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平原君赵胜者①，赵之诸公子也。诸子中胜最贤，喜宾客，宾客盖至者数千人。平原君相赵惠文王及孝成王②，三去相，三复位，封于东武城③。
平原君家楼临民家。民家有躄（bì）者④，槃散行汲⑤。平原君美人居楼上，临见，大笑之。明日，躄者至平原君门，请曰：“臣闻君之喜士，士不远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贵士而贱妾也。臣不幸有罢（pí）癃（lóng）之病⑥，而君之后宫临而笑臣，臣愿得笑臣者头。”平原君笑应曰：“诺。”躄者去，平原君笑曰：“观此竖子，乃欲以一笑之故杀吾美人，不亦甚乎！”终不杀。居岁余，宾客门下舍人稍稍引去者过半⑦。平原君怪之，曰：“胜所以待诸君者未尝敢失礼，而去者何多也？”门下一人前对曰：“以君之不杀笑躄者，以君为爱色而贱士，士即去耳。”于是平原君乃斩笑躄者美人头，自造门进躄者，因谢焉。其后门下乃复稍稍来。是时齐有孟尝⑧，魏有信陵⑨，楚有春申⑩，故争相倾以待士。
注释～～～①赵胜：赵武灵王之子，赵惠文王之弟，初封于平原（今山东平原县南），故称之为平原君。②赵惠文王：名何，赵武灵王之子，公元前298年至公元前266年在位。孝成王：名丹，赵惠文王之子，公元前265年至公元前245年在位。③东武城：赵邑名，今山东武城县西。因当时赵国的西北部还有一个武城，故加“东”字以区别。④躄：跛，腿瘸。⑤槃散：义同“蹒跚”行路一拐一拐的样子。汲：从井里打水。⑥罢癃：残疾，残废。罢，同“疲”。⑦门下舍人：宾客中派有差使的人。稍稍：逐渐。⑧孟尝：指孟尝君田文。⑨信陵：指信陵君魏公子无忌。⑩春申：指春申君黄歇。
译文～～～平原君赵胜，是赵武灵王的儿子。在赵武灵王诸多儿子中，赵胜最为贤德，他喜欢结交宾客，投奔到他门下的宾客大约有几千人。平原君但任过赵惠文王和赵孝成王的宰相，曾经三次被罢相，又三次官复原职，他的封地在东武城。
平原君家的高楼下临一家百姓的房子。那家有个跛子，总是一拐一拐地到井边去打水。平原君的一位美人住在楼上，有一天她在楼上看到这种情景，不由地大笑起来。第二天，这个跛子来到平原君的家里，请求说：“我听说您喜欢养士，士人们之所以不顾路途遥远来投奔您，就是因为您看重士人而不重女色。我不幸得了这种残疾，可是您的美人却在高楼上耻笑我，我希望得到耻笑我的那个人的头。”平原君笑着答应说：“好吧。”跛子离开后，平原君又笑着说：“看这小子，竟然因为笑了他几声就要杀我的美人，这不也太过分了吗？”终归没杀美人。过了一年多，门下的宾客以及侍役的人渐渐走掉了一多半。平原君对此感到很奇怪，说：“我赵胜对待他们不曾敢有失礼的地方，可是离开的人为什么这么多呢？”一个门客走上前去回答说：“因为您没有杀掉那个嘲笑跛子的美人，大家认为您重美色而轻士人，所以士人们都走了。”于是平原君就斩下耻笑跛子的美人的头，亲自登门献给跛子，并向他道歉。这以后，原来门下的宾客又都渐渐回来了。当时，齐国有孟尝君，魏国有信陵君，楚国有春申君，他们都以招揽门客而互相竞争。
原文
秦之围邯郸①，赵使平原君求救，合从（zòng）于楚②，约与食客门下有勇力文武备具者二十人偕。平原君曰：“使文能取胜，则善矣。文不能取胜，则歃（shà）血于华屋之下③，必得定从而还。士不外索，取于食客门下足矣。”得十九人，馀无可取者，无以满二十人。门下有毛遂者，前，自赞于平原君曰④：“遂闻君将合从于楚，约与食客门下二十人偕，不外索。今少一人，愿君即以遂备员而行矣。”平原君曰：“先生处胜之门下几年于此矣？”毛遂曰：“三年于此矣。”平原君曰：“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xiàn）⑤。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称诵，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毛遂曰：“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使遂蚤得处囊中⑥，乃颖脱而出⑦，非特其末见而已。”平原君竟与毛遂偕。十九人相与目笑之而未废也⑧。
毛遂比至楚，与十九人论议，十九人皆服。平原君与楚合从，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决。十九人谓毛遂曰：“先生上。”毛遂按剑历阶而上⑨，谓平原君曰：“从之利害，两言而决耳。今日出而言从，日中不决，何也？”楚王谓平原君曰⑩：“客何为者也？”平原君曰：“是胜之舍人也。”楚王叱曰：“胡不下！吾乃与而君言，汝何为者也！”毛遂按剑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国之众也。今十步之内，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王之命县于遂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且遂闻汤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诸侯，岂其士卒众多哉，诚能据其势而奋其威。今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此霸王之资也。以楚之强，天下弗能当。白起，小竖子耳，率数万之众，兴师以与楚战，一战而举鄢郢，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辱王之先人。此百世之怨而赵之所羞，而王弗知恶焉。合从者为楚，非为赵也。吾君在前，叱者何也？”楚王曰：“唯唯，诚若先生之言，谨奉社稷而以从。”毛遂曰：“从定乎？”楚王曰：“定矣。”毛遂谓楚王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来。”毛遂奉铜槃而跪进之楚王曰：“王当歃血而定从，次者吾君，次者遂。”遂定从于殿上。毛遂左手持槃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相与歃此血于堂下。公等录录，所谓因人成事者也。”
平原君已定从而归，归至于赵，曰：“胜不敢复相士。胜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数，自以为不失天下之士，今乃于毛先生而失之也。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赵重于九鼎大吕。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胜不敢复相士。”遂以为上客。
注释～～～①秦之围邯郸：事在赵孝成王九年（公元前257年）。秦将白起大败赵军于长平，后围邯郸。邯郸，今河北邯郸市西南，当时为赵国都城。②合从：指东方六国联合抗秦。从，同“纵”。③歃血：古代订盟誓时的一种仪式，宰杀牲畜，以盘盛其血，盟誓者以口微吮。歃，吮吸。华屋：指殿堂，朝会之所。④自赞：自荐。⑤其末立见：锥子尖立刻就会露出来。见，同“现”。⑥蚤：同“早”。⑦颖：原指禾穗的芒尖，这里指锥子尖。⑧废：应作“发”。⑨历阶：一步一磴台阶。⑩楚王：即楚考烈王，名熊完，公元前262年至公元前238年在位。县：“悬”的古字。白起：秦国名将，屡破强楚。鄢：楚邑名，今湖北宜城县东南。郢：楚国都城，在今湖北江陵县西北。夷陵：楚国先王之墓，在今湖北宜昌市东。鸡狗马之血：古代歃血为盟所用牲血有别，天子用牛及马，诸侯用犬及猪，大夫以下用鸡。录录：无所作为的样子。录，同“碌”。九鼎大吕：指传国的宝器。九鼎，相传为夏禹所铸，经夏﹑商﹑周三代，一直被奉为传国之宝。大吕，周庙大钟。
译文～～～秦国围攻邯郸时，赵王派平原君去求救，与楚国订立合纵盟约，共同抗秦。平原君打算从门客中挑选二十个文武兼备的人一同前往。平原君说：“如果能以和平的方式取得成功，那就最好了。如果不能以和平的方式取得成功，那就要强迫楚王在殿堂上把盟约签订下来，一定要完成任务后才回国。同去之士不必到外面去寻找，从我门下的宾客中选取就足够了。”结果选得十九人，剩下的人没有可再挑选的了，无法凑齐二十人。这时门客中有个叫毛遂的人，走上前向平原君自荐说：“我听说您要去和楚国签订合纵盟约，并且想挑选门下宾客二十人一同前往，不再到外面寻找，现在还少一个人，希望您就拿我充个数一起去吧。”平原君问道：“先生在我的门下有几年了？”毛遂回答道：“到现在三年了。”平原君说：“有才能的贤士活在世上，就如同锥子放在口袋里，它的锋尖立即就会显露出来。如今先生在我的门下已三年了，我的左右侍从都没有称赞过你，我也从来没听说过你，这是先生的确没什么本领。先生不能去，先生还是留下来吧。”毛遂说：“我是今天才请求把我这个锥子放在口袋里。假使我早就被放在口袋里，整个锥子头都会露出来的，不只是露出一点锥尖而已。”平原君终于同意让毛遂一同去。那十九个人互相使眼色，暗暗嘲笑毛遂，只是没有笑出声来。
等毛遂到达楚国，一路上跟那十九个人谈论天下局势，十九个人都很佩服他。平原君与楚王谈判签订盟约的事，再三陈述利害关系，从早晨就开始谈判，直到中午还没决定下来。那十九个人就对毛遂说：“先生上吧。”于是毛遂紧握剑柄，一步一拾级而上，到了殿堂上，向平原君说：“合纵抗秦的厉害性，两句话就可以说清楚。今天从早晨就开始谈，到了中午还未决定，这是为什么呢？”楚王对平原君说：“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平原君回答说：“这是我的一个门客。”楚王呵叱道：“怎么还不给我下去！我是跟你的主人谈判，你来干什么？”毛遂紧握剑柄走上前去说：“大王敢呵叱我，不过是依仗楚国人多势众。现在我与您相距只有十步，十步之内大王是依仗不了楚国的人多的，大王的性命掌握在我手中。我的主人就在面前，当着他的面您怎么这样呵叱我呢？况且我听说商汤曾凭着七十里的地盘就统治了天下，周文王凭着百里的地盘使天下诸侯臣服，难道是因为他们的士兵多吗？实际上是由于他们善于掌握形势而趁机发挥了他们的威力。如今楚国领土纵横五千里，士兵百万，这是争王称霸的资本。凭着楚国如此强大，天下谁也不能抵挡它的威势。秦国的白起，不过是个无知小子，他领着几万人的部队与楚国交战，一战就攻克了鄢城、郢都，再战又烧毁了夷陵，三战便使大王的先祖受到侮辱。这是楚国百世的怨仇，连我们赵国都感到羞耻，可是大王却不知道痛恨。合纵抗秦是为了楚国，不是为了赵国。我的主人就在面前，您怎么这样呵叱我呢？”楚王说：“是，是，的确像先生所说的那样，我愿意带着我们整个国家和你们签订合纵盟约。”毛遂说：“签订盟约确定了吗？”楚王说：“确定了。”于是毛遂招呼楚王的左右侍从说：“把鸡、狗、马的血取来。”毛遂双手捧着铜盘跪下把它进献到楚王面前，说：“大王应先歃血为盟，其次是我的主人，再次是我。”于是在楚国的殿堂上定下了合纵盟约。毛遂左手端着铜盘，右手招呼那十九个人说：“你们也在堂下歃血。你们这些人庸碌无为，这就是所说的依靠别人的力量做成事的人。”
平原君签订了合纵盟约，回到赵国后，说：“我不敢再观察识别人才了。我观察识别人才多说上千，少说几百，自认为不会遗漏天下的贤能之士，现在竟然把毛先生给漏掉了。毛先生一到楚国，就使赵国的地位比九鼎、大吕等传国之宝还尊贵。毛先生那三寸不烂之舌，比百万大军还要厉害。我不敢再观察识别人才了。”从此毛遂就成了平原君门下的上等宾客。
原文
平原君既返赵，楚使春申君将兵赴救赵，魏信陵君亦矫夺晋鄙军往救赵，皆未至。秦急围邯郸，邯郸急，且降，平原君甚患之。邯郸传（zhuàn）舍吏子李同说平原君曰①：“君不忧赵亡邪？”平原君曰：“赵亡则胜为虏，何为不忧乎？”李同曰：“邯郸之民，炊骨易子而食②，可谓急矣，而君之后宫以百数，婢妾被绮縠（hú）③，馀粱肉，而民褐衣不完，糟糠不厌④。民困兵尽，或剡（yǎn）木为矛矢⑤，而君器物钟磬自若。使秦破赵，君安得有此？使赵得全，君何患无有？今君诚能令夫人以下编于士卒之间，分功而作，家之所有尽散以飨士⑥，士方其危苦之时，易德耳⑦。”于是平原君从之，得敢死之士三千人。李同遂与三千人赴秦军，秦军为之却三十里。亦会楚、魏救至，秦兵遂罢，邯郸复存。李同战死，封其父为李侯⑧。
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平原君请封。公孙龙闻之⑨，夜驾见平原君曰：“龙闻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君请封，有之乎？”平原君曰：“然。”龙曰：“此甚不可。且王举君而相赵者，非以君之智能为赵国无有也。割东武城而封君者，非以君为有功也，而以国人无勋，乃以君为亲戚故也。君受相印不辞无能，割地不言无功者，亦自以为亲戚故也。今信陵君存邯郸而请封，是亲戚受城而国人计功也。此甚不可。且虞卿操其两权，事成，操右券以责⑩；事不成，以虚名德君。君必勿听也。”平原君遂不听虞卿。
平原君以赵孝成王十五年卒。子孙代，后竟与赵俱亡。
平原君厚待公孙龙。公孙龙善为坚白之辩，及邹衍过赵言至道，乃绌公孙龙。
注释～～～①传舍：驿站，为过往官吏歇宿而准备的馆舍。李同：即李谈。此为作者司马迁避父讳而改字。②炊骨：以人骨为柴。易子而食：人不忍自食其子，故与他人交换而食之。③被：同“披”，穿。绮：平纹底上起花的丝织物。縠：绉纱一类的丝织品。④厌：同“餍”，饱，足。⑤剡木：削尖木棍。⑥飨：同“饷”，犒赏，慰劳。⑦易德：容易感激别人对自己的恩惠。⑧李：地名，在今河南温县西南故李城。⑨公孙龙：赵人，战国时期名家学派代表人物，以讲形式逻辑与诡辩著称的学者。⑩券：契约。古代的契约都是一分两半，债权人持其右半，称为右券，可以此为凭向借贷者索债。赵孝成王十五年：公元前251年。坚白之辩：分辨 “坚”与“白”的区别。公孙龙认为一块白石头，用眼来看，只能得到“白”的概念；用手来摸，只能得到 “坚”的概念，所以“坚”和“白”是两个概念，不能合而为一。邹衍：齐人，战国时期著名的阴阳学家，长于辩论。至道：大道，真正的道理。绌：同“黜”，黜退，疏远。
译文～～～平原君回到赵国后，楚国派春申君带兵援救赵国，魏国的信陵君也假托君命夺了晋鄙军权带兵来救助赵国，可是都还没有赶到。这时秦国加急围攻邯郸，邯郸告急，将要投降，平原君很担忧。邯郸驿站小吏的儿子李同对平原君说：“您不担心赵国灭亡吗？”平原君说：“赵国灭亡，我就要成为俘虏，我怎么不担心呢？”李同说：“邯郸的百姓，拿人骨当柴烧，互相交换孩子作食物吃，可以说危急至极了，而您的后宫姬妾数以百计，侍婢们都穿着绫罗绸缎，精美饭食吃不完，而百姓却粗布短衣难以遮体，连吃糟糠都吃不饱。百姓困乏，兵器用尽，有的士兵削尖木头当长矛箭矢，而您的珍玩乐器和平常一样不少。如果秦军攻破赵国，您怎么能拥有这些东西呢？假若赵国得以保全，您又何忧没有这些东西？现在您如果能将夫人以下的人员编到士卒队伍中，和士卒一样劳作，把家里所有的财物全都分发下去犒劳士卒，士卒正当危急困苦之时，是最容易感恩戴德的。”于是平原君听从了李同的意见，得到敢于冒死的士兵三千人。李同带着这三千人奔赴战场，与秦军决一死战，秦军因此被击退了三十里。正好这时楚、魏两国的救兵到达，秦军只好撤走，邯郸得以保全。李同作战时牺牲了，他的父亲被赐封为李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