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应用的虚词有:虽、犹有、是以、斯乃、而、并、良用、宜、庶、以等。在这仅一百三十六字的短文中,竟连用这么多虚词粘合、转折,确实有一种腾挪跌宕之致,表达其再三反复致意的诚恳,“处处矜练窅邈”,确算得上委曲尽致了。如若删去,文脉不仅不流畅贯通,反而会晦涩难懂,比如“庶畅此幽襟,以旌蓬荜”句,如去掉“庶”字,语气则一变为肯定,就直白、气硬了。这是段落内的,对整篇而言,虚词的贯通,尤为重要。为较全面考察,兹列一些篇章系联的虚词,如:
鲍照《芜城赋》:是以、若无。
谢惠连《雪赋》:于是、若乃、若乃、若乃。
谢庄《月赋》:若夫、若乃。
鲍照《舞鹤赋》:于是,当是时也。
江淹《恨赋》:试望、于是、至如、至乃、或有、已矣哉。
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故、乃有、或乃、至如、又若、傥有、下有、是以。
江淹《诣建平王书》:昔者、(下官)本、(下官闻)、(下官)虽……然……、(下官闻)、方今。
颜延之《三月三日曲水诗序》:夫、有、既而。
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诗序》:(臣闻)、于时、尔乃。其中,文中各段的虚词连缀较多,一并列举如下:然、如、固、犹且、可谓、若夫、莫不、方、信可以、乃、既而、信。
这些虚词,大约可代表宋齐时作品起承转合时习用的虚词。整体上,虚词的运用比魏、两晋熟练多了。正是这些虚词,使文气流动,生色了许多;否则,只是一味地堆砌四六字句,又怎能不板滞、阻涩呢?但是,也有不用虚字,而文气已转入后者。如刘孝仪《从弟丧上东宫启》:“茫昧与善,一旦长辞,攀附鳞翼,三十余载。”即用“一旦”而潜转文意。《六朝丽指》第45条有集中论述。当然,如只借文意本身做到“上抗下坠,潜气内转”,确是一种高难度的技法。
再看故实、成语的点化。“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即在于阐明深微的事理,或援古证今。《文心雕龙?事类》中,刘勰又简略勾勒了事类的发展历程,先秦时是“略举人事”,或“全引成辞”。汉代,从贾谊、司马相如,到扬雄等“颇酌于《诗》《书》”,刘歆“历叙于纪传”,而渐综采拾。汉“崔班张蔡(指崔骃、班固、张衡、蔡邕),遂捃摭经史”了。显然,隶事的范围在不断扩大,方式也不断变迁。遗憾的是,刘勰只下叙到汉末,即崔班张蔡时为止。跨过魏晋,见魏晋时相关论述。到了刘宋时期,“略举人事”还依旧留存,但“全引成辞”就几乎踪迹全无了。就是“略举人事”,也比先前灵活、成熟多了。这个时节,隶事是以点化见长,高者,了然无迹、宛如己出;劣者,不免堆砌故实,一如钟嵘《诗品》所讥嘲的“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如书钞”。这里,不妨就上述文举一些例子,看一下时人是如何点化故实的。概括而言,点化情形,大致分以下两种:
一、引用前人成辞,略加变动,或必易一二字:这种情况比较多见,兹举两个例子。如《芜城赋》中“才力雄富,士马精妍”,就是略加改变《汉书》卷九十六《西域传》中“材力有余,士马强盛”而来,又以“雄富”、“精妍”构成偶对,改变先前的散体句式。再如《雪赋》中“驰遥思于千里,愿接手而同归”,本是“千里遥思,展转反侧”,“携手同归”,但为与上文“践霜雪之交积,怜枝叶之相违”构成一五节奏的偶对,使语气连贯而下,而变成六字句,加一“驰”、“愿”领起;其中,又改“携”为“接”,取得生新的效果。《月赋》中“洞庭始波,木叶微脱”,就是脱胎自《楚辞》“洞庭波兮木叶下”,而变成整齐的四字对句。由这三例也能看出,略加变动大致有两个原因,即求新与偶对的需要。
再如,萧统《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漾舟玄圃,必集应阮之俦;徐轮博望,亦招龙渊之侣。校核仁义,源本山川,旨酒盈罍,嘉肴益俎。曜灵既隐,继之以朗月;高舂既夕,申之以清夜。”就是把还有较多散句的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变成了整齐的四六对偶句式。
二、融会、点化故实:如《芜城赋》“东都妙姬,南国丽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就是分别截取陆机《拟东城一何高》“京洛多妖丽,玉颜侔琼蕤”中的“东都”;曹子建诗“南国有佳人,华容若桃李”中的“南国”;左九嫔《武帝纳皇后颂》“如兰之茂”,《好色赋》“腰如束素”中的“蕙、纨”;宋玉《笛赋》“頳颜臻,玉貌起”,以及扬雄《蜀都赋》“姚朱颜,离绛唇”中的“玉貌绛唇”等核心语词,添上“妙姬”、“丽人”,“蕙心纨质”构成偶对,进而典型地概括出了丽人的娇姿、意态。这种熔铸、点化手法,确实高超;李善注时就说:“兰蕙同类,纨素兼名,文士爱奇,故变文耳。”又如《月赋》中“委照而吴业昌,沦精而汉道融”,据李善注,即采自《吴录》“长沙桓王名策。武烈长子,母吴氏有身,梦月入怀”,以及《汉书》“元后母李亲梦月入怀而生后,遂为天下母”事,但也显然,谢庄已变成了整齐的对仗了;同时也凸显了主题,即月光所起到一兴一亡的特定作用,意蕴悠然。
再如《恨赋》中“脱略公卿,跌宕文史”,本来习惯上称“摆落汉魏,宪章殷周”。钱钟书称之为“语言眷属”,之类,跌宕也多形容文章遒劲、曲折;但江氏爱奇,挪移过来表现一种洒脱不羁的沉浸状态——在文史中跌宕不羁,倒也别具一格。又,“此人但闻悲风汩起,血下沾衿”句,据李善注,本来是《琴道》“若此人者,但闻秋风鸣条,则伤心矣”,以及《尸子》“曾子每读丧礼,泣下沾衿”;但江氏为强调风的力度强,着一“汩”字;强化悲的程度深,加一“血”字。这样,极度悲恨的意蕴就完全烘托出来了。再如《雪赋》中“岐昌发咏于来思,姬满申歌于黄竹”,“岐昌”指周文王,名昌,曾居于岐山之下;“姬满”指周穆王,名满,周为姬姓国。很明显,如直称周文、周穆,则索然寡味,偶对也显然不佳;为此,各取其名,再加上特有的地名、姓氏,就构成了较别致的偶对。接着,再截取与雪相关的《诗经》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和《穆天子传》中“天子游黄台之丘,大寒,北风雨雪。天子作诗三章,以哀人夫:‘我徂黄竹员寒。乃宿于黄竹’”的核心语词“来思”与“黄竹”,熔铸而成一工整的偶对。这种点化,显然非同一般了。这也正显示了谢惠连的灼灼才华了。
这是句的点化。当然还有段落的整体化用,如上引江淹《诣建平王书》中“下官闻亏名为辱,……泣尽而继之以血也”一段,就是挪移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与李陵《答苏武书》而成。当然,更大的层次上,整篇文章实际上是在竭力模拟邹阳《狱中上书自明》一文。江氏善于模拟,其曾作《杂体诗》三十首,被选入《文选?杂拟》,其《杂体诗?序》:“关西、邺下,既已罕同;河外、江南,颇为异法。今作三十首诗,学其文体,虽不足品藻渊流,庶亦无乖商榷。”即感于关西(西汉)、邺下(曹魏),河外(西晋)、江南(东晋)文风的差异,而拟作。也显示其拟作水平之高。但这种整篇的化用、模拟,在整个南朝,不甚多见罢了。但是在特殊情形下的模拟——江氏命悬一线,自不能一概视为浮浅的练笔之作。从横的历史进程看,这种融会、点化故实的手段,历宋、齐、梁三代越来越多,其精致的效果也堪人赞叹。
其实,上所言的“引用前人成辞,略加变动”,实际上也是选词凿句的功夫。这一时期,特别是动词运用之妙,有时真令人叹为观止,如鲍照《芜城赋》中“当昔全盛之时,车挂,人驾肩”,文本于《战国策》卷八《齐策》中苏秦说齐宣王时的渲染“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但鲍改“击”为“挂”,变“磨”为“架”,新奇中凸显摩肩接踵的繁华情形,可谓苦心孤诣。“孤蓬自振,惊砂坐飞”句,一个“自振”,一个“坐飞”,渲染无故而致、极度空寂的环境,生发一种奇峭、幽峻的效果,称得上淋漓尽致。至于“熏歇烬灭,光沉响绝”句,着一“歇”字、“沉”字,言其衰败之际,竟连天光、声响也一并沉绝,则他物又焉能留存!真是衰败之极,难怪许梿也不禁有“奇峭”、“遒劲”之称;这当然也体现了鲍照的凌厉文风。这种因习语的改变而奇警的例子在颜延之《三月三日曲水诗序》也有表现,“扬袂风山,举袖阴泽”,本是苏秦游说时说的“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这里却更以极度夸饰的手段,言一起扬袂竟能扇动高山,一起举袖竟能荫蔽川泽,则其人之多,力度之大,概可想见。而江淹凿词炼句的功夫更堪称一流,李善在注《恨赋》时就直称江氏“爱奇尚异”,最典型、世人熟知的例子就是“或有孤臣危涕,孽子坠心”;李善注时就说:“《孟子》曰:‘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登楼赋》曰:‘涕横坠而弗禁。’……然心当云危,涕当云坠。江氏爱奇,故互文以见义。”有意思的是,江氏文中“骨”、“魂”字都用得特别高妙,甚至有惊心动魄、飘风泣雨之感:
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拔剑击柱,吊影惭魂。(《恨赋》)
积毁销金,积谗磨骨。……履影吊心,酸鼻痛骨!(《诣建平王书》)
炎穴一光,骨烂魂伤。(《山中楚辞五首》其五)
乐天理性,敛骨折步,不践过失之地。(《与交友论隐逸书》)
未有凭凌我江郊,侵轶我河县,而不流魂漂骨、丹宗血祀者也。(《讨沈攸之尚书符》)
参错报善,茫昧云玄。敛魂幽石,委气空山。肤若流波,身如绝烟。(《宋故安成王右常侍刘乔墓志文》)
李兆洛评伏义《与阮籍书》:“其铲句凿字,亦江、鲍(照)所祖”,伏氏文中,如“闻吾子乃长啸慷慨,悲涕潺湲;又或拊腹大笑,腾目高视”,“笃意文学,积书盈房,无不烛览,目厌义藻,口饱道润,俯咏仰叹,术若纯儒”中“拊”、“腾”、“ 盈”、“ 烛”、“ 厌”、“ 润”等字都新颖别致,较有力度,体现了雕章琢句的特色。对此,言为江、鲍所祖,确不虚指,上举“骨”字用法就说明了这一点。“意夺神骇,心折骨惊”,“敛骨折步”,可说与“孤臣危涕,孽子坠心”同一功效,同一目的。本应说“心惊骨折”,“折骨敛步”,却反其道而用之,使得有奇崛之效。至于“积谗磨骨”,本为邹阳《狱中上书自明》“众口铄金,积毁消骨”,江淹在拆散成偶对的同时,径直把一“消”改为“磨”字,突出谗言日渐磨蚀、消尽的过程和力量,确实非同凡响。“履影吊心,酸鼻痛骨”句,本是“寒心酸鼻”、“痛入骨髓”,却凝聚成“酸鼻痛骨”,为构成偶对,又造出“履影吊心”一联,铺叙忽忽若狂的剧痛,再也真切不过了。至于“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在描摹、刻画中,彰显荒寒、萧瑟的环境和氛围,同时振起下文,也值得称道。类似的雕琢在江文中还能举一些,如《别赋》中“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不仅对偶精工,其动词“沉”、“飞”,更显出光影的动感和力度;“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突出空房徘徊,只身一人的孤寂,却不言其人如何,只是说“影独伤”——甚且连毫无知觉的影子都感到了凄伤,其凄凉、哀怨之情,又于此尽现。一“影”字,运用得委实高妙。同样,“局影凝严,侧身扃禁”,“局影”、“侧身”两词,描摹侧身仄进,甚且影子也屏住呼吸的情形,也真切地写尽了进入禁地时的小心翼翼和怯手怯脚。为此,清人许梿评江淹为六朝“凿山通道的巨手”,确非虚言。这种情况,在谢惠连、谢庄等人的文中也能找到,如“始缘甍而冒栋,终开帘而入隙”,“菊散芳于山椒,雁流哀于江濑”等,只不过没有江淹那般用心良苦罢了。当然,一篇文章的风格并不由一两句奇警的话语,或琢字所决定;但这种刻意藻饰、锤炼,正看出那一时代人苦心孤诣的追求。这确实如《文心雕龙?明诗》中所说的宋初文咏,“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并定位为“宋初讹而新”,一“讹”字,一“新”字,正看出时人的追求。
又如宋武帝《与臧焘敕》:“独学寡悟,义著周典。”即化用《礼记?学记》中“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且变“寡闻”为“寡悟”,就是求新的表现。
再看四六句式。如果把上述篇章进行比较,就能大致看出骈文句式是如何凝定成四字、六字句式,以及四字、六字句式内部是如何调适的。元嘉前后,傅亮撰文,如《为宋公修张良庙教》、《为宋公修楚元王墓教》、《为宋公至洛阳谒五陵表》、《为宋公求加赠刘前军表》等,多是四字句。到鲍照《芜城赋》中,四字、六字句式就多一些,但其间还杂有一些杂言,如五言、七言、八言等。谢惠连的《雪赋》也有这种情形,有时甚至还不大刻意讲求偶对,这一点,傅亮文中特别明显。重要的是,这些人的文中出现了四字、六字句式,多是四四句、六六句排列,并不是四六句交错为文。能四六交错为文,在崇尚藻饰的颜延之《三月三日曲水诗序》作于元嘉十一年,即434年。中才多一些,颜文中不仅有四六交错、偶对精工的句子,如“方策既载,皇王之迹已殊;钟石毕陈,舞咏之情不一”,“选贤建戚,则宅之于茂典;施命发号,必酌之于故实”等;还出现前此基本罕见的六四对仗句子:“赪茎素毳,并柯共穗之瑞,史不绝书;栈山航海,踰沙轶漠之贡,府无虚月。”这种情况,到了写于永明九年(491)的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诗序》时,更有了一些根本性的变化:整篇基本上全由四六句交织成文,杂言句也基本没了。并且,四六句式也多样起来,有四六句,如“出豫为象,钧天之乐张焉;时乘既位,御气之驾翔焉”;四四六六句,如“幽明献期,雷风通飨,昭华之珍既徙,延喜之玉攸归”;四六四六句,如“授几肆筵,因流波而成次;蕙肴芳醴,任激水而推移”;更有整齐的六四六四句,如“协律总章之司,厚伦正俗;崇文成均之职,导德齐礼”,六六四四句,如“纨牛露犬之玩,乘黄兹白之驷;盈衍储邸,充仞郊虞”等。这显然比五十多年前的颜文句式多变多了。再从六字句本身看,元嘉时的六字句多为一五节奏,即以动词领起句,如“践霜雪之交积,怜枝叶之相违。驰遥思于千里,愿接手而同归”;名词领起句,如“风触楹而转响,月承幌而通晖”;连词领起句,如“初便娟于墀庑,末萦盈于帷席”;就是这一五节奏,以一副词、连词,甚至虚词领起的,也只有到萧齐时,如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诗序》才有更多的进展。王融文中,四二、二四节奏都已比较普遍了;文中甚至还出现了三三节奏,“泽普泛而无私,法含弘而不杀”。重要的是,这些不同节奏的字句,王融文中运用得颇为熟练,甚至能做到不用虚词衔接,而“潜气内转”,行文畅达。这确实体现了四字、六字技法调适的发展。
需说明的是,谢灵运、鲍照、颜延之、江淹、谢庄等人在当日都较有影响,从者风靡。《南齐书》卷五十二《文学传论》所说的三体,即“启心闲绎,托辞华旷,虽存巧绮,终致迂回”,以谢灵运为代表;“缉事比类,非对不发,博物可嘉,职成拘制。或全借古语,用申今情”,萧子显追溯到魏晋时傅咸、应璩,但可以颜延之为代表;“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魂”,以鲍照为代表。这一方面足以看出时人对辞采、藻饰的极度追求,另一方面也看出这三人影响很大。钟嵘《诗品?序中》也说“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近任昉、王元长等,词不贵奇,竞须新事,尔来作者,寖以成俗。”那么,在这些人的影响下,骈文的技法迅速发展,也就可以想见了。
第五节 声情流丽、圆美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