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我的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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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跃上日光翩翩起舞(2)

高东风成了湖北小有名气的诗人。他在《星星》和《诗刊》这样的主流刊物上发表了很多诗,还参加了著名的风华诗会。那个诗会有点儿像一个同性恋俱乐部,每个参加诗会的人都落落寡合,又彼此惺惺相惜,在摆满八个热盘的会议餐上风卷残云地捞残羹剩菜的时候,眼眶里常常盈满泪水。

高东风有了一个笔名,现在他不叫高东风了,叫唐风。唐朝的唐,大风的风。他这样对乌力天扬解释他的新名字。他还托人找关系改了户口,现在的他不是二十九岁,而是二十五岁,属于诗歌新生代。他到处说自己无父无母,是个孤儿。他也不承认他有一个已经能熟练地使用方言和他对骂的儿子。这种来历不明的前史,让他多少显得有些神秘莫测。

高东风送给乌力天扬一本《诗人》,作为他们重逢的见面礼。那是一份著名的地下诗刊,由几位大名鼎鼎的诗歌活动家担任编委,上面有高东风写的一组长诗,叫《农耕时代的誓言》:“祖先留下的财富无计其数,我却消化不良,注定以腐烂的食物为生。那就腐烂吧。不能结为果实,就做一堆粪便,哺育后代……”

高东风正经历着诗名大振时期。他经常在大学或者民间诗社里进进出出,给诗社的成员们讲奥斯卡?王尔德和废名。不少脸上长着青春痘的文学女青年成了他的崇拜者,那中间以纱厂女工和地方院校的女学生居多。

“对女人来说,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成为一个伟大诗人的情妇,她们被伟大的诗人操着的同时,也被伟大的诗歌操着,她们还想怎么样?”高东风为了证明他的观点,拿汪大庆举例。汪大庆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把他的工作服浆洗得满是漂白粉味儿,皮鞋擦得比玻璃还要亮,日子伺候得妥妥帖帖,让他生活得像一只帝王般的来杭种鸡。可是高东风并不领情,他已经不操汪大庆了。他一直在痛心疾首地反思自己,对他曾经迷恋过的庸俗进化论大加鞭笞。

“妈的人这种东西,怎么就会认为一辈子儿子最重要?怎么就不能和动物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操就怎么操?”

“你还想干什么,上太空?你操我操少了?哪次不是你想了就上,和我商量过吗?你比动物可幸福多了,人家动物还得拖儿带女呢。”

“我没说这个,我说的是……我也没说这个,我是说……”

“高东风你听着,你不要白日做梦了,你就是找根玻璃绳子吊到天上去,你也不是来杭鸡,还是土鸡一只。”

高东风愤怒了。他对土鸡这种恶毒的说法充满了厌恶,对汪大庆充满了厌恶。人们爱说愤怒出诗人,这句话就是说高东风的。高东风大量读书,读弗雷泽或者杜尚什么的,一开口就是存在主义或者垮掉派。那真是一种高尚的生活方式,它对高东风的塑造是脱胎换骨的。就算高东风每天早上仍然吃狐狸粪便似的热干面或者干枯的海星似的面窝,朝那个已经能偷看他写的情诗的退役高干的外孙吐口水,他的气质也开始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他再也不穿工装,汪大庆把它们洗得再干净他也不穿。你总不能让一个著名诗人穿着满是漂白粉味道的工装去写诗吧。

高东风成名之后试图改变自己的生活。他对裸体生活派亦称亚当派,主张恢复《圣经》中亚当犯罪前所处的无罪境地,在举行礼拜时完全裸体,以模仿伊甸园生活;为了不使原罪遗传下去,强烈主张取消婚姻。

充满了向往。他向汪大庆晓以大义,希望汪大庆为人类诗冠上的明珠计,和他一起去勇敢地接受裸体生活派的高尚生活。高东风的企图遭到彻底的失败,他的脸被汪大庆挠出了好几条血痕,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限制了行动自由。汪大庆不允许高东风再写诗,说都是狗屁诗弄得,让他不知道自己是谁。高东风因此痛不欲生。

高东风对乌力天扬总是记不住他的笔名而在公开场合仍然叫他高东风生气,但即使这样,他还是带乌力天扬参加了一场他的演讲会。

“乔治?巴塔耶说,”高东风——诗人唐风,像一只孤独的猩猩,

把两只胳膊长长地伸出去,撑住讲台,阴沉的目光穿透耷拉在眼前的长发,在那些女崇拜者的脸上一寸寸地游弋,“每一个个体的他或者她都是不连续的,而性欲则能够突破身体所设置的孤独的禁闭,从而与他人共同建立并领会某种连续的感觉。”高东风——诗人唐风,收回长臂,离开讲台,走到他的崇拜者当中,在一个圆脸圆眼的女工面前停了下来,“在巴塔耶看来,色情就是对于终有一死的生命的崇高肯定。”高东风——诗人唐风,把圆脸圆眼女工面前的桌子当成讲台,伸出长臂,撑住桌子,目光炯炯地盯着激动得直咽唾沫的女工,很肯定地告诉她,“它的决定性时刻就是把自己裸露出来,在裸裎相对中,断然投身于异质性,放弃窒息你我的封闭、不连续的状态。”

“谁是巴塔耶?”演讲会结束之后,乌力天扬问高东风。

“你没救了。”高东风看了乌力天扬一会儿,在确定乌力天扬不是在捉弄他之后,十分肯定地宣布。但是一转眼,他又开始喋喋不休地向乌力天扬宣传他的济世理论,“我必须拯救她们,让她们知道,她们不是雌性动物,只在相当有限的发情期里才能交配。正因为对她们无法控制的性欲的恐惧,男人才卑鄙地利用家庭和父权把她们合法地留在自己身边。所以,她们必须逃离家庭,否则就丧失了上帝赋予她们的天权。”

“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乌力天扬觉得巴塔耶是谁没关系,女人是不是应该逃离卑鄙的男人设下的圈套也不关他的事,但下面这件事却很重要,“你在台上台下乱窜的时候,你的小兄弟一直硬着,顶着裤裆,很不雅观。”

“我操,乌力天扬,没想到你这么庸俗。你越来越庸俗了。”为了证明自己没有乌力天扬那么庸俗,高东风告诉乌力天扬,他已经开始写电影剧本了。这可不是一般的观念选择,这是有信仰的知识分子才会干的事儿。高东风第一个电影剧本叫《格拉丹东的神》,他说只有神性才能造就人类的灵魂。他严肃地告诉乌力天扬,只有拥有了灵魂,人们才能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上,才有资格谈论生活这个话题,“是谁创造了历史?人民,是人民,不是吃坚果长大的贵族。我不想做什么革命者,但我有革命者的激情,这一点,我们是相通的。”

“你是说,”乌力天扬似懂非懂,而且非常顽固,“革命者就是神?就是你在讲课的时候顶起裤裆的兄弟?”

“乌力天扬,我算彻底看出来了,你真的没救了。”高东风悲天悯人地总结道,“你说你回来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就在外面晃荡,或者干脆死掉得了。”

汪百团两年前刑满释放,出狱后干上了“湿活儿”,职业性的那一种。也就是说,汪百团靠殴击人的身体和切割人的器官这个行当谋生。

汪百团有几条相对固定的上线,他的工作全由上线交给他;适合他干的活儿,上线就找他,事情交代了,他干活儿拿钱,按照业内说法,叫接单。活儿干砸了他认,干出问题他顶着,坐牢杀头都是他的。

有一段时间环境不好,汪百团的上线生意清淡,汪百团没有生活来源,被逼无奈,坏了规矩,接了一些零担活儿干,帮人从云南带毒品回武汉,或者替蛇头送货去福建,能挣一笔是一笔。有时候,汪百团连零担活儿都接不到,没事儿可干,只好到处闲逛,和人打嘴仗,勾引郊区路边店里的姑娘,借此打发时间。

汪百团还和人一起干过骗保的事。有一次,他出人,朋友出资金,在境外一家保险公司买了一笔数目不小的保单,在保险期限内,汪百团把自己杀死了,骗了一大笔美元,过了一段舒心日子。当然,被杀死的那个人不是汪百团,是街头一个流浪乞丐——人找到后,买了一大堆麦当劳里的东西让乞丐吃,吃完就把人给弄死,再用卡车从头上碾过去,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所以汪百团一见乌力天扬就开玩笑,说你是谁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