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魏晋南北朝骈文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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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萧齐——骈文的转向与要素的完备(6)

骈文发展到宋齐,辞采、藻饰的追求盛极一时(见上节)。当日颇有盛名的任昉,对“沈诗任笔”的评价深以为憾,而决意作诗;但是“既博物,动辄用事,所以诗不得奇”。《诗品?序中》。任昉所为,除与沈约抗衡、一较高下外,重要的就是以“奇”的追求来获得时人的认可——非此,不足以展示才华,也不足以迅速获得认可。才优者尚且如此,才劣者可想而知。求新逐奇就是在这种风尚中蕴育、发展。钟嵘《诗品?序上》批驳“次有轻薄之徒,笑曹、刘为古拙,谓鲍照羲皇上人,谢朓今古独步。而师鲍照终不及‘日中市朝满’,学谢朓劣得‘黄鸟度青枝’。徒自弃于高明,无涉于文流矣。”正说明了浅薄者的拙劣水平,结果只能是“蠹文已甚”,不能卒读。但是,随着声律的渐次铺展,随着求奇的进一步发展,并且与山水文学结合,却也蕴育出对音韵、声情流丽文风的追求——这不啻给当日文坛吹来一股清新的空气,直沁人心脾。如果说,南朝骈文技法有值得肯定的地方,无疑这是一点。

《诗品?序下》载:

唯见范晔、谢庄颇识之耳。尝欲进《知音论》,未就。王元长(融)创其首,谢朓、沈约扬其波。三贤或贵公子孙,幼有文辩,于是士流景慕,务为精密。襞积细微,专相凌架。故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

钟嵘虽以批评的口吻指责声律,但却精当地概括出刘宋以来重视音律的历史进程。范晔识音律见《宋书》卷六十九《范晔传》“性别宫商,识清浊”。谢庄的情形不明,但能应声回答双声、叠韵,识音水平也当较高,就其代表作《月赋》来看,也确有这方面的才华:

若夫气霁地表,云敛天末。洞庭始波,木叶微脱。菊散芳于山椒,雁流哀于江濑。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列宿掩缛,长河韬映。柔祗雪凝,圆灵水镜。连观霜缟,周除冰净。

虽不能以严格的平仄来核论;但其所达到的声情流丽的效果,却是一读即知,这不能不得力于其音韵造诣。王融曾写《知音论》,“未就”。谢朓则提出“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诗学理想。沈约,据《隋志》,作有《四声谱》。不过,王融早死,谢朓下狱死,时年三十六。沈约则历宋齐梁三朝,位高势重。一时间,引得“士流景慕”、奔竞如流,甚至达到“闾里已具”的情形。

讲求声律,势必注重音韵的协调、悦耳,也自会形成一种如谢朓般提倡的“圆美流转”的诗风,至少《文心雕龙?声律》中就已认识到注意音韵的调适,“左碍而寻右,末滞而讨前”, 就会“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求得声韵的和谐、流畅。现在看来,宋齐以来,这种注重声情、音韵流丽、圆美的作品,特别是在山水、景物描写方面,几乎达到了一种后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也传达出了一种特有的淡雅、清幽意境:

起日域而摇落,集桂宫而送清。开翠帐之影蔼,响行佩之轻鸣。扬淮南之妙舞,发齐后之妍声,下鸿池而莲散,上雀台而云生。至于新虹明岁,高月照秋。(谢朓《拟宋玉风赋奉司徒教作》)

素钟登御,夷律鸣秋。朱光既夕,凉云始浮。盈多露之蔼蔼,升明月之悠悠。步广阶而延睐,属天媛而淹留。嗟斯灵之淑景,招好仇于服箱。(谢脁《七夕赋奉护军王命作》)

爰自山南,薄暮江潭。滔滔积水,袅袅霜岚。忧与江兮竟无际,客之行兮岁已严。尔乃云沈西岫,风荡中川。驰波郁素,骇浪浮天。明沙宿莽,石路相悬。于是雾隐行雁,霜眇虚林。迢迢落景,万里生阴。(谢朓《临楚江赋》)

涂登千里,日逾十晨,严风惨节,悲风断肌,去亲为客,如何如何!向因涉顿,凭观川陆;遨神清渚,流睇方曛;东顾五洲之隔,西眺九派之分;窥地门之绝景,望天际之孤云。(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

览景怀人,鲍照郁积的不平之气喷薄而出,流荡在字里行间,“首述羁旅之苦。意多郁积而气自激昂。”可以说,景致的描摹中追求声情流丽,至少在鲍照身上不甚明显;或者说,刘宋时还稍显滞涩、板滞;到了齐梁,就流丽、畅达多了。这一点在江淹、谢朓赋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上举赋作中,汉赋铺叙、骋辞的特色几乎消失殆尽,一般多以灵动、细腻的笔触描摹、点染出清倩、淡雅的景致。孙德谦认为六朝骈文“得乎阴柔之妙”,“气体闲逸”,此所论,可说与声情流丽共通。

当然,这种声情、音韵流丽、圆美的诗风与宋齐以来隐逸风盛行,描摹山水追求“情必极貌以为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也有莫大关系。本来,晋宋之际,山水诗开始兴盛,也由此渐次累积了一些模山范水的经验。这种描摹到了齐梁,可说与日俱增,甚至极度繁兴。之所以如此,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齐梁时隐逸之风的泛滥。宋、齐间,隐逸不一定非要山居穴处、漱流枕石,即便在庙堂中也可隐处,即当日风行的“朝隐”——这也是东晋名士“心隐”的另一种说法而已。这种“朝隐”风气,宋齐以来甚是兴盛、时尚。萧衍初登帝位,下诏褒奖谢朏“虽在江海,而勋同魏阙”,谢朏死后,沈约撰墓志铭,更称其“形虽庙堂,心犹江海”。南齐宗室萧钧也称:“身处朱门,而情游江海;形虽紫闼,而意在青云。”徐勉贵为宰辅,王僧孺《詹事徐府君集序》:“游魏阙而不殊江海,入朝廷而靡异山林。”张缵自称:“虽复伏膺尧门,情存魏阙。至于一丘一壑,自谓出处无辨。”甚至贵为王侯的竟陵王萧子良也自称“仆夙养闲襟,长慕出概。迹尘圭组,心逸江湖”。沈约在《谢齐竟陵王教撰高士传启》也称萧子良“迹屈岩廊之下,神游江海之上”。达官显宦尚且如此,遑论他人。一句话,正如萧绎《全德志论》中所言:“物我俱忘,无贬廊庙之器;动寂同遣,何累经纶之才。虽坐三槐,不妨家有三径;接五侯,不妨门垂五柳。”这样,隐逸、仕进的界限在最大限度的被模糊,甚至被有意消解掉——也懒得分辨了;反正,“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反正,“晋朝南渡,优借士族”。尽管这中间不乏借隐逸走终南捷径,“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但时风所至,对隐逸的环境——山林、河溪,也就多方描摹了。而且,这一点,恐怕在那些追求“朝隐”、“心隐”的人身上更为明显。毕竟,这能向世人表明他们一己的追求,也能一定程度上能满足官场失意,或忙碌时要求宁静、淡泊的心。山水也确实给了他们心灵的慰藉:

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

王司州至吴兴印渚中看。叹曰:“非唯使人情开涤,亦觉日月清朗。”

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王子敬曰:“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这虽是东晋人的情怀,齐梁时亦是如此,上举谢朓、萧钧等人已足以说明。毕竟,虽时光流逝而山音水态无改。再如沈约,晚年曾“立宅东田,瞩望郊阜”,作《郊居赋》,失意的心绪在赋中流露,也表现在郊居景色的描摹上。“其水草则苹萍芡芰,菁藻蒹菰;石衣海发,黄荇绿蒲。动红荷于轻浪,覆碧叶于澄湖。餐嘉实而却老,振羽服于清都。……布濩南池之阳,烂漫北楼之后。……罗窗映户,接溜承隅。开丹房以四照,舒翠叶而九衢。抽红英于紫带,衔素蕊于青跗。其林鸟则翻泊颉颃,遗音上下;楚雀多名,流嘤杂响。或班尾而绮翼,或绿衿而绛颡。好叶隐而枝藏,乍间关而来往。”红荷翠绿、流莺声中,“不兴羡于江海,聊相忘于余宅”。其描摹夏秋的景致,不遗余力。

涓涓的细流最终汇聚成一条流淌不息、奔腾的大河,这种追求声情流丽、婉媚的作品,到了齐梁时已明显地成了一道特别的文学景观: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实是欲界之仙都。(陶弘景《答谢中书书》)

故鄣县东三十五里,有青山,绝壁干天,孤峰入汉,绿嶂百重,青川万转。归飞之鸟,千翼竞来;企水之猿,百臂相接。秋露为霜,春萝被径,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信足荡累颐物,悟衷散赏。(吴均《与施从事书》)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喘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吴均《与朱元思书》)

梅溪之西,有石门山者,森壁争霞,孤峰限日,幽岫含云,深溪蓄翠;蝉吟鹤唳,水响猿啼,英英相杂,绵绵成韵。既素重幽居,遂葺宇其上,幸富菊华,偏饶竹实,山谷所资,于斯已办。(吴均《与顾章书》)

吴均,据《梁书》本传,其“文体清拔有古气”,“清拔”即清峻脱俗,就上举两篇来看,“虽不过如马远之画一角残山剩水”,“但却能“扫除浮艳,澹然无尘,如读靖节《桃花源记》、兴公《天台山赋》”。实为高超,得山水神韵。在这些描写中,一幅幅优美的山水画卷扑面而来,清空秀雅,自然飘逸,几令人应接不暇。这种声情流丽、婉丽多情的作品,在梁中期简文帝萧纲、元帝萧绎的身上,更特别凸显——这大约还得力于写作宫体时向西曲、吴声等民歌的学习、模拟:

待余春于北阁,藉高燕于南陂。水筛空而照底,风入树而香枝。嗟时序之回斡,叹物候之推移。望初篁之傍岭,爱新荷之发池。石凭波而倒植,林隐日而横垂。见游鱼之戏藻,听惊鸟之鸣雌。树临流而影动,岩薄暮而云披。既浪激而沙游,亦苔生而径危。(萧纲《晚春赋》)

秋何兴而不尽,兴何秋而不伤。伤二情之本背,更同来而匪方。复有登山望别,临水送归。洞庭之叶初下,塞外之草前衰。……尔乃从玩池曲,迁坐林间。淹留而荫丹岫,徘徊而搴木兰。为兴未已,升彼悬崖。临风长想,冯高俯窥。察游鱼之息涧,怜惊禽之换枝。听夜签之响殿,闻悬鱼之扣扉。将据梧于芳杜,欲留连而不归。(萧纲《秋兴赋》)

荡子之别十年,倡妇之居自怜。登楼一望,唯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天与水兮相逼,山与云兮共色。山则苍苍入汉,水则涓涓不测。谁复堪见鸟飞,悲鸣只翼?秋何月而不清,月何秋而不明。况乃倡楼荡妇,对此伤情。……相思相望,路远如何。鬓飘蓬而渐乱,心怀愁而转叹。愁萦翠眉敛,啼多红粉漫。已矣哉!秋风起兮秋叶飞,春花落兮春日晖。春日迟迟犹可至,客子行行终不归。(萧绎《荡妇秋思赋》)

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故以水溅兰桡,芦侵罗袜。菊泽未反,梧台迥见。荇湿沾衫,菱长绕钏。泛柏舟而容与,歌采莲于枉渚。歌曰:“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萧绎《采莲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