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探求主流人物孙绰、傅亮、谢灵运到颜延之的文章风格,无疑能较真实地看出文坛的一些倾向,也能清晰地见到东晋中期以来,清丽文风是如何一步步走向藻饰、骈俪,达到成熟。文学方面,孙绰颇为自负的首推《天台山赋》。此文被《文选》卷十一选为“游览”类赋作的代表。天台山,本只是浙江一座青翠、雄峻的山岳,但在玄谈家孙绰的眼中,无疑魅力四射,蒙上了神仙的遐思。又因作者兼通佛教,文章在神仙遐思的轻盈、迷濛中,又融进了佛教的空寂:“泯色空以合迹,忽即有而得玄”,“浑万象以冥观,兀同体于自然”。融通三教,在当日玄、佛弥漫浸润的社会,确实表达了一种主流思潮。不仅如此,孙绰基本上都是借用整齐的偶对来表情达意,虽然字数不一,没限定在四六字;但在当日倾赏清丽,多以散体行文的氛围下,如其中的名句“赤城霞起而建标,瀑布飞流以界道”,也确实不易,值得自负。史载,每读至佳句,都得到了范荣期的高评:“应是我辈语。”确非浪得虚誉。孙绰为高门显贵撰写的碑文,其骈俪的成分也很浓。古人视死如生,对于墓葬更倾尽财力、人力经营,东晋时皮京妻龙怜,倾尽家财营葬,就可窥一时风气。诔文是一生的评价,时人对孙绰诔文的推重,正说明认可这种文风。孙绰的碑文特别“彬彬藻思”,以骈俪擅长。“晋人骈文,发展到孙绰,可以说是到了高峰。”也可以想象,这种文体、写作方式会被更多的人仿效。或者能说,在整个东晋初期到中期六七十年间,孙绰的骈俪创作,接续了西晋的藻饰、骈俪文风;这种文风没有被湮灭,还若断若续的流淌。
偶对、藻饰的骈俪文风,到了傅亮,又有进一步的发展。现在把选入《文选》卷三十六的《为宋公修张良庙教》、《为宋公修楚元王墓教》,以及卷三十八的《为宋公至洛阳谒五陵表》、《为宋公求加赠刘前军表》与孙绰的《天台山赋》比较,就能发现,傅亮在骈文四六句式的定型,隶事中截词方面,确实又进了一大步。综观这四篇文章,基本上都是四字句,文风类于《尚书》,典雅、凝练、庄重,这大约是教令、章表的原因;但其中也有特别之处,即对偶句较少——这样的文章称为骈文,似与标准有扞格之处。然而,探其质,却正与先前骈文迥异:
此篇(指《为宋公至洛阳谒五陵表》)竟同散文,几无偶句;但究不得不以骈文视之。盖所贵乎骈文者,当玩味其气息。故六朝时,虽以骈偶见长,与此等文,尤宜取法。彼以骈散为两途者,盖将季友(傅亮字)辈所撰一读之。若以斯文入散文中,其有以异乎?
孙德谦所言颇有道理:《谒五陵表》的语气、行文,确实迥异于散文,是以骈偶行文,用字也颇为讲求。这种四字、六字的结合,在其《喜雨》、《九月九日登陵嚣馆赋》、《登龙冈》、《芙蓉》、《感物赋》等赋中有较明显的表现:
懿玉烛之方熙,愠积阳之独愆。涸源泉于井谷,委嘉颖于中田。……遵县子之徙廛,尤鲁侯之焚巫。祗桑林之六祷,修季宰之再雩。诚在幽其必贯,感何远而不孚。(《喜雨》))
悴绿蘩于寒渚,陨丰灌于荒澨。玩中原之芬菊,惜兰圃之凋蕙。旌竹柏之劲心,谢梧楸之零脆。尔乃流眄平隰,落日还皋。(《九月九日登陵嚣馆赋》)
南临平隰,西际荒畴。比宇连甍,幽榛四周。眺江都之广澨,究川陆之回修。羡翔羽之嬉林,乐绿苹之在流。(《登龙冈》)
聆蜻蛚于前庑,鉴朗月于房栊。风萧瑟以陵幌,霜溰溰而被墉。怜鸣蜩之应节,惜落景之怀东。(《感物赋》)
不仅都为六言骈赋,中间夹杂四字句,且偶对较为整齐。四六句式,开创之功可归于西晋时陆机,其《演连珠》、《豪士赋序》在四六句式运用方面都较广泛、完备。近人骆鸿凯《文选学》认为《豪士赋序》“竟下开四六之体”,不是没有道理。但这种四六句在西晋毕竟不甚普遍,只有到了傅亮生活的晋宋之际,四六句式才略为普遍一些,如谢灵运的《山居赋》就多整齐的四六句式。《文心雕龙?章句》辨析四言、六言,虽未具体说明时期,却可大致推知。至于傅亮在《为宋公修楚元王墓教》中藏词手法的运用,又别开一条骈俪的途径。文不长,全录于下:
纲纪:夫盛德不泯。义存祀典,微管之叹,抚事弥深。张子房道亚黄中,照邻殆庶,风云玄感,蔚为帝师,夷项定汉,大拯横流,固已参轨伊、望,冠德如仁。
中间,“微管”、“殆庶”、“如仁”等就是运用藏词手法,其分别源自《论语》“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周易》又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论语》“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这都是典型的藏词修辞手法,即截取一两个语词,来称代隐含的内容。这一点,孙德谦《六朝丽指》第60条论之较为详备,摘录如下:
《颜氏家训?文章》篇:“《诗》云:‘孔怀兄弟’,孔,甚也,言甚可思也。陆机与长沙顾母书》述从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脑,有如孔怀’。……盖断章取义,古人有焉。而课虚成实,则始于魏晋,六朝人触类引申之。然读其文者,必达其意。苟未明乎运用之故,语将有不可通者矣。”
除此之外,还有第50条“起予”(代起)、第58条“墙面”(代不学)、第61条“殆庶”(代颜渊)、“微管”(代管仲)等。这种藏词手法,六朝时颇为兴盛,推其源头,虽不始于傅亮,但较早、频繁使用藏词手法的,不得不首推傅亮。李士彪在《魏晋南北朝文体学?篇体学》中,比较详细地列举了一些藏词,如“友于”、“孔怀”、“具尔”(都代指兄弟)、“民天”(代指食、粮食)、“贻厥”(代指孙、孙谋)、“圣善”(代指母亲)、“凡百”(代指君子)、“莫大”(代指罪)等,可参看。藏词的兴盛,无疑是当日“争趋求新”思潮下的产物(见后论)。最初使用,颇能收耳目一新之效;但一味沿袭,也只能让人生厌、味同嚼蜡,产生蹈袭的弊病。《颜氏家训?文章》即对陆机《与长沙顾母书》述从祖弟陆士璜死,竟用“痛心拔脑,有如孔怀”,而批评为“于义通乎”。
骈文的技法到了颜延之,又有了发展。颜延之可说在两个方面又发展了骈俪技法:其一是典故密度的加大,其一是力求华美典雅而极度藻饰。先看颜延之的隶事。第一点当日已有人论及:
延之尝问鲍照己与灵运优劣,照曰:“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若铺锦列绣,亦雕绘满眼。”
然体裁绮密,情喻渊深,动无虚发,一字一句,皆致意焉。又喜用古事,弥见拘束。虽乘秀逸,固是经纶文雅;才若减人,则陷于困踬矣。汤惠休曰:“谢诗如芙蓉出水,颜诗如错彩镂金。”颜延之终身病之。《诗品》卷中“颜延之诗”评。
“铺锦列绣,雕绘满眼”、“错彩镂金”都不无较多的批评之意;但颜延之的文风确实如此,就入选《文选》颇负盛名的《赭白马赋》(卷十四)、《三月三日曲水诗序》(卷四十六)来看,几乎句句隶事,如:
武义粤其肃陈,文教迄已优洽。泰阶之平可升,兴王之轨可接。访国美于旧史,考方载于往牒。昔帝轩陟位,飞黄服皂。后唐膺箓,赤文候日。汉道亨而天骥呈才,魏德楙而泽马效质。伊逸伦之妙足,自前代而间出。并荣光于瑞典,登郊歌乎司律。所以崇卫威神,扶护警跸。精曜协从,灵物咸秩。(《赭白马赋》)
献洛饮之礼,具上巳之仪。南除辇道,北清禁林,……于是离宫设卫,别殿周徼。旌门洞立,延帷接枑。阅水环阶,引池分席。春官联事,苍灵奉涂。然后升秘驾,胤缇骑,摇玉鸾,发流吹,天动神移,渊旋云被,以降于行所,礼也。(《三月三日曲水诗序》)
据《文选》李善注,如第一段中的前两句,即化用《羽猎赋》、《尚书》、《国语》等,是句句有典。至于《曲水诗序》,如与同样描写三月三日修禊时景色的王羲之《兰亭诗序》相比,其隶事不啻有千里之别:《兰亭诗序》以平易著称,此序却多加藻饰,甚至还多用僻字,确实有“雕绘满眼”之感。但颜文用语虽工,却不免辞浮于意,终究不见什么真实性情。正是在这一点上,颜延之的隶事多遭后人的贬评:
诗以用事为博,始于颜光禄。
隶事之工,始于士衡;织词之缛,始于延之;词事并繁,极于徐庾。
自宋代颜延之以下,侈言用事,学者浸以成俗。齐梁之际,任昉用事,尤多慕者,转为穿凿。
但最严厉的莫过于钟嵘《诗品?序中》的斥责:“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寖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这一点也得到了萧子显的认同。
再看颜延之的藻饰。姜书阁先生有过概述:“颜文用典隶事之繁,炼词造句之丽,首见《赭白马赋》,并且全作骈语。特别是《陶征士诔并序》中的序,训子的《庭诰》,前人都是散体,颜却一律写成骈体。但其隶事、偶对之巧,也非一般人能望其项背。家训写得如此整齐、精致,即便在骈俪文风盛行的梁陈,也是比较罕见的。”特别是《庭诰》,魏晋时嵇康的“《家诫》小心笃诲”,也不过一千七百字,而《庭诰》,在沈约“删其繁辞,存其正,著于篇”后,竟还有四千一百多字。其藻饰、铺陈的程度可窥一斑。其中,《赭白马赋》中“旦刷幽燕,昼秣荆越”一语,钱钟书先生更推崇其“文思新巧”,在《管锥编》第四册《全宋文》卷三十六中有精当分析。在颜延之追求藻饰、典雅的技法中,其讲求用字的新奇,已开宋文风尚。
这里,顺便谈一下晋宋之际江州文人集团与散体创作。
晋宋之际,陶渊明的作品一归于真淳和平淡,似乎游历于东晋文风之外;实际上,其自有一己的思想和时代环境。这一点,曹道衡先生《略论晋宋之际的江州文人集团》下引用此文,只简称《略论》。一文,有精当的阐释。曹文认为,晋宋之际,在靠近长江中游的江州存在一个以陶渊明、湛方生、翟汤、孟嘉、陶淡、郭翻等为代表的文人集团,文风平淡、质朴;这与长江下游浙江一带以谢灵运、颜延之代表的典雅、古奥的文风迥然有异。曹先生洞察江州文人集团的存在,并以此说明陶文的存在并非是一个孤零零的存在,发前人所未见。本节即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引深论述。
江州这些人,多为隐士,即“一个以崇尚不仕为特点的文人集团”。不过,这些隐士与会稽一带的隐士在出处行藏上不大相同。会稽郡自东晋以来就是避世隐居的绝佳之地,“会境既丰山水,是以江左嘉遁,并多居之”。即以《南史》卷六十五、六十六《隐逸传》论,隐于会稽的就有孔淳之、戴颙、朱百年、普明、杜京产、孔道徽、杜栖、何胤,居于会稽剡县的有褚伯玉、顾欢、剡县小儿等,人数是相当多的。但这些人(当然还有在此隐居的其他人),恐怕多是借隐居以获高名,走终南捷径。这也不难理解,永嘉时以王、谢为首的北方士族南渡,为避免与吴郡高门顾、陆、朱、张,吴兴沈氏,义兴周氏的冲突,纷纷流寓到浙东会稽一带,进而又发展到温、台一带。而东晋建国以来,所竭力拉拢的士族,也只限于江浙一带。就是说,除了一些特别的人外,如王羲之“尽山水之游”,“遍游东中诸郡”,谢灵运曾向庐陵王刘义真推荐“拂衣归耕、隐约穷岫”的隐士王弘之、孔淳之、阮万龄等人,大量的应是隐而不居之士,即以《南齐书》卷五十四《高逸传》为例,其所载的隐士就已驳杂不纯。“(臧)荣绪与关康之俱隐在京口,世号为‘二隐’”,但晚年却因“母老家贫,求为岭南小县”;何胤“隐会稽山”,却在永元二年(500)征为散骑侍郎、太常卿;刘虬虽“少而抗节好学”,却仍“须得禄便隐”。至于何求,基本上一生都在做官,也只是临近晚年才隐于会稽山。当然,这还是史臣萧子显认为比较纯正的隐士,至于其他因种种原因隐而复出的,应当不在少数。南齐时孔稚珪把嘲笑隐士的地点选定在会稽,也并非无因了。比较之下,长江中游的江州的隐士出仕,就没这么容易了。因此,《略论》在考证后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