世说新语?文学》所载的比比皆是的清谈情形就能看出;为此,由儒入玄甚至成了一个家族在东晋上升的一个必要条件。除了清谈,重视其他艺术才能的培养,也是一个家族慎重的事。这里可以王氏家族对王羲之、谢氏对家族文学才华的刻意培养为例说明:

深为从伯敦、导所器重。时陈留阮裕有重名,为敦主簿。敦尝谓羲之曰:“汝是吾家佳子弟,当不减阮主簿。”

羲之少朗拔,为叔父廙所赏。

王羲之受到了长辈王导、王敦、王廙的器重、赏识,这些人都特别擅长书法:王导“甚有楷法,以师钟、卫,好爱无厌”,“崔瑗、张芝……王敦……千百年间得其妙者,不越此数十人。各能声飞万里,荣耀百代”,王廙“能楷书,谨传钟法”;因此,王羲之在书法上的造诣,就不是孤峰特出的现象。至于谢氏,在培养子侄方面,由现存的史料看,似乎更突出一些:

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

谢公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吁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

谢安“于土山营墅,栖馆林竹甚盛,每携中外子侄往来游集。肴馔亦屡费百金,世颇以此讥焉,而安殊不以屑意。”一个“每”字、“屡”字,都点明聚会欢宴的次数是相当多的;正是在宴饮歌吹之余,谢安强化了谢子弟的文学才华。上面两则事例,编撰者都特意提到“因子弟集聚”、“寒日内集”,当不是无意的巧合,因为冬日内闲暇时间多;再结合上面的“游集”、“宴集”字句,它正可说明,谢安有意在闲暇时集聚子弟、磨砺其文学才华;很可能,训练多在宴饮歌吹后进行。《诗经》,汉以来一直推崇其温柔敦厚,“雅”、“正”的诗风;但谢玄的回答,已明显脱离传统诗教,倾向于作品中浓厚的文学色彩。谢道韫的咏雪之句,风姿绰约,意境高远,更给人以风神空灵的美感。这种摘句赏析是一种颇为有效的提高方式,特别是赏析“片言”、“警策”,“一字之书,必共咏读;一句之文,无不研读。”精细的切磋、赏析中,谢氏子弟的文学才华无疑能得到迅速的提高。这时节出现的谢氏子弟谢朗与司马道子的论辩,就足以佐证这种赏析的效果:司马道子以“月夜明净”为佳,谢重则脱口而出:“意谓乃不如微云点缀”。“微云点缀”就是一种别致的极富美学蕴涵的意境。晋安帝隆安(397-402年)后,谢混是谢家的顶梁柱,在不遗余力地培养子侄方面,充当了谢安的角色。《南史》卷二十《谢弘微传》载:

混风格高峻,少所交纳,唯与族子灵运、瞻、晦、曜、弘微以文义赏会,常共宴处,居在乌衣巷,故谓之乌衣之游。混诗所言“昔为乌衣游,戚戚皆亲姓”者也。

谢混所自豪的“乌衣之游”,本质上正是对谢安重视“文义赏会”的继承;“常共宴处”,也说明多在宴饮之余进行。刘师培先生也曾说:“自江左以来,其文学之士,大抵出于世族,而世族之中,父子兄弟各以能文擅名。”至于其起到的作用,则见下论。

整体上看,这种对家族子侄的刻意培养,东晋中后期才较为明显,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南渡士人渐安于明丽的江南、经济繁兴的结果;但是,孝武帝时特定的政治环境也不可忽视。这一时节,当轴士族后继乏人,正是皇权振兴的一个大好时节。宁康元年(373),桓温死;太元九年(384),继任者桓冲死;太元十年(385),谢安死;太元十三年(388),谢玄、谢石相继去世,当轴士族已无突出人物来控制政局。这一时节崛起的太原王氏,因无特出的人才及事功,也只能依附于皇权而不能超越。这样,孝武帝就有足够的能力来支配政局。太元十六年(391),范弘之与会稽王司马道子笺:“晋自中兴以来,号令威权多出强臣,中宗、肃祖敛衽于王敦,先皇受屈于桓氏。今主上亲览万机,明公光赞百揆,政出王室,人无异望,复不于今大明国典,作制百代,不审复欲待谁?”“今主上亲览万机”、“ 政出王室”就充分说明了不同于昔日的政治格局。这样,孝武帝势必要振兴皇权;而振兴皇权,莫过于振兴儒学、重用儒生而为己所用:

及孝武帝始览典籍,招延儒学之士,邈既东州儒素,太傅谢安举以应选。……初,范宁与邈皆为帝所任使,共补朝廷之阙。

孝武甚亲敬王国宝、王雅。雅荐王珣于帝,帝欲见之。尝夜与国宝及雅相对,帝微有酒色,令唤珣。

范宁、徐邈、王雅都非一流高门,也都以儒学事孝武帝;特别是范宁,更以崇儒著称:“时以浮虚相扇,儒雅日替,宁以为其源始于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于桀纣,乃著论……崇儒仰俗”,“温薨之后,始解褐为余杭令,在县兴学校,养生徒,洁己修礼,志行之士莫不宗之。期年之后,风化大行。自中兴已来,崇学敦教,未有如宁者也。”这也似乎可说明孝武帝有意对一流高门戒备,或排斥的心理,以图皇权的振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