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魏晋南北朝骈文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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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刘宋——骈文的成熟(5)

至于荆州和江州等地,三国时虽亦属孙吴统治之地,却很少有人得到任用,也没有很煊赫的士族。在魏晋以来实行的‘九品中正制’时代,朝廷选拔官吏首先要看门第。这样,荆、江二州的士人,限于门第不足以在仕途上与北来人士及吴地豪门抗衡;这种情况又反过来使他们的门第难以提高地位,形成一种恶性循环。到了东晋南朝,这种情况不但未见改变,而且变本加厉。特别是东晋南渡以后,北方士族来到江南,也因南渡时间的先后而被分为贵贱。

通观东晋南朝二百多年历史,出身长江上、中游的人除了后来一些武将外,真正显达的实属凤毛麟角。稍偏于下游的江州,情况似乎与荆州差不多。

物以类聚,也正是这样,在江州这一地域,这些生活在山林的隐士,所交往的大多也是一些隐士,其生活的理想即是“穆开林以流惠,疏神襟以清涤;轩濠梁之逸兴,畅方外之冥适”,“濠梁”出自《庄子外篇?天道》,“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知鱼之乐也”,即追求闲适、野趣。发而为文,大多以平淡、质朴见长——这种风格、志尚无疑给陶渊明较大的影响。陶文中,最能代表其品格的,首推《五柳先生传》、《桃花源记》: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一任心绪流动,以散体来表达欣悦自适、委心事外的心态,确实非同一般;如果与颜延之《陶征士诔》相比,文采确实淡了许多。至于《桃花源记》,也在以散体娓娓道来一个颇为奇幻的故事,寄寓其古老的社会理想:“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文章叙事平淡、流畅、自然,极有风致。

这种追求适性、恬淡,不甚经营的散体文风,在江州文人集团湛方生、翟汤、孟嘉、陶淡、郭翻等人身上,都表现得比较突出,如湛方生《七启》,这称得上是江州地域特色。至少,时在庐山的慧远《庐山记》以及失名僧人《庐山诸道人游石门诗序》都是以散体行文,超绝尘俗、随意流淌中,凸显了庐山的奇绝景致。其间的偶对也少之又少。作者倾意于秀丽山色,展现庐山无尽的雄奇、瑰丽,以此来涤荡心胸,“南眺五湖,北望九江,东西肆目,若登天庭焉”。

“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也正是这些远离,或自动疏离于政治的文人,以淡泊、随意的心,写下了这等淡雅、绝俗的文字!而长江下游的文人,因官场的接近,需在作品中展示自己的才学——这也是晋宋之际文学氛围所决定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虽然一度徘徊去就,毕竟有隐居念头的谢灵运,其《山居赋》,言其“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时,也多以散句行文,并不刻意经营。也许能说,对经纶世务者而言,在这个以文学来展示才华的社会中,自需一番经营来获得认可,而需藻饰、骈俪文风。

$第四节 刘宋时期:骈俪——典雅文风的载体

骈文发展到宋孝武帝时,除了声律一时间还没多加有意强求外,文章的字句已特别整齐,对仗逐渐增加,隶事更为纷繁,辞藻也比较华美,基本上标志着骈文的兴盛与成熟。这可以元嘉时的大家谢灵运、颜延之为例说明。与文体自身的发展有关,是这一时期人们对藻饰、骈俪的观念业已有了很大的变化,这一时期从上层士族到一般庶族,几乎都把骈俪当作了典雅文风的载体。或者说,因现实的某种需要,需要表达庄重、典雅时,如一些“庙堂之制、奏进之篇”,或借此显示才华时,人们都会以骈体行文——这正可说是骈文成熟的一个重要标志。它实际上代表着时人的风尚和共同追求。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观念,也只有在这种观念、氛围下,骈俪文风才会盛极一时。当然,这两个方面互为促进,骈俪的盛行产生这种观念,又反过来促使其进一步繁盛。这种情形,可用宋孝武帝孝建(454-457)、大明(457-465)前后的情况来说明。据《全宋文》,刘宋的皇帝,除了诏令、书信外,如武帝《与韩延之书》、《与骠骑(刘)道怜书》,文帝《诫江夏王义恭书》、《与江夏王义恭书》、《与长沙王义欣手书》、《与衡阳王义季书》、《与彭城王义康书》等外,都没有真正意义上个人的文学创作;真正的创作是从孝武帝刘骏开始:其创作的有《华林清暑殿赋》、《伤宣贵妃拟汉武帝李夫人赋?并序》、《巡幸旧宫颂》、《芳春琴堂橘连理颂》、《洞井赞》、《梨花赞》、《孤桐赞》、《景阳楼庆云赞》等,其中,《伤宣贵妃拟汉武帝李夫人赋》铺叙亡后的相思、凄凉,《景阳楼庆云赞》“非烟非云,曳紫流光。县华曜藻,奄郁台堂”,描摹景阳楼庆云的景致,都是较有文采。而且,就孝武帝欢引之余,普命群臣赋诗,以赋诗为乐的情况看,武帝、文帝时都几乎找不到这种记载(前所引宋武帝戏骀送几靖命赋诗可说是一时特例);孝武帝甚至还逼令“手不知书,眼不识字”的一介武人沈庆之作诗,虽不免更多的调笑因素;但孝武帝热衷于此的心迹却油然可见。为此,刘骏公开发布的诏书,都是用较为纯正的骈体来写;而一般情况下,或者他认为没这个必要,就用散体,如《宋书》卷八十五《谢庄传》载他给江夏王刘义恭关于改变选举之官的手批则用散文。孝武帝这样,之前的文帝也是如此。元嘉三年(426)文帝诛杀徐羡之、傅亮,征讨谢晦的诏书,基本都是典雅的四字句构成,文辞也比较整饬。就内容来看,徐、傅、谢作为武帝死后的顾命大臣,当日位高望重,诛杀自是不易;诛杀后,更需对国人有个交代。为此,诏书中一再强调徐、傅、谢三人“送往无复言之节,事居阙忠贞之效”,以及一月之内,肆行杀戮庐陵王刘义真及少帝刘义符的残酷:“此而可容,孰不可忍!”行文中,文帝又一再突出自己的悲痛心情:“每念人生实难,情事未展,何尝不顾影恸心,伏枕泣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诏书难免有夸大、不实的一面;但诏书中整饬、典雅的句式自是流动着一股无上的威严。元嘉十二年(435),文帝病笃,执政的刘义康恐檀道济不可复制,就借文帝的诏令收捕檀道济,其所下诏书,也是出以整齐、典雅的骈俪。与此相对的,文帝《与彭城王义康诏》,对颜延之降为小郡的事进行解释,却只三言两语,且以散体来说明;同样,刘义季“素嗜酒,自彭城王义康废后,遂为长夜之饮,略少醒日”。对此,刘义隆诏书劝诫,要其禁断酗酒,不可误事。这虽是诏书,实等同于家信。其以散体行文,也几乎不加任何藻饰,且再三致意,言诚意切,颇能打动人心。总之,尽管诏书自需“劝戒渊雅,垂范后代”,“文章尔雅,训辞深厚”,但是,在不同情形下使用风格迥异的文风:即对正式、诏告天下的诏令,往往用相当整齐的骈俪,一旦专门针对某一人,或某一小的群体时,却只用散体达意。这种有意区分,足以看出时人是以骈俪为典雅的观念。之后的宋明帝也是如此。刘骏公开发布的诏书用骈文,而刘彧晚年杀了他的弟弟刘休仁,曾发布两道诏书去说明这件事。一道用骈文写的,只公布其“罪状”,写得也简略,是给全国人看的;另一道则是“虑人情惊动”,给几个方镇和大臣看的,用散体,事情原委却写得相当具体。“这两道诏书,很能说明刘宋一代上层人物对骈散两种文体在使用场合方面的区别。”也正因为刘宋诏书的骈俪质性,李兆洛《骈体文钞》卷六《诏书》类特意选了宋时的五篇诏书,占了很大的比重。跟刘宋皇帝的心态一致,可借王微、谢庄的例子来进一步看骈俪观念的渗入。

就这些诏书的文辞还能看出,所谓典雅,多是模仿经书的文辞,也即《文心雕龙?体性》所言“典雅者,镕式经诰,方轨儒门”。

《宋书》卷六十三《王微传》载有王微分别与江湛、王僧绰、何偃、王僧谦的四封书信。按常理,这四封私人间的信函,大可不必讲求藻饰、骈俪;但实际上却有大的区别。王僧绰、王僧谦都是他的弟弟,行文自是随意,纯然以真情运思;

与何偃只是谈平生志尚,“小儿时尤粗笨无好,常从博士读小小章句,竟无可得,口吃不能剧读,遂绝意于寻求。至二十左右,方复就观小说,往来者见床头有数秩书,便言学问,试就检,当何有哉”,淡淡道来,自不用刻意雕琢,这也正符合王微“素无宦情”、淡然的性格。但与江湛就不同了,江湛元嘉二十七年(450)任吏部尚书,时举荐王微任吏部郎;对此举荐,书信中势必要感恩戴德,要讲求庄重、典雅,传中说王微奉答始兴王的笺书,“辄饰以辞采”,就反映了这种心态。因此,与江湛的信中就颇多整饬的偶对,并多为四、六句式,如:

自可卜肆巫祠之间,马栈牛口之下,赏剧孟于博徒,拔卜式于刍牧。亦有西戎孤臣,东都戒士,上穷范驰之御,下尽诡遇之能,兼鳞杂袭者,必不乏于世矣。

虽假天口于齐骈,藉鬼说于周季,公孙碎毛发之文,庄生纵漭瀁之极,终不能举其契,为之辞矣。

跟《与从弟僧绰书》、《告弟僧谦灵》比较,很明显,王微对藻饰、骈俪的使用场合进行了有意区分。反过来,如若作者认为不需要字斟句酌、骈俪行文时,即便是需要庄重表达的,也可能以散体来写。《全宋文》卷三十五载谢庄《与左仆射书》,这本是有所求的信函,理应庄重;但谢庄却极意行文,以近于口语的散体写成。有时,或条件不具备,来不及酝酿、熔铸,如《全齐文》卷十二载王融的《下狱答辞》,其文就不仅偶对不多,用典也不突出。这种观念下,如若一个人要竭力彰显他的才华,他就会顺应时代风尚,不管写作对象,甚至文体本身质的规定,而尽意驰骋文思,以骈俪、藻饰来达到目的。这一时期的鲍照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鲍照出身寒微,据《宋书》卷五十一及《南史》卷十三的《鲍照传》,鲍照几乎一生都在不遗余力地谋求进身之阶。元嘉中上《清河颂》,还写有《征北世子诞育上疏》、《皇孙诞育上疏》等阿谀文字。又曾拜谒刘义庆,慷慨陈词,意气激昂。甚至委曲求全,“上(指世祖)好为文章,自谓物莫能及,照悟其旨,为文多鄙言累句,当时咸谓照才尽,实不然也。”特别是“为文多鄙言累句”的做法,更显示鲍照为谋进身几乎无所不用的心态。在刘宋士族制度业已凝固及右文风尚下,想脱颖而出的凭借,莫过于展示文学才华,鲍照本人也正擅长于此。我们看鲍照的文章,如《登大雷岸与妹书》,这本只是写给妹妹的一封家信,却写得凌厉、狂放,尽态极妍,清许梿《六朝文絜》据此也说“明远骈体,高视六代,文通稍后出,差足颉颃,而奇峭幽洁不逮也”,就足以看出鲍照潜藏的功名之心。只不过,在士族制度业已凝固的当日,没有军功、事功的特别凸显,是不能获得进身的;鲍照就只能屈沉下僚了,以其“倾炫心魄”的文采,来渲示内心郁积的不平之气。世人时有不理解鲍照骈俪浓重的原因,然而,一旦深入到那个特定的环境,就发现这其实是最正常不过的一种心态和做法。正为因如此,才能“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魂”,“高视六代”,“奇峭幽洁”。《芜城赋》中“棱棱霜气,蔌蔌风威;孤蓬自振,惊沙坐飞”,“边风急兮城上寒,井径灭兮丘垄残”;《瓜步山楬文》中“擅奇含秀,是亦居势使之然也。……贩交买名之薄,吮癕舐痔之卑”;骈俪中尽情倾吐内心的不平与慨叹,文风苍凉、奇峭。

整个来说,刘宋时骈文典型的句式四六隔句对基本上较为普遍了,这也从句式上反映了骈俪文风发展的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