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魏晋南北朝骈文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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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汉末到魏:骈文的继续酝酿(2)

建武以还,士民秉礼,迨及建安,渐尚通脱,脱则侈陈哀乐,通则渐藻玄思,二也。献帝之初,诸方棋峙,乘时之士,颇慕纵横,骋词之风,肇端于此,三也。

对于通脱,1927年,鲁迅也有过经典的阐释。其所举例子,出自《世说新语》。后人也每以“魏晋风度”来表达千古之下的神往之情。鲁迅把通脱风气的开创者溯源到曹操,是极具识见的,这种风尚的形成和蔓延,与曹操、曹丕实有甚深的关系。

本来,封建时代,作为叱咤风云、一时间号令北中国的曹操拥有三妻六妾,也极为正常;但是,史书所能考知的曹操四位夫人的得来确实不同于“媒妁之言”:一位是倡家女,三位得于军阵;或者说,大多凭借武力掠夺而来。曹操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曹操接纳张济的妻子终激起张济族子张绣的恨意,率军“掩袭太祖”,导致“军败,二子没”(指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的惨痛代价。这是官渡之战(建安五年,200年)前的事;此后,曹操非但不以为戒,甚至还变本加厉、乐此不疲。建安九年,曹操攻屠邺城,就迫不及待地“令疾召甄”,就充分地说明了这一点。总之,我们似乎能说:曹操特别重享受,征战杀伐之际,似乎只要是有美色的,已婚的也不嫌弃,都掠为己有,也更不在意别人说三道四;两汉以来的贞节、礼义在曹操的脑海中几尽荡然无存。

问题是,天下未定之际,这样公开的肆意掠夺、占有女性,不免是一种不明智之举。据《资治通鉴》卷九《汉纪一》载,刘邦攻占咸阳,见秦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樊哙谏阻,不听。但在张良的劝说下,最终还是接受了建议,还军霸上。难道,没有人劝止曹操吗?遗憾的是,史书中我们找不到这样的记载;更多的,倒是战胜的一方,尽情屠戮洗劫后,以牲畜、女口为军实而赏赐——这恐怕才是古代战后最真切的记载。就魏晋南朝来看,胜了的一方,也肯定会肆意地占有姿色的女性;“曹操攻屠邺城,袁氏妇子多见侵略”,西晋末年,刘曜攻克洛阳,“曜等遂焚烧宫庙,逼辱妃后”,东晋永和三年(347),桓温攻克李势,就以李势的妹妹为妻,都说明了这种情况。但是,如曹操般直接娶为夫人的记载并不多见,其原因可能更多的只是一时的占有,或者在后宫中没有较高的位次进入历史记载的视野,就随时间流逝而湮灭无闻了。魏晋南朝是一个士族占绝对主流的社会,高门的婚姻一再讲求门当户对,也即宗世林拒婚魏武帝时说的“松柏之志犹存”,以及陆玩拒婚王导时说的“培塿无松柏,熏莸不同器。玩虽不才,义不能为乱伦之始”。高门大族需求的是高贵血统;否则,是不能居于正妻的。梁武帝萧衍在其后庾氏去世后,虽宠幸丁贵妃,却终究没册立为皇后,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从这个方面说,这些已婚的女性,甚至倡女,都受到曹操非常的宠幸,就不能不曹操脑子里的儒家思想少到了何种地步。建安十五年(210),曹操下《求贤令》:“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值得注意的是“盗嫂受金”一语,它明显背离了儒家的训导,而出现在极其庄重、神圣的诏书中,固然可见其求才不拘一格;但“盗嫂”正契入曹操的内心,他是不以此为耻的,因为他本身就一再盗别人之妻。不仅如此,曹操为人简易、“无威重”,着装也比较随便,甚至“好音乐,倡优在侧,常以日达夕”,“ 每与人谈论,戏弄言诵,尽无所隐,及欢悦大笑,至以头没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帻”。魏武任达放荡、洒脱不羁,与此可见一斑;这种跳脱、简易、率直的性格恐怕更多的是来自曹操的家世。作为宦官曹腾之后,尽管他能以此附翼豹尾、飞黄腾达;但他内心肯定清楚,这种为清流士人所不齿的家世,无疑是一个不可抹去的污点。陈琳为袁绍做檄文,指斥曹操为“赘阉遗丑”,也不是没有道理,这大约正代表着一些人对曹操的真实看法。因此,曹操唯一能做的,就是凭借权势来改变评判的标准;其最容易的,莫过于察举标准的变更,“曹公时,魏府初建,以毛玠、崔琰为东曹掾史,铨衡人物,选用先尚勤俭。于是天下士人皆砥砺名节,务从约损”,就说明了这种情况。魏武以法令的形式,对在他看来极端虚伪、浮华的儒学进行了肆意的扫荡。不过,也显然,正是这种被雅士们鄙陋不堪的家世,让曹操自小就没甚儒家的伦理观念,甚至在“观人新婚”之际,“抽刃劫新妇”。《世说新语》记载的可信度当然令人有些怀疑;但其使用诈取手段趁乱潜入新房,劫取新妇,却正可作为取得夫人手段的纲领性说明,即以诈力取得,或者说,这不妨是一个潜在的暗示,淋漓尽致地揭示了曹操生活中的真实一面。

无疑,曹操的这种性格,又传染给了他的儿子曹丕。曹丕最典型的一件事,莫过于建安九年(204),曹操攻破邺都后,曹丕娶袁熙的妻子甄氏一事。这件事,《三国志》卷五《甄皇后传》、《三国志》卷五《后妃传》注引《世语》、《后汉书》卷七十《孔融传》、《世说新语?惑溺》都有记载。抛开史书或小说记载虚华不实的一面,这些记载至少能说明:一、甄氏在当时以美貌著称,即便是曹操,也早有耳闻。“曹操之屠邺城也,令疾召甄”,一个“疾”字,足以看出曹操的急不可待,这也符合曹操的一贯性格;但在听说被儿子抢先后,也只好无可奈何地自我解嘲:“今年破贼正为奴!”二、文帝之所以迎娶甄氏,也因其美貌:“文帝就视,见其颜色非凡,称叹之。”从这个意义上,李善注《文选?洛神赋》,说此为“感甄而作”;虽属揣测,却也不无一丝道理,即甄的美貌也让年轻的曹植怦然心动。或许正是这种心理,曹植笔下的洛神,才极尽人间的美色,飘飘然无人能及。《世说新语?贤媛》还记载“文帝悉取武帝宫人自侍奉”一事,这当然属大逆不道。对此,身为母亲的卞后极端鄙夷;但又无可奈何,只得悲叹:“狗鼠不食汝余,死固应耳。”身为母亲,竟诅咒儿子死,且死后也不临丧,固然匪夷所思,却正看出卞后内心极端的恼怒。西晋时傅玄说过一句话:“魏武好法术,而天下贵刑名;魏文慕通远,而天下贱守节。”世人对前半句多有阐释;对后半句却不了了之。实际上,“天下贱守节”正能看出曹丕的示范作用,以及“悉取武帝宫人”的真实性。说白了,一国之君如此风流广被,臣下小民更不必以“守节”为念。话又说回来,封建时代,一人三妻六妾,也实属正常,无可訾议;但是,一旦此人拥有极高的社会地位,却不免对整个国家、社会都会产生深刻的影响。曹操迎取汉献帝,执掌权柄,在建安元年(196)到曹丕去世的226年。这中间共有三十年,这是一个比较长的时间跨度。而“天下贱守节”就当是这么长时间浸润下的一个直接结果。

再看《三国志》卷二十一《王粲传》裴注引《典略》的一则史料:

其后太子尝请诸文学,酒酣坐欢,命夫人甄氏出拜。坐中众人咸伏,而桢独平视。太祖闻之,乃收桢,减死输作。

按,《世说新语?言语》“刘公干条”刘孝标注引《典略》及《文士传》亦有类似的记载,当为实情。问题是,曹丕酒酣耳热,一时起兴,让甄夫人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固然不无炫耀心理,其背后的心态却颇可玩味:即一如其父,曹丕的身上也没留存有多少儒家的理念(指对待女性),看看又有何妨。这一时期,儒学中衰,似乎正可说是父子两代努力下的产物。

通脱是一种态度,更是一种思想;一个人的思想对他的创作无疑有一种笼罩性的影响。以曹操、曹丕占有女性的作为来看,直抒其情,或写艳情赋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也就是鲁迅所说的曹操“力倡通脱。通脱即随便之意。此种提倡影响到文坛,便产生大量想说甚么便说甚么的文章。”由此,也多散体,特别是《让县自明本志令》等,一如口语,绝少加工和文饰。

如果把曹魏的上层与萧梁的上层作一比较,将是一个有意思的话题。尽管梁武帝一再申明“绝房室三十余年”,蔬食淡饭;然却未能抑制住自上而下的纵逸之风,萧纲、萧绎、徐陵等人写作“宫体”,一时间甚嚣尘上。反过来看曹魏,曹操、曹丕都几乎不加掩饰地广占女性,纵逸之风并不让于萧梁;但其时文风却“雅好慷慨”。两者大相径庭,乍一看不可思议,实际上却又合情合理。曹操一生南征北战、“除残去秽”,其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就坦言:“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这种平定天下的雄心一直伴随着他走到人生暮年。黎民的残破更让他释怀不下,“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就是说,这种相伴一生的雄心、悲悯情怀足以削弱、压制他的儿女情长。“然持法峻刻,诸将有计画胜出己者,随以法诛之,及故人旧怨,亦皆无余。其所刑杀,辄对之垂涕嗟痛之,终无所活”,就显示了在治理国家上曹操具有绝非常人能望其项背的坚毅和果断。这一点,萧衍可说是大为逊色,其子萧正德叛国投敌,志意不得后又回到了梁朝,萧衍不仅不加斥责,反而好言相劝。或者说,萧衍仅是儿女之仁,实无以正确驾驭、处置国家大事。因贺琛对梁武帝所任者“缘饰奸谄,深害时政”加以陈奏,惹得其“大怒,召至书于前,口授敕责”,也典型地说明萧衍处置政事的失当和不察。因此,曹操发而为诗,自是“慷慨悲凉”,“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这是时代,当然也是个性、志向所决定。

再说曹丕。曹丕虽为一介贵公子;但自幼年时,就一直追随曹操南征北伐,“时余年五岁。上以世方扰乱,教余学射,六岁而知射。又教余骑马,八岁而能骑射矣。以时之多故,每征,余常从”,非是“生于帷幄,长于妇人之手”,重要的是,其父未竟的事业责无旁贷地落到他的肩上,曹丕一度不得不以国事为重而有所奋发。但也显然,曹丕的攻战谋略、御臣权变、理国才干究竟是比不上如幽燕老将的其父曹操了。因此,欠缺了曹操的悲壮,曹丕“诗婉娈细秀,有公子气,有文士气,不及老瞒远矣。”也一如沈德潜所评:“孟德诗犹是汉音,子桓以下,纯乎魏响。子桓诗有文士气,一变乃父悲壮之习矣。要其便娟婉约,能移人情。”这种诗风,不正是这种“悉取武帝宫人自侍奉”的必然结果吗?曹丕作为一个守成君主,一个政治角逐的胜利者,在婉媚的诗坛里驰骋,一时间也无碍大妨。曹丕曾作有《燕歌行》,诗作写得情思旖旎、性灵摇荡。而在当日,“七言者,‘交交黄鸟止于桑’之属是也,于俳谐倡乐多用之”,与五言一样,都是极为低下、遭人鄙夷的一种诗体。但曹丕并不忌讳,也正看出他的通脱和喜好。但不管怎样,其所表达的情感,却也较为真挚。

这些,足以让我们看到这个一度高贵、华丽的曹氏家族的另一面,即世俗生活的一些真实情形。当然,这也开启了魏晋重“情”的时代,“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世说新语?伤逝》中所言,道出了那个时代对情极度重视的情形。

第三节 骋辞与藻饰

上节引刘师培所说的“骋词”,可从两个方面理解:一、同题共作,二、实用文体的写作。首先看同题共作。建安九年(204),曹操破袁尚,入邺,此后,邺城就成了曹操的根据地。这一年,陈琳、阮瑀、路粹、徐干等人为军谋祭酒,依附在曹操手下。就是说,随着北方的形势日渐明朗、安稳,在邺城这个当日繁华、惬意的都市中,诸子文士开始追随在曹操左右。这一情况,到了建安十六年(211),曹丕为五官中郎将、曹植为平原侯后,邺中文士更是繁盛,“彬彬之盛,大备于时”。文学史上有名的邺下侍游和创作活动就如火如荼地开展、兴盛起来了。这样,或者随从,如建安十三年(208),曹操大举南征,陈琳、徐干、刘桢、阮瑀、曹丕等都随曹操出征,由此有类似的记游作品,如陈琳作《神女赋》,徐干作《序征赋》,阮瑀作《纪征赋》,曹丕作《述征赋》。或者侍游,邺下文人在曹丕、曹植的带领下,多游宴、酣吟。这在曹丕《与吴质书》、曹植《寡妇赋》、《玛瑙勒赋》、《槐赋》等序中都有明确的说明,这也即《文心雕龙?明诗》中所概述的“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如陈琳《马脑勒赋?序》曰:“五官将得马脑以为宝勒,美其华采之光艳也,使琳赋之”,《初学记》卷十引《魏文帝集》曰:“为太子时,于北园及东阁讲堂并赋诗,命王粲、刘桢、阮瑀、应玚等同作。”这些情形下产生了一些同题作品。下面即以题材类似的阮瑀、陈琳《止欲赋》,王粲《闲邪赋》,曹植《静思赋》,应玚《正情赋》与繁钦《弥愁赋》等作比较,来说明这个问题:

第一、藻饰:赋作都极力散笔摇采抒写丽人之美,显示出鲜明的藻饰特色,且各具特性,如陈琳“色曜春华,艳过硕人。乃遂古其寡俦,固当世之无邻”;应玚“夫何媛女之殊丽兮,姿温惠而明哲。应灵和以挺质,体兰茂而琼洁”。再如,这些赋作都写了与佳人交接不得,还幽室就床而梦中得见的情形,但语言各异:王粲“排空房而就衽,将取梦以通灵。目炯炯而不寐,心忉怛而惕惊”;曹植“去君子之清宇,归小人之蓬庐。欲轻飞而从之,迫礼防之我居”;阮瑀“还伏枕以求寐,庶通梦而交神。神惚怳而难遇,思交错以缤纷。遂终夜而靡见,东方旭以既晨”等。以上对丽人容貌的铺叙,以及梦寐后怅然若失情形的抒写,未必有什么真情实感,但都显示了建安诗人对藻饰、文采的刻意追求。这也吻合曹丕《典论?论文》中所说的“诗赋欲丽”的准则。

第二、隶事:

陈琳《止欲赋》:

媛哉逸女,在余东滨。宋玉《登徒子好色赋》: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子。

允宜国而宁家,实君子之攸嫔。《诗?周南?桃夭》:子之于归,宜其室家;《诗?周南?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欲语言于玄鸟,玄鸟逝以差池。《诗?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毛。

虽企予而欲往,非一苇之可航。《诗?卫风?河广》:谁谓河广,一苇可航。

阮瑀《止欲赋》:

重行义以轻身,志高尚乎贞姜。刘向《列女传》卷四载贞姜重义而身亡的事。

思桃夭之所宜,愿无衣之同裳。《诗?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子之于归,宜其室家;《诗?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之同裳。

伤匏瓜之无偶。《论语?阳货》: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