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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消失在路上(3)

刘贝克也参加了那次救火,刘贝克也冲来冲去的,但是刘贝克没有往火海里冲,他是在火头子外面,帮忙递个水什么的,下来以后弄得一脸黑,出了满身的大汗,人却没伤着。

那一次浴血火海,朱思杨因为组织施救有方,控制了火势,而且表现顽强,使军备仓库没有受到损失,因而荣立了二等功,并被抽调到师“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标兵演讲团”,到各团队巡回演讲。朱思杨穿一身崭新的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一瘸一瘸地爬上连里送他去师部的卡车。朱思杨再回来时,是师里的小车送回来的,朱思杨还带回了师里的通知,命令他到师干部集训队去学习。指导员在全连大会上训话说,你们都要向朱思杨学习,你们都是一批的兵,人家入了党,当上了班长,立了功,调入干部集训队学习,人家是怎么干的?你们给我好好地掀起一个学习朱思杨的新高潮来。

晚上朱思杨和刘贝克在小河边谈心。刘贝克沮丧地说,你去师里学习,回来就能提干,你现在是前途无量。我已经完了,我也不想挣这份前途了,过年脱军装回家吧。

朱思杨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后来说,如果你拿定主意了,也好,回去以后好好干,不管干什么,前途总是由自己来掌握的,只是你的老毛病要改,做什么都得努力,都得认真,要不然这一辈子你就一事无成了。

朱思杨去师里报到前又到火灾现场看了一次,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去那里,火灾现场已经经过了重新收拾,过火林全都翻挖了,种植上了小树苗,烧毁的房子翻盖了,比原先的要结实,新挖了防火壕沟。朱思杨站在壕沟前,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山风吹来,小树苗一起生机勃勃地摇晃着,一些小鸟在林间扑来扑去,快乐地鸣叫着,这一切都让朱思杨产生了一种怀疑,他怀疑这里是否真的发生过一场火灾,即使有,它对他的意义他是知道的,它对那些小鸟小树的意义呢?他知道吗?

十二

我们现在可以这样说,朱思杨是一个经过了自己的努力不断在进步着的人,他在自己的理想面前很坚定,也很安宁,他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他的困惑只是怀疑自己的努力,而不是理想本身和自己对于理想的向往,这样反而使他更加强了对自身的鼓励和约束。朱思杨的理想在少年时代是朦胧的,不确指的,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那理想究竟是什么。等到了青年时代,那理想成熟了,他对自己说他弄清楚了,但是成熟的其实还是那个朦胧,他不过是因为经过了那么长的生命时间,已经习惯了那个朦胧,他弄清楚的只是这种习惯。

不管怎么说,朱思杨是个有理想的人,他的一切生命,都维系在对自己认定的理想之上。因此,他生活得十分坦然,有信心,即使有烦恼,那烦恼也是纯粹的,何况那理想不那么确指,是像星星一样高悬在他的头顶上的,他看得见它,不会有看不见它的失落和摸不到它而引出的失望,用我们的话来说,他是踏实的。

朱思杨有没有踌躇满志的时候呢?答案是有。我们可以想见,在朱思杨以自己的理想为前导,不断去努力,并且因为这种努力不断取得进步的时候,他一定会在心里发出舒坦的微笑,他是相信自己离理想更进了一步:比如当兵八个月后他当上了班长,入了团又入了党,两年以后当上了排长,三年半以后当上了副指导员,四年以后当上了团政治部干事,五年零七个月后提升为指导员,八年零三个月后再度提升为营教导员;他不断地立功、受奖,被树为各种各样的标兵和先进人物,出席各种群英聚会的活动,被上级接见,被报纸宣传,他就像一个跑百米跨栏的运动员,跨过一个高度,又跨过下一个高度,不断超越着;在经历这些事情的时候,成就感使他相信自己的理想是正确的,他踌躇满志。有时候他想,我这一生是多么的有意义呀!

朱思杨的想法,其实在很多时候也是我们大多数人的想法。

十三

朱思杨被提升为指导员那一年,回家探了一次亲。

朱思杨回家探亲,朱兆和和周素琴十分高兴。朱思杨提着印有一架飞机和北京字样的行李包跨进门的时候,周素琴眼泪都差一点淌了下来。两口子杀鸡炖髈,忙里忙外,整天围着儿子转,这种快乐的日子是不言而喻的。

周素琴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儿子在外当兵,把母亲的一颗心带走了,周素琴经常有一种心疼的感觉,她在晚上一个人坐在灯下的时候,总是觉得心里空空的,想流泪。现在儿子回来了,儿子高高大大、英武成熟,嘴角上生出好看的胡碴,举止自信有力;儿子当上了军官,还给她买了衣料、毛线,给他爸爸带回一双上好质量的军官短筒皮靴,这样的儿子,不仅仅让她心疼,同时也让她骄傲。

朱兆和不同。朱兆和没有心疼,只有骄傲。朱兆和是个铁打的男人,一辈子崇尚轰轰烈烈,崇尚男儿当自强。朱兆和在儿子小时候也不是没打过儿子,但朱兆和打儿子,是为了儿子能够出息,当儿子出现这样的苗头时,比方说,儿子在十二岁那一年从长江大桥上跳入江中的时候,他就再没打过儿子了。朱兆和对自强和出息的认识就是进步。朱兆和的进步观既朴实又具体,那就是总在提升自己。比如说,朱兆和自己,三十多岁的时候当上了大组组长,当到五十多岁,还是大组的组长,一点也没有提升,这就是没进步。周素琴说他要是有点文化就好了,或者他要是别老和领导顶牛就好了。朱兆和不同意这个观点,朱兆和说中央领导一半以上和他文化水平差不多,中央领导差不多全顶牛。但是朱兆和并没有因为世界上有这样的先例就原谅自己,他承认自己进步太少,远不如儿子,儿子三天两头写信回家来,先问父母大人好,再谈思想情况,最后说自己入团了,入党了,立功了,提干了,总有提升,总有盼望,总有新鲜的事情说出来,那才是真正的进步。朱兆和在进行着自我批评的同时,当然有足够的理由为儿子感到骄傲。

朱思杨说,妈,您别一天杀一只鸡,您这样我也吃不了。

周素琴说,吃不了用劲儿吃,多多吃,吃胖点儿,回部队你再想吃也没处寻了。

朱兆和说,你这是什么话?你把部队说得连只鸡都吃不上呀?别说如今咱们部队是什么情况了,战争年代,人家红嫂还熬鸡汤送去呢,再说,吃也不能盲目地吃,吃就吃腿儿,吃翅膀,吃了能跑能飞。

朱兆和严肃地对朱思杨说,儿子,你吃腿儿,吃翅膀,吃了跑得更快,飞得更高。

周素琴说,老朱,你别一口一个儿子儿子的,人家思杨如今是教导员,人家是军官,你这么叫,要让别人听见了,多不好。

朱思杨说,妈,不是教导员,是指导员。

朱兆和说,管他是什么,就算将来他当上了总司令,我该叫儿子还得叫儿子。

周素琴说,你将来再这么叫,人家总司令的警卫员就不同意了,人家非把盒炮拔出来,推你出门不可。

朱兆和瞪眼道,他敢!

朱思杨看看守在左边的爸爸,再看看守在右边的妈妈,朱思杨在灯下看出爸爸妈妈的脸上已经生出了不少皱纹。朱思杨心想,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家庭呀。

十四

朱思杨回家探亲那几天,去找了好朋友刘贝克。

刘贝克两年前就复员了,回家以后分到卫生局工作,在一家医院里做保卫科的工作。刘贝克不喜欢这份工作,通过父母的关系,活动到局里坐办公室。对此他还是不满意。刘贝克自己也不清楚他究竟想做什么,也许做什么都不合适,都让他心烦,他说他是一个飘在空中的人。

全国恢复高考的那一年,刘贝克和科长吵了一架,他不想再待在科里了,就临阵磨枪复习了几天,参加了高考,居然就考上了城建学院土木工程专业。

在此之前,刘贝克已经开始恋爱了,谈了好几个,都没成。刘贝克自己说是久经沙场,伤痕累累,当然不光他自己伤痕累累,对方也同样如此。刘贝克现在的女朋友是应届高中毕业生,比他小好几岁,叫王宁。

刘贝克当胸给了朱思杨一拳,说,你妈的真的前途无量了,连上级都干上了,今后还不飞黄腾达呀。

朱思杨也当胸还了刘贝克一拳,让干上天也就是四个兜,哪像你,少三个兜,多两管笔。

刘贝克把双手操进兜里,说,别寒碜我了,这学期我已经有两门补考了。辅导员天天找我谈话,谁再逼我我真跳楼去。

朱思杨请刘贝克到汉口的邦可西餐馆吃俄式烧兔,喝扎啤。刘贝克爽快地同意了。本来刘贝克也准备请好朋友去吃一顿,但他最近热恋烘烘,开销太大,兜里没剩几个钱,要请朱思杨只能请他吃热干面和凉粉,这样还不如去邦可吃一顿牛排肉饼,反正朋友之间,钱是唯一不能算数的东西。

朱思杨找到刘贝克,除了老朋友叙旧,还有一件事,就是托刘贝克帮忙打听一个人的地址。

朱思杨回家探亲,和母亲周素琴拉起家常,周素琴除了关心儿子的进步,还关心儿子的另一件事,那就是个人问题:朱思杨那一年已经二十二岁了,已经到了处理个人问题的年龄。朱思杨在这个事上不是没有想过,他身体很结实,发育正常,没有什么毛病,不想这方面的事没道理。问题是朱思杨没有目标。朱思杨自己要求进步,他胸怀大志,想干出一番事业来,但是个人大事不光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事情牵涉到两个人,朱思杨没有目标,想也是白想,他一个人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的。朱思杨就想到一个人,这个人是苏小苏。

苏小苏在朱思杨当兵离校那一天送给朱思杨一个笔记本,上面写着:愿你在革命的大熔炉里百炼成钢乘风破浪。按照一般的情况来说,一个女同学平白无故送一个男同学礼物,而且这个女同学是红着脸送的,这里面肯定有原因,至少说明这个女同学对这个男同学有充分的好感。这一点朱思杨开始不太懂,后来才渐渐地懂得了。朱思杨现在可以说也百炼成钢了,也乘风破浪了,他很感激苏小苏过去对他的鼓励。朱思杨在懂了这一切之后认真地回忆过苏小苏这个同学,可惜无论怎么回忆,都对苏小苏这个同学没有太深的印象。事实上,从小学到中学,他们同学了十一年,一共也没有单独说上过几句话,朱思杨后来一直是班里和年级里的学生干部,能和他单独说上话的女同学不算太多。在朱思杨的回忆里,苏小苏不是一个出众的女同学,她好像一朵淡黄色的雏菊,一直是安静地成长着,这相反对朱思杨产生了一种隐隐的诱惑。既然如此,朱思杨现在要考虑个人问题,苏小苏就肯定成了他首选的对象。

唯一的问题是,朱思杨从来没有和苏小苏联系过,苏小苏在送给他的笔记本中没有留下地址。朱思杨也不知道苏小苏的家住在哪儿,她现在的情况怎样,朱思杨只能请老朋友刘贝克帮忙,为他找到苏小苏的地址并打听清楚苏小苏的近况。

朱思杨和刘贝克约好在邦可门口见面,刘贝克到了之后要朱思杨先进去找桌子,他等女朋友王宁。一会儿刘贝克和王宁扯扯绊绊进来了。

王宁是那种大大咧咧的女孩,明明比刘贝克小不少,却像大姐姐一样牵着刘贝克,还拿餐桌布给刘贝克揩眼屎。王宁还是见面熟,很大方地和朱思杨打招呼,说咱们是老熟人,刘贝克没少在我这儿说你的好话。这女孩也不忌讳什么,一坐下就从书包里翻出一大包东西,当着朱思杨的面塞给刘贝克,说,大号的,害我跑好几个药店,你放好,别一到用的时候没处找,憋得嗥嗥狼叫。刘贝克嘻嘻笑着接过去塞进自己的书包里,就势还一嘴说,公狼叫得不中听,哪有小母狼叫得中听,基本上就是英雄交响曲。

两个人在那里打情骂俏,朱思杨不习惯,装作没看见,叫服务员过来点菜。服务员过来了,朱思杨接连点了奶油泡芙和苹果饼鸡肝饼都说没有。朱思杨说,你这样好不好,我们这里是三位,你后面有什么我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你根据你的实际情况和我的实际情况替我们安排一下。第一,我们三人全不忌口;第二,你别替我们省钱,你看这样合适不合适?服务员走了以后刘贝克和王宁哈哈大笑。

刘贝克一听说朱思杨要他帮忙找苏小苏就愣住了,他那时刚吞下一大块肉饼,正大口喝着啤酒,差点没被啤酒呛着。刘贝克瞪着眼看朱思杨,手里的啤酒扎像大号手雷似的举在空中。

王宁拿叉子捅刘贝克,说,嘿,嘿,我说你犯什么呆,就允许你吃蜜桃咬一口丢一口,人家找一个女同学,还没涉及实际问题呢,你就犯上醋了?

刘贝克没理王宁,一伸脖子把啤酒咽下去,大惊小怪地俯身对朱思杨说,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我说朱思杨你进步了,我是乌鸦嘴,我还真说准了,朱思杨你不是一点进步,你是进了一大步。

朱思杨有点窘,端起啤酒来掩饰,说,我也没说什么,也就是王宁说的,老同学联络一下,你弄得惊惊乍乍的,至于吗?

刘贝克把啤酒杯往桌上一推,说,你那联络一下的意思我懂,你也用不着遮遮掩掩的,在座除了你,全是这方面的高手,你遮遮掩掩到天上去也白搭,好了,我也不管你联的什么络,这事包在我身上,两天之内,带人来见你!

朱思杨连忙说,贝克你千万别胡来,你对人家要有礼貌,别乱说话。

刘贝克嘻嘻笑道,放心,我就像对待**一样地对待她,只管接头,不管工作。不过事成之后,你还得请我在这里撮一顿。

王宁叫道,还有我。

十五

两天之后,刘贝克果然带来了苏小苏的消息,但那不是朱思杨想要得到的消息。

刘贝克进门的时候朱思杨就看出情况不对了。刘贝克和朱思杨的父母热烈地扯了半天天气菜价之类的闲事,扯完了就灌白开水,然后不断地往厕所跑。朱思杨冷笑着在一边看着,直到刘贝克再也热烈不下去,父母回到自己房间。

朱思杨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