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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消失在路上(2)

朱思杨穿着件显得有点大的工装夹克,一片瓦的头有点被风吹乱了,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目光很深刻地看着来往如梭的长江,一字一顿地说,我应该有不一样的生命,这种生命是有意义的,这是我的理想。

事后刘贝克承认他当时有点感到害怕了。他突然发现他的好朋友身上发生了一件什么事。他们两人那时共同地站在江边上,风不停地吹来,是不分薄厚地吹在他们两人的脸上和身上的,但是风从他们身上和脸上离开之后的感觉不一样。刘贝克说他听到风离去时发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声音,从来也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刘贝克后来去看过耳朵,他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医生说刘贝克的耳朵很健康,没有中耳炎之类的毛病。医生问刘贝克是不是这几天没有休息好,有妄想症状。刘贝克想想说没有。刘贝克确实没有。他心里一向不存事,天塌下来也能呼呼大睡,他也没有什么幻想,像他这种聪明透顶的孩子很早就超越幻想了,倒是那些天资并不好的孩子才更喜欢幻想,就好像人类在自己的早期对神灵的崇拜一样。但是刘贝克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听到两种不同的风声,他越是不明白,就越是对朱思杨感到无比佩服。

他们的少年时代是快乐的。

他们有那么多的课本要读,各种各样的课本加在一起,使书包沉甸甸的,很有分量,用这样的书包追逐舞打,让他们有一种在战马上挥舞铜锤的真实感受,再加上上课铃下课铃响个不停,就更加加重了战场上的急迫感。

有时候学校停课,他们就去学工学农学军,这样的变化也会使他们高兴,让他们体会到生活的多姿多彩。那个时候朱思杨已经当上了班干部,是班里的劳动委员。劳动委员在学工学农学军时特别有权力。朱思杨在这种时候总是干在最前面,让大家都感到他真是有一种理想,是要把自己锻炼成一个有意义的人。刘贝克不一样,刘贝克不想做什么有意义的人,他只想做一个有意思的人,叫他干活,如果有意思他就干,有意义而没意思他就偷懒溜达。刘贝克总要朱思杨照顾他,派给他一些他自己觉得是有意思的活。朱思杨有时候照顾他,有时候并不照顾他,这种时候朱思杨就一点不像个朋友,让刘贝克认为他那种有意义的人很可恶。

有一次学农,刘贝克要朱思杨给他分一个轻松点的活。

刘贝克说,你分我去看谷场去吧。

朱思杨说,看谷场是女生的活,男生一律去割牛草。

刘贝克说,太阳那么大,你完全可以把我当成一名女生。

朱思杨说,太阳再大也没办法把你晒成女生,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刘贝克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犟,你把两个概念看成一个概念,就当太阳可以把男生晒成女生不就得了?

朱思杨说,我不能把两个概念看成一个概念,再说,我这是为你好,你不认真锻炼,将来当农民,你就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刘贝克很烦地摆手,说,我才不当农民呢,如果是开康拜因我还可以考虑,割牛草的农民我坚决不当,我宁肯当工人。

朱思杨严肃地说,你当工人,上次学工,大家都在抬钢锭,你躲在仓库里睡大觉,你还偷偷地用锯片锉小刀,你哪一点像个工人?

刘贝克不屑地说,那算什么工人,连个吊车都没有,那样的工人求我也不当。

朱思杨说,那你当什么?你总要当个什么吧?

刘贝克说,我当兵,当兵威风。

朱思杨说,你当兵,上次学军,十二天,你请了八天病假、两天事假,连左右转都没弄清楚,还把人家的教练弹玩不见了一颗,你自己说你能不能当一个好兵?

刘贝克有些灰心失望地说,那我只好去做女生了。

除了学工学农学军,他们还有别的属于他们自己的快乐。他们可以去游泳,去骑自行车,去动物园里看猴子。他们特别喜欢看猴子,因为猴子和他们一样的快乐。他们去游泳的时候,一般也带着刘贝克的妹妹刘丽娜去。刘丽娜比刘贝克小两岁,她是个像小麻雀一样的小女孩。说她像小麻雀,并不是说她脸上长着几颗可爱的雀斑,而是说她整天像小麻雀似的唧唧喳喳个没完。刘丽娜特别佩服朱思杨,因为朱思杨喜欢读书,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朱思杨还喜欢皱着眉头思考,这些全都与众不同。朱思杨对刘丽娜喋喋不休的问题总是很有耐心地一一解答,一点也不像刘贝克,问什么都不知道,还老是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来。最重要的是,朱思杨是个英雄,他能够从长江大桥上往江里跳,别的男生谁敢?有一次刘丽娜非常慎重地宣布,她已经决定要朱思杨做她的亲哥哥,而开除刘贝克的资格。刘丽娜坐在板凳上,怀里抱着她的洋娃娃,十分得意地晃荡着她的两条小胖腿。刘贝克说,傻丫头,你懂什么,亲哥哥和坏学生不一样,亲哥哥是不能开除的。刘丽娜把洋娃娃搂得紧紧的,涨红着脸尖声大叫道,我就要开除你!我就要开除你!看你冲我干瞪眼!刘贝克龇着牙说,你有本事对爸爸妈妈说,看他们同不同意,他们不把你揍扁才怪。刘丽娜喊道,他们不同意,我就叫朱思杨第一亲哥哥,叫你第二亲哥哥,刘贝克哈哈大笑,差点儿没滚到桌下去。

他们去游泳,横渡长江。他们从武昌下水,游到汉口,再往上走几里路,下水游回武昌来。他们渡江的时候,刘丽娜留在江这边给他们照看衣服。刘丽娜穿条小裤衩。坐在一个硬泡沫的游泳圈上,在江水边拍水玩。朱思杨和刘贝克从江北渡回来后,就花三分钱给她买一根香蕉冰棍儿奖赏她。有时候他们也会良心发现,花四分钱或者五分钱给她买绿豆冰棍儿或者豆沙冰棍儿。刘丽娜很大方,她总是要朱思杨和刘贝克一人咬一口。朱思杨一般只象征性地咬那么一小口,刘贝克则总是一口咬掉一大半。刘丽娜就气得大叫,你这个河马嘴,你讨厌!

等到他们上高中了,刘丽娜上初中了,再去游泳时,刘丽娜就不穿小裤衩了,而是穿一件半截袖的游泳衣。有一次刘贝克对朱思杨说,这小妮子也不嫌麻烦,她一点胸脯也没有,有什么必要穿游泳衣,她穿裤衩挺好,省事儿。朱思杨下意识地看了不远处的刘丽娜一眼,刘丽娜在江边捡鹅卵石,她真的没有什么胸脯,泳衣下平平的。朱思杨的脸一下子红了,推了一下刘贝克,说,你这张破嘴,当哥哥的怎么这么说妹妹。刘贝克嘻嘻笑道,妹妹是我的妹妹,又不是你的妹妹,你有什么打抱不平的?

高中毕业那一年,朱思杨和刘贝克两人一块儿当了兵。

那一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到了最后一年,所有中学毕业的学生都属于上山下乡的对象。朱思杨是独子,按照政策可以留城,但朱思杨不想留城,一方面留在城里一时半会儿没有工作好安排,只能待在家里吃闲饭,二来朱思杨想干一番事业,他早就等着走上社会的这一天了。朱思杨的母亲周素琴不愿意朱思杨下乡,动过气,淌过泪,但拗不过朱思杨太犟。朱思杨那一年十六岁,个头已经超过母亲了,嘴角绒绒地长着一层胡须,喉结突出,是个标准的小伙子了,再说朱思杨还得到了他父亲朱兆和的支持。朱兆和对周素琴说,你把他关在家里,你等于是把一匹千里马关在猪槛里,会关出毛病来的。周素琴说,咱们家又不是猪槛,咱们家怎么是猪槛呢?

周素琴这么说,但周素琴知道要拦住儿子出去干事业是不可能的,她只好放弃自己的打算,取出钱来,红着眼睛上街去买脸盆蚊帐被子球鞋之类的东西,为儿子打点行装。就在这个时候,部队来招兵了。

招兵的指标很少,朱思杨是由学校推荐的,政审体检过得很顺利,来带兵的营长很欣赏朱思杨,因为朱思杨不光家庭出身和身体素质不错,还会打篮球、吹笛子、编快板词,是个人才。营长开始担心朱思杨是独生子,家庭方面会有阻碍,很慎重地上门去做朱思杨父母的工作。后来他发现自己多虑了。营长从朱思杨家里出来后感叹地对朱思杨说,你父母的觉悟太高了,有这么通情达理的老百姓,咱们军队要不打胜仗,那才是怪事呢!朱思杨听了淡淡地一笑。朱思杨嘴上没说,心里想,要没有先前上山下乡那一说,你今天从我家出来,不说是从白区出来才怪呢。

刘贝克当兵当得稍微难了一点儿,因为这批兵以学校推荐为主,刘贝克学生当得一般般,不在被推荐之例。刘贝克的父母出面找了区武装部部长,武装部部长再找了带兵的首长,首长让刘贝克先政审体检,除了有狐臭之外,刘贝克这两关都没什么问题,部队也就把刘贝克捎上了。

刘贝克知道自己被录取之后一蹦老高,跑到朱思杨家去找朱思杨报喜。朱思杨正在家里扫地。刘贝克进门就喊战友。两个人乐得抱在一起滚成一团,然后排演战斗场面。

朱思杨高喊冲锋,搂着扫帚围着桌子转圈儿。

刘贝克盘腿坐在桌上,嘴里嗒嗒嗒嗒扮演着枪响效果。

朱思杨卧倒、跃起、射击、冲锋,勇猛顽强。

刘贝克扒下一只鞋,丢出去,嘴里咣当一声响。

朱思杨猛地站住,手捂胸部,踉跄两步。

刘贝克高声喊道,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朱思杨撑住了,紧咬牙关,怒目圆瞪,抬头前视,缓缓地将拳头凑近嘴边,一字一句地说,我是王成,我是王成,首长,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刘贝克将另一只鞋扒下来,凑到嘴边,热泪盈眶地说,王成,我是001,我是001,你要坚持住,我们的增援部队马上就到了!

朱思杨垂下拳头,将扫帚提起,横握胸前,做拉燃导火索状,昂首挺胸,目视前方,一往情深地吐出一口长气,奋力跃出。

刘贝克大声唱道:为什么战旗这样红,烈士的鲜血染红了它!

刘贝克在朱思杨家里玩到快天黑才走。走时两个人站在大门口一脸严肃地互敬军礼,说,珍宝岛见!

新兵离开那天场面很热闹,学校组织了腰鼓队、鲜花队、彩旗队,高音喇叭里反复放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歌。新兵全都穿上了崭新的军装,背着新发的背包,一个个英姿焕发,生机勃勃。

上车的时候,一个女学生跑过来,满脸通红地往朱思杨怀里塞了一个笔记本,一句话也没说,转头跑开,眨眼间就钻进人群中。

刘贝克眼疾手快,一把将朱思杨怀里的笔记本抢过去,说,我看看苏小苏送你什么。

刘贝克翻开笔记本的扉页,大声念道:给同学朱思杨,愿你在革命的熔炉里百炼成钢乘风破浪。好家伙,朱思杨你写出了军民鱼水情的新篇章。

朱思杨一把抢过笔记本,在刘贝克后脑勺上拍了一记,说,刘贝克你上车。

朱思杨和刘贝克到部队之后分在一个班里,这让刘贝克欣喜过望。刘贝克一到部队后,过去偷懒耍滑,缺乏锻炼的毛病就暴露无遗,而且吃了不少苦头,要不是朱思杨尽力地照顾他、帮助他,他不知还要吃多少苦头,说不定新兵两个月的集训期都熬不出来。朱思杨帮助刘贝克练操步,整理个人内务,写学习心得,出公差,甚至帮他揉胳膊腿,洗衣服,差不多成了刘贝克的保姆。相反,朱思杨在部队如鱼得水。朱思杨胸怀大志,积极上进,半年时间就入了团,并且成了党组织的重点培养对象;朱思杨踏实肯干,不怕吃苦,再苦再累的事他也从无半句怨言;朱思杨在军事业务训练上一直处于新兵的前列,这当然与他过去学军时的锻炼经历有关,更重要的是,他热爱这些,他热爱他从事着的一切工作,他是充满着激情来面对它们的;朱思杨算不得才华横溢,但他能出黑板报、能编快板词,篮球打得不错,也能上台演个亚克西什么的,这些在连队里做个文艺骨干已经满够用了;朱思杨还是个顾全大局的兵,他们连队是守仓库的,驻扎在山沟沟里,平时除了站岗放哨,也没有别的什么任务,大一点的公差就是给后勤帮忙,喂猪挑肥浇菜割鹅草,这些事一般是连里派公勤到各班,带有一定的义务性质。开头大家的积极性很高,爱挣表现,都愿意干,可这种事既累又脏,还无法体现工作成绩,长此以往就没人再愿意干了。这批兵全是城市兵,图新鲜和想复员留城的居多,热情一过,就只等着两年的服役期到了脱军装。坚持出公勤的只有朱思杨,领导一吩咐,朱思杨就高高兴兴地去,很听话,他把猪食煮得香喷喷的,粪水泼得匀匀的,他还给菜地圈上了篱笆,防止鹅进去糟蹋了菜,他做这一切都很认真,很投入,做得很出色,领导十分满意,说朱思杨是个不错的兵,很有前途。

朱思杨说,我要努力锻炼自己,不断进步,争取早日加入组织,为天下受苦受难的大众献出终身。

刘贝克说,你一个当兵的,有多大能耐,要为天下人献身。

朱思杨说,这是一种精神,有了这种精神,一个人就能变得高尚起来。

刘贝克拿手指挖鼻孔说,你就是高尚得要命,高尚成白求恩,咱们在山沟里,天下受苦受难的大众一多半看不见,你往哪儿献身去?

朱思杨说,献身不是要你割肉喂食,那是一种比喻,是要你为了一种崇高的事业去奋斗,这才是一个有意义的生命。

刘贝克说,你说的这个理想,还不如你原来那个理想,你还记不记得,你原来是要做宇航员的。

朱思杨笑道,怎么不记得,你还考我转圈儿、跳伞,害得我从长江大桥上跳了下去,差点没拍晕过去。

刘贝克说,可惜你现在不说这样的理想了,你再说,我们还可以找法子测验,这比你那个献身的理想有意思得多。

相比之下,刘贝克的理想就要具体得多。刘贝克只想当满两年兵,复员回家找份工作,当然工作得舒心,扫马路开机床捉小偷的事都不干,最好是坐办公室。工作体面轻松,受人尊敬,下班以后可以看看电影,听听音乐,逛逛公园,找女孩子玩玩,比什么不好。

朱思杨说,你这种理想根本不能叫做理想,只能叫胸无大志。

刘贝克说,胸有大志又如何?要明白,理想不是空想,得现实。

朱思杨说,现实是靠自己的努力,你不努力去争取,你怎么知道什么是现实?

刘贝克说,你努力了,你就一定知道什么是现实吗?当年你圈儿也转了,大桥也跳了,你想做宇航员的理想,是不是就变成现实了?

朱思杨不想和刘贝克争,他从自己的枕头下翻出一本包了封皮的《红岩》给刘贝克,说,你先看看这本书,你看完了再来和我说。

刘贝克很快把书看完,隔两天把书还给朱思杨说,书很有意思,写得很精彩,我真的很佩服这些人,不过时代不同了,现在没有人往我的手指上钉竹签,想钉我还不干呢。

朱思杨说,就这?

刘贝克想了想,说,还有,有一个革命烈士和你的名字一样,你们就是姓不同,可惜了。

朱思杨很失望,他把书从刘贝克手中夺过来,放回枕头下。朱思杨想,这种书给刘贝克看真是糟蹋了。

十一

朱思杨因为表现突出,入了党,当上了班长。

几个月后,驻地的山林发生了一场大火,火情迅猛,危及战备仓库,朱思杨带着几名战士冲进火海,奋力扑救,拼命拦住了火势,等部队赶来时,朱思杨已经被烟火熏昏了过去,他的头发和眉毛全都燎光了,手上全是水泡,脚被钉子扎穿了,衣服也被烧成了条条缕缕,他一苏醒过来,推开卫生员,抄起一桶沙,又踉踉跄跄地向火海中冲去,谁都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