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魏晋南北朝骈文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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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汉末到魏:骈文的继续酝酿(4)

第一个问题,刘勰的说法源自《后汉书》卷六十一《左雄传》“自雄掌纳言,多所匡肃,每有章表奏议,台阁以为故事”,以及同书卷四十四《胡广传》“遂察孝廉。既到京师,试以章奏,安帝以广为天下第一”。在二人传记中,也正好有左雄《上疏陈事》及胡广《驳左雄议改察举之制》;细勘左、胡之文,最显著的,莫过于不仅明用经文开宗明义,如“安人则惠,黎民怀之”, “故《诗》云:‘有渰凄凄,兴雨祁祁。雨我公田,遂及我私’”,“《诗》云:‘四国无政,不用其良。’又曰:‘哀今之人,胡为虺蜴?’”(以上左雄文)“《书》载稽疑,谋及卿士;《诗》美先人,询于刍荛”,“《诗》云:‘天难谌斯,不易惟王。’”(以上胡广文)还频繁地“略举人事”,如“县设令长,郡置守尉,什伍相司,封豕其民。大汉受命,虽未复古,然克慎庶官,蠲苛救敝,悦以济难,抚而循之。至于文、景,天下康乂。诚由玄靖宽柔,克慎官人故也。降及宣帝,兴于仄陋,综核名实,知时所病,刺史守相,辄亲引见,考察言行,信赏必罚。”(以上左雄文)“六奇之策,不出经学;郑、阿之政,非必章奏。甘、奇显用,年乖强仕;终、贾扬声,亦在弱冠。”(以上胡广文)就明显地广泛引经据典——隶事。那么,这种章表典范对时人有多大的影响力呢?左雄在阳嘉元年(132)曾提议:“请自今孝廉年不满四十,不得察举,皆先诣公府,诸生试家法,文吏课笺奏,副之端门,练其虚实,以观异能,以美风俗。”汉顺帝接受了左雄的建议,阳嘉元年“冬十一月,初令郡国举孝廉限年四十以上,诸生通章句,文吏能笺奏,乃得应选。” 就是说,“后汉察举,必试章奏”,当章奏作为一项必备的基本素质在察举中明确要求时,必然极大地推进时人对笺奏的关注和研究;这中间,又势必会出现时所公认的大家,其作品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别人仿效的范本——这恐怕就是左、胡二人章奏“台阁为式”、“天下第一”的真实内涵。

第二个问题:范文澜曾对这一句作注说:“曹操语无考,《艺文类聚》五十一载曹操建安元年上书让增封曰‘臣虽不敏,犹知让不过三。所以仍布腹心至于四五,上欲陛下爵不失实,下为臣身免于苟取’,汉末大乱,斯文坠地,魏国诸将,亦犹汉初屠狗吹箫之流,故椎鲁少文;若在朝廷名士,则固斐然足美也。”但是,这种“椎鲁少文”、“求其靡丽,则未足美”的情况并没有持续多长;至少,孔融、陈琳、阮瑀的章表都是辞采飞扬,这一点刘勰也不否认,时人也这样认为,曹丕《与吴质书》中就径直称“孔璋章表殊健”。这时文章的“华丽好看”,更多的是“曹丕提倡的功劳”。至于曹丕如何提倡,鲁迅并没论述。勾之史籍,以下方面能足以说明:一、邺下游处,前所举曹丕《与吴质书》中所载的“白日既匿,继以朗月”,“昔日游处,行则同舆,止则接席,何尝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都说明了游处的频繁、和洽与惬意,曹丕念念不忘南皮之游,恐怕正在于此。二、强调“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世”,已见前文。三、以诏令的形式推广。《延康元年七月令》载“缙绅考六艺,吾将兼览焉”;《黄初三年选士诏》载“儒通经术,吏达文法,到皆试用”;黄初五年,立太学,制五经课试之法。这些无疑能从各个层次、方面极大地推动对文学的仿效。而曹丕的文风也正以流丽、婉媚著称,其《燕歌行》流丽、绮媚,营造出一片凄清悲凉氛围,堪称绝唱,致使王夫之赞不绝口:“倾情、倾度、倾色、倾声,古今无两。” “草上之风必偃”,这样的文风,自然引人青睐、倾情于绮丽。章表在向绮丽发展,最典型的莫过于曹植后期的章表,这也得到了刘勰的高度赞誉:“陈思之表,独冠群才。”曹植的章表,堪为首选的是《求自试表》、《求通亲亲表》。曹魏明帝太和(227)以后,曹睿虽继续执行曹丕时的抑制、禁锢诸王的政策,“余初封平原,转出临淄,中命鄄城,遂徙雍丘,改邑浚仪,而末将适于东阿。号则六易,居实三迁。连遇瘠土,衣食不继”;但迫害程度毕竟与乃父不同,有所松动,这一点,从《谢明帝赐食表》、《谢赐柰表》中就能看出。其文为“近得赐御食,拜表谢恩。寻奉手诏,愍臣瘦弱。奉诏之日,涕泣横流。虽武文二帝所以愍怜于臣,不复过于明诏。” 因“得赐御食”而感激涕零,更进而得出“虽武文二帝所以愍怜于臣,不复过于明诏”的结论,可见内心之感恩戴德、诚惶诚恐到了何种地步;这也说明曹植的境地确实有了不同于往昔的改变,控制得不那么严格了。因此,这种转变、契机无疑让刚从建安的激扬蹈厉、慷慨悲凉中走过的曹植,又一次激发了参与政治的热切期望和抱负。一方面,以一己“号则六易,居实三迁。连遇瘠土,衣食不继”,“不敢乃望交气类,修人事,叙人伦。近且婚媾不通,兄弟永绝,吉凶之问塞,庆吊之礼废,恩纪之违,甚于路人;隔阂之异,殊于胡越”。的遭遇,对曹魏抑制诸王的国策,提出措辞激烈的愤懑和抗议,“远览姬文二虢之援,中虑周成、召、毕之辅,下存宋昌盘石之固”,要求“通亲亲”,以形成盘石之固,来共同维护曹魏一家的天下;否则,就有可能落到“取齐者田族,非吕宗也;分晋者赵魏,非姬姓也”的地步。平心而论,曹植的识见,在那个时代,不无特出之处。另一方面,建安以来根深蒂固的功名观念,又让曹植念念不忘一展宏伟抱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而愿意“效臣锥刀之用”,“当一校之队”,“统偏师之任”,然后“必乘危蹈险,骋舟奋骊,突刃触锋,为士卒先。虽未能擒权馘亮,庶将虏其雄率,歼其丑类。必效须臾之捷,以灭终身之愧,使名挂史笔,事列朝策”。言辞之下,也是一片赤诚。但是,这种强烈的功名意识,不仅起不到应有的作用,反而适得其反,徒引得曹睿的警惕和猜忌;史书中找不到曹睿对此的反应,但结果是曹植终究也没有委以重任。不过,这两篇表文词句典雅、藻采瑰丽却是事实。在隶事方面,不仅多引用经典训诰、先代的史实;而且近人的撰述、民间谣谚等都用到了文中。在对偶方面,不仅多有严格、工稳的对仗;而且还多出现长隔句对,这种高难度的对句,不能不显示出曹植驾驭语言的技巧。也正是这样,在魏初章表“求其靡丽,则未足美”的情况下,刘勰对曹植的章表表示了特别的青睐,“陈思之表,独冠群才。观其体赡而律调,辞清而志显,应物掣巧,随变生趣,执辔有余,故能缓急应节矣”。从今存《翰林论》的佚文看,“表宜以远大为本,不以华藻为先”,正说明时人对表的写作是以“华藻”为先的。

这里,又可特别提出曹操的章表。本来,曹操讲通脱,行文不假藻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在他的章表,似乎变了一个人。如建安八年(203)《请爵荀彧表》:

臣闻虑为功首,谋为赏本,野绩不越庙堂,战多不踰国勋。是故曲阜之锡,不后营丘;萧何之土,先于平阳。珍策重计,古今所尚。侍中守尚书令彧,积德累行,少长无悔,遭世纷扰,怀忠念治。臣自始举义兵,周游征伐,与彧戮力同心,左右王略,发言授策,无施不效。彧之功业,臣由以济,用披浮云,显光日月。

《诗》美腹心,《传》贵庙胜,勋业之定,彧之功也。而臣前后独荷异宠,心所不安,彧与臣事通功并,宜进封赏,以劝后进者。

言辞文雅,绝不见通脱、随意之风;对偶、隶事明显比《让县自明本志令》增多。其《请增封荀彧表》、《表论田畴功》也都是这种文风。退一步,这些章表即便不是曹操本人所作,或出自手下的掌书记陈琳、阮瑀等人,也说明了在曹操的脑子里,章表需要这样行文,只有这样的文风才能得到曹操的认可。这也足以说明,章奏自左雄、胡广以来,一直在对偶、藻饰的路上发展,由此有比较浓郁的骈俪色彩:“魏晋文章的骈俪化倾向,最先开始于应用文字,特别是章表。”如果说,檄移重气骨,重气势的流贯,一泻千里,气魄夺人;那么,章表则在工稳的偶对、用典中呈现典雅、厚重、醇和之态。章表作为庙堂之制,要直接上达帝廷,自需万般慎重,“长凄累唏,低回动圣主之怜;逊志含章,悱恻解当涂之媢”,就是因为有所惧,有所戒,而不得不如此。这种态度,一旦跟诏书中的典雅观念有机地结合,无疑就直接促使了藻饰文风的形成。

与这种藻饰、辞采纷呈的表文相比,时代略靠前的《洛神赋》也表现了近似的风貌:辞采流丽、婉转旖旎。首先,《序》中铺叙了这样一个确切(黄初三年)却又不无虚化(古人有言)的背景:“黄初三年(222),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也似乎反映了曹植的矛盾、隐晦的心理。值得注意的是,除却文中描写洛神美丽、抒发情志外,其开端叙事性的对话,固然是宋玉《美人赋》模式的留存,但其在骈文史上的意义却颇堪重视: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

这是以叙事、对话,即散体来结撰成文。而曹植在曹魏时期,文风的骈俪是人所共知的,这里却几乎全以散体行文,这就能说明,即便以骈俪著称的大家曹植,在叙事时也不得不采用散体,骈文的确是不善于叙事。这一点,直到梁陈骈文极度繁盛的时代,依旧如此,最典型的例子是任昉《奏弹刘整》中“出适刘氏,二十许年”到“随逡归宅,不见度钱”,这叙述经过的四段,都由散句组成。虽然这可能是当日状词的采入;但这种采入,不是以骈语行之,不正说明了骈体的局限吗?另一方面,从《洛神赋》的序来看,叙事时全部采用散体。这也说明仍处在初期状态,与成熟时期庾信的《哀江南赋》即便是叙事也完全采用四六偶对根本不同。

连珠:连珠之源,固然可逆溯至《韩非子?内外储说》;但真正最早以“连珠”命名,无疑是扬雄的《连珠》。这一点,从傅玄的《叙连珠》、任昉的《文章始》,都可加以证明。《韩非子?内外储说》中并无以《连珠》为篇名者,充其量其只是萌芽之态。不过,有一点能肯定,《连珠》“兴于汉章之世”实与政治有密切的联系:

所谓连珠者,兴于汉章之世,班固、贾逵、傅毅三子受诏作之……其文体,辞丽而言约,不指说事情,必假喻以达其旨,而览者微悟,合于古诗讽兴之义。

除班固、贾逵、傅毅、蔡邕、张华外,陆机以前,正史记载,或现有《连珠》存世的人,还有刘珍、韩说、魏文帝等。整体来看,“受诏作之”,以“臣闻”开头(现存魏以前的连珠,无一例外的都以“臣闻”开头,似乎更能彰显连珠的早期风貌),都显示出与政治的密切联系。这也符合儒家一统下汉儒解经的一贯作风,“合于古诗劝兴之义”,即明确无误地昭示了这一特色。因此,曹道衡先生称“它是章表的一个旁枝”。这是一个精当、深刻的见解。这一时期的奏事类作品,如李斯《上秦王书》、贾山《至言》、邹阳《上书吴王》、司马相如《上书谏猎》、刘向《上灾异封事》、匡衡《上政治得失疏》、扬雄《谏不受单于朝书》、刘毅《论邓太后注纪书》等,都是以“臣闻”开头,就说明了连珠与章表的近缘关系。作为应用文的章表,两汉时颇受重视,这是现实的需要。由此带来连珠的繁兴是显而易见的。在“批龙鳞,逆圣听”的现实政治下,连珠“不指说事情,必假喻以达其旨,而览者微悟”,无疑是一个较好的武器。既然直言进谏,时有生命危险,且不易奏其效;那么,何不迂回、曲折,“主文而谲谏”(《诗大序》)呢?况且“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从“微言大义”、“一字褒贬”的角度看,这与连珠“合于古诗讽兴之义”都相当吻合——这足以说明了连珠与章表的近缘关系。

李兆洛《骈体文钞?序》称章表:“皆庙堂之制,奏进之篇,垂诸典章,播诸金石者也。”“至于诏令章奏,固亦无取俪词,而古人为之,未尝不沉详整精、茂美渊懿、训词深厚。”李充《翰林论》也说“表以远大为本,不以华藻为先”。所以,与章表相类,这一时期的留存的连珠文质朴、古拙,“每伤直达,不甚假喻”,这也正是那一时代章表风貌的折射,是汉文的特色。从这种意义上说,连珠称得上是“言志”之作。

《连珠》发展到西晋,陆机的作品是一个明显的分水岭。曹道衡先生就说“但论陆机的文章,恐怕要数《演连珠》最像成熟的骈文”。谭家健先生在《历代骈文名篇注析》一书的序言中也说:“到了西晋,骈文才正式成体,其代表人物就是陆机。”连珠发展到陆机,从说理透辟、技巧娴熟、譬喻精当等方面,都达到了成熟阶段。这一点,沈海燕先生从格式、句法、藻饰、内容、逻辑推理等五个方面进行了全面的概述,无需赘论。不过,对陆机涉及的内容,却有进一步辨析的必要。陆机的《演连珠》中,有三点思想——即渴望明君、缘时而起、摈弃玄谈——值得提出来。这三个方面实际上互为一体。从历史上看,三国鼎立,风云际会中,因“陆公”之力,“吴莞然坐乘其弊,故魏人请好,汉氏乞盟,遂跻天号,鼎峙而立”(《辨亡论》),陆逊、陆抗建立了陆氏在东吴不可替代的高门地位。为此,自负甚高或门第的优越感,让陆机一方面 “述父祖功业”,写下《辨亡论》、《祖德颂》、《述先赋》等文章;另一方面,蕴育振兴家族的责任感和强烈功名感。张翰“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烩,曰:‘人生当得适意耳,何能羁官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张翰的见机正在于对“时中国多难”局势的清醒认识。而“志匡世难”的陆机“负其才望”,不仅对顾荣、戴若思等人见机而退的劝说置若罔闻,丝毫不为所动;而且“奋力危邦,竭心庸主”成了他一生的孜孜追求。因此,初唐史臣从政治,非仅从一介书生的角度立传,正可谓切中肯綮。东吴虽然中路倾覆,带来家国之悲,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却不啻于一次良机,正可一展其才华、抱负,“志匡世难”,陆机属于政治,诚然他在高层政争的漩涡中并不能如履平地、游刃有余。因此,在《演连珠》中能一再看到陆机表达的政治理念,他不止一次地用“明君”(第1条)、条目的次序,按中华书局1997年出版的影印上海涵芬楼藏宋本《六臣注文选》本。 “明主”(第2、3条)、“主”(第4条)、“明哲之君”(第13条)等字眼,揭示对明君的期盼。陆机充分地以《连珠》为载体,表达了一己的政治理念。很明显,这与汉晋以来连珠的内容是一脉相承的,也是连珠的擅长所在。“长于说理境,其绵密精透,无他人能及”,“不过说香气犹存,琴音易绝而已,他却用此精整的句调,写出微妙的理解”。正因这些突出的成就,不仅《昭明文选》“连珠”一类的选文,只采录陆机的《演连珠》五十首;一代评论家刘勰在比较、鉴别的基础上,也倍加赞誉:“杜笃、贾逵、刘珍、潘朂欲穿明珠,多贯鱼目,唯士衡运思,理新文敏。而裁章置句,广于旧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