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196—220)是汉献帝的年号。文学史上的建安时期一般是指建安到魏初。考虑到骈文的实际发展,应当以魏明帝即位为界,分为前后两个时期。根据之一,“是公认为建安文学主力的三曹七子以及蔡琰、杨修、邯郸淳、繁钦、丁仪、丁廙、吴质等人除曹植(卒于公元232年)、吴质(卒于公元230)外,在魏明帝太和元年(227)前皆已谢世(原注:据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说)”而此后活跃的作家,如阮籍、嵇康、钟会、缪袭等,其成年时期受正始以后急剧变迁的政局影响,创作思想和艺术精神都明显地发生了大的转折。特别是魏明帝曹睿时期,曹睿不仅承袭了父祖的功业,社会安定;重要的是相当重视文化事业:太和二年(228),曹睿令各地贡士“以经学为先”, 青龙四年(236),又曾下诏求“才智文章”之士,同年,“置崇文观,使善属文者以充之”。而《太平御览》卷五八七引《文士传》载青龙元年(233)诏何桢:“扬州别驾何桢,有文章才,试使作《许都赋》,成上不封,得令人见”;又,“(刘)劭尝作《赵都赋》,明帝美之,诏劭作《许都赋》、《洛都赋》”,都具体见出明帝对文学之士的褒扬、推崇。从这个意义上说,尽管曹睿本人文学实绩远逊于其父其祖;但其对文化事业的极度重视却一脉相承——这无疑给当日的文士提供了一个能继续驰骋、一展身手的绝大空间。这一时期的文士之多也正说明了这一点:
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笃好斯文;平原兄弟,郁为文栋,刘桢、王粲为其羽翼,次有攀龙托凤,自致属车者,盖将百计。
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
透过“盖将百计”、“俊才云蒸”等字眼,足以看到这一时期邺下文人集团队伍的壮观;但也显然,一些人活到了明帝时期,如吴质、缪袭、应璩等;重要的是,另一些人的少年时代正是在这承平、尚文的环境中成长,如何晏、王弼、阮籍、嵇康、向秀等;也正是这一批人,构成了曹魏后期文士的主力。而嘉平元年(249),司马懿发动高平陵政变,“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也能侧面看出文士之多。因此,《诗品?序》把他并称为“魏之三祖”,从培养文士、孕育文化氛围来说,曹睿确实当之无愧。
然而,好景不长,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硬生生地阉割了这个强劲的发展势头。如果以嘉平元年(249)高平陵政变诛杀曹爽,曹魏政权开始出现动荡的征兆算起;那么,仅仅经过十六年,一个经魏武帝曹操南征北战、浴血疆场而建下的基业,似乎在一夜间灰飞烟灭,换了姓名。这期间,交替着士人的血泪,腥风恶雨、诛夷三族的悲剧一再上演。翻开史书,透过纸背,看到的是那个时代一幕幕凄惨的哀歌,多少鲜活的生命瞬间化作游魂,惨死在无情的刀斧之下。时隔千年,谁夺得天下,早已无关紧要;然而,其间士人的血泪与悲歌,仍让人感到相当的沉重与压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历史进入了另一个时期。高层政争的残酷,士人不得不抉择何去何从;心灵也失去了往昔的平静——情感的天平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激烈震荡:本来,好不容易刚从汉末战乱中颤巍巍地站起,但似乎还未来得及静观、调整一下心态,就又被一股激流挟裹、卷抛到无底的深渊。这样,发抒为心灵的吟唱,自然是另一种情形、另一种格调了。政治事件构成了一个强有力的分界线。而对这一时期的文学,追本溯源,则不得不先对影响建安文学至巨的鸿都门学和蔡邕的作用略作考察。
$第一节 从鸿都门学、蔡邕到建安文学
范晔在《后汉书》中概述东汉末年的儒学情形时说:
本初元年,梁太后诏曰:“大将军下至六百石,悉遣子就学,每岁辄于乡射月一飨会之,以此为常。”自是游学增盛,至三万余生。然章句渐疏,而多以浮华相尚,儒者之风盖衰矣。
受儒学浸润较深的范晔可能痛心于经学的衰落,而以“浮华相尚”来评价这一历史现象;实际上,这却正是重视文学的一个重要契机,也只有在“章句渐疏”、儒学被疏离的条件下,才可能较多地从事“童子不为”的雕虫小技。这在实践层面上,恐怕不得不归功于汉灵帝:
初,帝好学,自造《皇羲篇》五十章,因引诸生能为文赋者。本颇以经学相招,后诸为尺牍及工书鸟篆者,皆加引召,遂至数十人。侍中祭酒乐松、贾护,多引无行趣势之徒,并待制鸿都门下,喜陈方俗闾里小事,帝甚悦之,待以不次之位。又市贾小民,为宣陵孝子者,复数十人,悉除为郎中、太子舍人。
大约是因“党人既诛,其高名善士多坐流废”,一时间文士几乎断层,汉灵帝招集才艺之士,置鸿都门学。也显然,经学被轻轻地搁置在一边,诗赋、尺牍及鸟篆(书法)等技艺的位次则急遽上升;这自然引起了久久浸润儒学人士的强烈不满:当日的名士蔡邕、王符,家族曾出现“四世三公”的贵戚杨赐,甚至酷吏阳球,都曾上疏反对鸿都门学。在蔡氏看来,书画辞赋,是“才之小者”,不能够匡国理政。如果说,听政之余,“观省篇章,聊以游意,当代博弈”,尚可理解;但是,一旦拔擢,并“使理人及仕州郡”,则万万不可。如确实想加以恩宠,那么给一些俸禄,就“于义已弘”。作为身居高位的杨赐,首先定性鸿都门下“群小”的地位,进而凸显“旬月之间,并各拔擢”,待以不次,并举乐松、任芝、郄俭、梁鹄四人为例,说明这样做只能带来“搢绅之徒委伏畎亩,口诵尧舜之言,身蹈绝俗之行,弃捐沟壑”的恶果。一句话,“冠履倒易,陵谷代处”——整个世界颠倒了。至于阳球,则从“图象立赞,以劝学者”的角度加以谏阻。所谓象赞,即是在宫廷、郡守办公的庭壁上画以有德、才者,或声誉甚高者的像,附以赞语。东汉末的应劭《汉官仪》即载“郡府听事壁诸尹画赞,肇自建武(光武年号,25—55),讫于阳嘉(顺帝年号,132—135)注其清浊进退,所谓不隐过,不虚誉,甚得叙事之实。”显然,能图像画赞,是一项莫大的荣耀。而现在,这些“出于微蔑,斗筲小人”,不仅越次拔擢,而且还图画庭壁,正是“孰可忍,孰不可忍”!并进而带来假手他人来冒领恩宠、“妖伪百品”的恶习。是以“是以有识掩口,天下嗟叹”。在当日,这三人地位,蔡邕为参与朝政的议郎,杨赐为仅次于太师的太傅,阳球为总揽一切政令的尚书令,都炙手可热。这些人的上疏可以想见反对的普遍和强烈。这些反对集中在两点:一、鸿都门下“造作赋说,以虫篆小技见宠于时”,即以先前游离于主流以外的诗赋、虫篆等才显耀一时;但为正人所不齿,“有识掩口,天下嗟叹”;二、这些“微蔑,斗筲小人”竟被“擢以不次”,“或出为刺史、太守,入为尚书、侍中,乃有封侯赐爵者”。反对者的意见往往更真切地反映出事情的真相,即“诗赋小道”的地位因为灵帝的奖掖而迅速膨胀,尽管士君子耻与为列,尽管存续时间不长;鸿都门学还是建了起来,至少能让人看到——这些平日里被视为琐屑之才的“尺牍及工书鸟篆”等,是有价值的,并能够在社会上一时间产生广泛的影响。这种作用显然不可小觑,刘勰即认为,“降及灵帝,时好辞制”正是“造羲皇之书,开鸿都之赋”的直接结果;刘师培在《论汉魏之际文学变迁》中也极力肯定了鸿都门学的作用:“汉之灵帝,颇好俳词,下习其风,益尚华靡,虽迄魏初,其风未革。”范文澜在《文心雕龙》的注释中引《时序》的话后也说:“东汉辞质,建安文华,鸿都门下诸生,其转移风气之关键欤。”这样,灵帝光和元年(178)置鸿都门学,到灵帝去世,共持续了十二年。在这不甚短的时间,自然会加深、扩大它的影响。这种影响,自不应轻易地加以否定。而这之后再过六年,就到了建安时期。
如果说,鸿都门学的意义对于扭转东汉以来“一说经至万言”的繁琐、浮华风气,蕴育出重视诗赋,甚或小文的整体社会风尚;那么,一代饱学之士蔡邕则以一己人格、授业及其创作充当了建安文学的直接示范。程章灿曾较详细地考证了这种影响,他认为至少有三个方面:一、《后汉书?列女传》云:“(曹)操素于邕善。”这对曹操的文学态度、对三曹的赋体创作不可能没有影响;二、建安作家中,孔融本与蔡邕有雅故,路粹、阮瑀皆曾师事蔡邕。王粲初到长安,即为蔡邕称赏;三、从蔡邕现存的作品看,他的赋与建安赋体格尤其相近,“在题材取向、体制特点上都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程先生敏锐地看到蔡邕不可忽视的直接作用;不过,似乎还可略作补充:蔡邕以博学著称,《后汉书》本传即载其“少博学,师事太傅胡广。好辞章、数术、天文,妙操音律”。而七子也都以博学著称,《典论?论文》即说“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征之史传,曹丕说的就是实情:如《后汉书》卷七十《孔融传》载其“性好学,博涉多该览”;《中论?序》载徐干“志在总众言之长,统道德之微,耻一物之不知,愧一艺之不克”。这种博学的追求似乎可说是对蔡邕的一种仿效,或者说时代博学风气影响下的产物。因为,蔡邕的文章逞才使气,征引浩繁,“体奥而文炳”;而邺下文人集团在同题共作,在相近题材的写作方面,要超越前人,或对方,势必不得不在这种博学上下工夫(见下文论述)。
蔡邕的文章正是以骈体著称的。刘勰在赞扬蔡邕碑诔文“才锋所断,莫高蔡邕”之后,又具体评价其诔文写作特色,“其缀采也雅而泽。清辞转而不穷,巧义出而卓立”。显然,“缀采”、“清辞”、“巧义”都强调了蔡文谋篇构思修饰语言的特色,这是一种骈文的写作方式。瞿兑之即肯定骈文的写作方式可以追溯到蔡邕。姜书阁则说“都可视为骈体”。尽管,姜氏所说未免宽泛了些——其行文精神、风貌,有浓厚的骈俪成分,委实是不折不扣的事实;但还需要深入地具体分析。蔡邕的文章,主要为章表书疏、碑文等;特别是碑文,盛名一时,“表墓之文,中郎为正宗”。然而,碑文因受人所托,难免会身不由己地写些言不由衷的颂扬之语,即谀墓。蔡邕为郭泰写碑文,就曾对涿郡卢植坦言:“吾为碑铭多矣,皆有惭德,惟郭有道无愧色耳。”其“皆有惭德”的感慨,就说明蔡邕对此有清醒的认识;另一方面,又显示此篇为蔡邕所矜持,是无愧的得意之作。《文选?碑文上》所选也正是这一篇。为此,可以此为代表,窥其行文章法:一、对句明显增多;刘师培曾纵论过汉魏对偶特色:“西汉之文,虽属韵文(按:碑诔属有韵之文,即南朝时所称的“文”,与“笔”相对)而对偶之法未严。东汉之文,渐尚对偶”,只是到了曹魏,“又以声色相矜,以藻绘相饰,靡曼纤冶”,才更着意讲求藻饰、偶对。此大体近于实情。这样看来,蔡文只不过是独出众俗,有其引领意义;但并不足以说明其时偶对文风的普遍。二、隶事范围拓宽。“及扬雄《百官箴》,颇酌于《诗》《书》;刘歆《遂初赋》,历叙于纪传,渐渐综采矣。至于崔班张蔡,遂捃摭经史,华实布护,因书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在刘勰看来,蔡邕的用典,显然已溢出经书的范围,旁衍到史书、子书。这一点,从《文选》所选蔡文,如《郭林宗碑文》、《陈仲弓碑文》等,李善的注释中能清楚地看出。这很正常,蔡邕以博学著称,又喜好辞章,发而为文,自然能有这种表现;这种偶对、藻饰情形,在蔡邕的章表上疏中表现得更加明显,几乎悉用骈对。不过,整个看,这种极度骈俪的文风,蔡邕只是一个特列,并不普遍,“盖东汉之文,虽多反复申明之词,然不以隶事为主,亦不徒事翰藻也”。
当然,一个还称不上严格意义的学派以及一位大学者,并不足以给建安文学很多的影响,但却足以形成一种重文的氛围,建安文学就是在这种与往日不同的氛围中发展,它至少在两个方面表现出继承和发展:一、文学观念的扭转和高扬。曹丕曾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又说,“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而据曹植《与杨德祖书》所载丁敬礼尝作“小文”,曾让曹植帮助“润饰”。之所以这样,就是说明时人借“小文”以垂世的强烈愿望。桓范《序作》亦强调“古来富贵而名贱废灭,不可胜记,唯篇论俶傥之人为不朽耳”。显然,这些追求以文垂世的人,势必会极大地促进文学的自觉,以及调动各种手段去写作“小文”,或篇籍。这一点,当直接导源于汉末以来所蕴育的重视诗赋的社会氛围;因为一种观念的提出,并非一时心血来潮或一蹴而就,而有其现实的氛围和需求。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观念,也只有在这种观念下,才可能更多的倾意于作文来求得一种不朽、一种功名。就是在这种观念下,我们能看到时人对强烈、激荡情感的追求。后汉时,人们多喜欢听哀婉激越的挽歌,“时京师宾婚嘉会,皆作《魁》,酒酣之后,续以挽歌。”所谓挽歌,即相和歌中的《薤露》、《蒿里》两曲。《后汉书》卷六十一《周举传》即载永和六年(141)三月,“(大将军梁)商大会宾客,宴乎洛水。商与亲昵酣饮极欢,及酒阑倡罢,继以《薤露》之歌,坐中闻者,皆为掩涕。”大概是汉末战乱以来,“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所带来的对哀婉凄艳的挽歌的偏好。曹操就写过《蒿里行》、《薤露》。缪袭、陆机也都写过《挽歌诗》,被选入《文选》“挽歌”类。曹植《正会诗》“悲歌厉响,咀嚼清商”、繁钦《与魏太子笺》“清激悲吟,杂以怨慕,咏北狄之遐征,奏胡马之长思,凄入肝脾,哀感顽艳。是时日在西隅,凉风拂衽,背山临溪,流泉东逝。同坐仰叹,观者俯听,莫不泫泣殒涕,悲怀慷慨”等,泫然殒涕中流露出悲歌慷慨对时人的激荡,都见出时人对这类诗作的欣赏、偏好。而阴阳阻隔,闭骨幽泉,“广霄何寥廓,大暮安可晨?”“朝发高堂上,暮宿黄泉下”,“ 自古皆有然,谁能离此者”,这种人生的剧痛自是感荡心灵、久不能已,激起慷慨悲壮之感。为此,一定程度上正促成了《文心雕龙?时序》所言的“雅好慷慨”、“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的创作风貌。
《宋书》卷五十五《臧焘传》载“自魏氏膺命,主爱雕虫,家弃章句,人重异术”,也说出了时人重视诗赋、家弃经书训诂之学的历史进程。
二、从现存的作品看,蔡邕与三曹七子的作品,“在题材取向、体制特点上都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这可真切地见出建安文学委实受到了蔡邕的影响。此处,不妨以蔡邕《青衣赋》、《协和婚赋》与同类型的曹植《感婚赋》、《愍志赋》、《静思赋》,王粲《闲邪赋》、陈琳《止欲赋》、应玚《正情赋》、阮瑀《止欲赋》繁钦《弥愁赋》,曹植《感婚赋》、《愍时赋》,陈琳、王粲、杨修等人的《神女赋》等比较。这么多人拟作,可见这一题材的兴盛,大约也是魏晋人重情风尚下的一个产物。这一类“闲情”之作,据陶渊明《闲情赋?序》的记载,“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最早发端于张衡、蔡邕,之后“缀文之士,奕代继作”。至于蔡邕《协和婚赋》的内容,一如标题“协和”所示,肯定婚姻为“人伦之肇始”,“男女得乎年齿,婚姻协而莫违”,由此铺叙嫁娶、到门、入洞房的情形。《青衣赋》中,则铺叙一“产于卑微”,却“盼情淑丽,皓齿蛾眉”的美丽女子,“宜作夫人,为众女师”;然后转写“予”对女子的思恋,“河上逍遥,徒依庭阶。南瞻井柳,仰察斗机。非彼牛女,隔于河维。思尔念尔,惄焉且饥”。而建安时期的拟作,可以说从命意、用词、结构上都显示出模拟的性质。透过这些拟作,实可看出曹植等人对蔡邕赋作的神往、敬仰,或情感上的共鸣;否则,就不大可能这么集中拟作了。这正表现了蔡邕的直接影响。
第二节 通脱与言情
刘师培在《中古文学史?论汉魏之际文学变迁》中概括建安文学有四个特点,即清峻、通脱、骋辞和华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