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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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投入(1)

如果一开始我就对你说人类最可靠而温馨的同盟就是自己的床你会怎么看我?把我当做整天翻鲁?杰尼逊色情小说中毒太深的家伙还是干脆当我是个神经病患者?不过无论你怎样看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说上述这话时绝对没有哗众取宠的意思。我很认真。我想我的这个发现——如果发现不一定非得是聪明人才能干出来的——无疑是非常有意义的。

与床相悖的是黎明。“黎明”这个词很愚蠢,这个词动荡不安,破坏了人类已深刻进入的那个美妙境界。有了黎明你就不得不离开床,与梦或者半梦半醒做生离死别,忍受失去暖和的被子进入清凉世界的痛苦。你醒来,你感到滞留了一整夜的膀胱有如葛洲坝水库,它毫不留情地淹没了你与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影星的幽会,你在白宫南草坪幽默智慧的讲演,由红房子厨师殷勤献上的满桌子俄式大菜,你与邦德联袂演出的《007与他的师弟在中国》,还有飞翔以及比飞翔更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壮景。总之,你失去了这一切,你不得不起床。

起床是万恶的开端。起床意味着安静的房间从此开始乒乒乓乓,意味着你得事必躬亲地用去污粉刷小便池——如果你不想被自己的排泄物刺激得深刻理解到自己的卑下以致丧失生活信念的话;意味着你得像好孩子那样用猪鬃牙刷反反复复折磨牙齿,以防牙周炎牙龈炎牙结石,以防心怀叵测的牙医对公费医疗同时对你来一个口腔深处爆发革命;意味着你得洗脸,虽然你昨天已经洗过前天乃至你一生下来就不断地洗过;意味着你得穿上洗熨好的上衣打好领带走到街上让人家说,“这小伙子挺精神”,至少别让警察说你有碍观瞻;意味着你得考虑早餐吃点什么,也许你并不饿,但你得在烫饭、麦片粥、提瓣包和污秽不堪的酱菜中进行抉择,因为哪怕你并不认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在地球上一半人都在进行早餐这项运动时,你总不能看风景吹口哨或者去跳绳吧。

我说起床是万恶之首是绝对有道理的,因为上述这些事完成之后,你的事并没有结束,就像你坐在戏院里看见大幕拉开,走出来一个但愿你在她退妆之后别再看见她的女士,她站在那里非常深情地说“首长们同志们,演出现在开始”一样,这仅仅是个开头。接下来,你恢复了社会人的觉悟,想起你是一家大酒店的调酒师或者是哪所大学的哲学系讲师,你的酒店或者学校规定你每周必须付出六天的劳动,而今天恰恰不是休息日。你看看该死的表,它礼貌地提醒你如果不想失去奖金和晋级的机会的话,你必须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地去上班了。而这个时候你偏偏想起了床还没来得及整理,昨天换下的衣服还在洗衣机里。洗衣机提醒了你连续两个月没交电费了,供电局在你上班的时候对你的大门威胁说不日将对你进行断电制裁。同时起哄的还有垃圾费公管员费水费公厕卫生费电梯费这些杂种,很快你就想到昨晚的电视天气预报说西伯利亚的冷空气骤下。你也许会说西伯利亚冷空气干我屁事,但是错了,你立刻想起冷空气尤其是西伯利亚那个地方出品的冷空气最盛产雨呀雪呀什么的,而你的女朋友每逢这个时候就会大摆洋谱地给你打电话来说“亲爱的今晚到公司来接我”。你的女朋友的公司离你的单位有十二站路,而她的家离她的公司还有九站路。十二加九乘以二,来回四十二站路。你绝望地想:操你个西伯利亚!可是你并没有骂而是笑了,因为你发现在乱七八糟的房间里你根本无法找到雨衣和雨靴在哪里。

第一次关门时我把自己关在门里了。第二次我总算出来了,可我发现忘了带自行车钥匙。第三次我发誓即使忘了带脑袋我也决不再回去了。

我咣地带上门。楼下有人喊:“谁?等一下,我就来开门。”

我想麻烦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它的床上溜下来睡衣也不换地跟上了我。

电梯一直把我送到一楼。电梯里有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老是把头枕在我肩上打瞌睡。我想昨天晚上的电视节目既没有球赛也没有健美操,她干吗废寝忘食?她可能是个挖空心思囤积粗盐和肥皂的逃税者。但是很快我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我想起来我自己才是个逃税者。我上月写了一部《关于治理整顿集体农庄自由市场形形色色交易人的内幕大全》,写这部书我一共挣了二千四百零八元稿费。我发誓我没有存心占国家的便宜,但是我不知道自己该交多少到哪里去交个人所得税,这种事情总不能在报纸上登广告,所以我就没有交税。从这个角度讲我就成了逃税者。

在一楼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想到我为什么会站在这里。电梯把一群又一群睡得惺忪新鲜的人送出来,就像高峰期出炉的面包。我看见一对新婚夫妇柔情蜜意难舍难分地相互吻别,而昨晚他们在我楼上至少砸了十二只碗八只碟子。我看见一个小男孩扬起胖乎乎的手说“妈咪再见”后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把大半只面包丢进花坛里,巧妙地证明了二年级小学生的智商比生他养他的成年人高明得多。我不知道我站在那里干什么。也许什么也不为,我不明白。我当然不是大酒店的调酒师,也不是哪所大学教哲学的什么讲师。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我是一个社会人,我必须干点什么,开车卖肉看门制造香水当个管理者或者被人管理,我想无论怎样我总得干点什么。这使我十分苦恼,我站在那里痛苦地回忆我是干什么的,是赶马车的开地铁的卜卦的卖冰糖葫芦的还是烤羊肉串的,总之这花去了我很长时间。后来我终于想起了我的职业,因为我回忆起昨天我还坐在一张办公桌后面一边看《棋牌报》一边听一男一女粗俗而技巧地对骂,这样便可以认定我是一个调解员而不是调酒师。黎明的第一个痛苦便迎刃而解了。

早上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行走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城市用日益发达的现代化兴高采烈地挖掘出许多陷阱,极有耐心地捕捉你这头美丽单纯的小鹿,你得明白你不能撞人也不能让人撞是件多么不容易的活儿。满街都是高速行驶的疯子,他们都满怀热情地创造和你相撞的机会。对付疯子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你比他们更疯。我想我正是以这个办法证明了我没有被碾成肉酱是有充分理由的。在过一个十字路口时我看见有一个红灯亮了。我喜欢红色,因为梦里的颜色大多是红色的,甚至你在梦里喝的牛奶都是红色的。但我不知道那个红灯是不是牛奶,我想大概不会是。这个时候我发现出了一点什么问题,所有刚才还在拼命竞争的疯子都停了下来,只有我一个人骑到十字路口中间去了。疯子们在我的身后发出健康友好的笑声。

一个慈祥的胖警察走过来,对我行了个礼说:“怎么回事,没看见红灯吗?”

我说:“你是说红灯?你瞧,我是对的,我就知道它不是牛奶。”

胖警察皱了皱眉头,说:“胡扯什么,什么牛奶?”

“当然不是牛奶。”我得意地说,“没有一个头脑健全的人会把红灯当成牛奶的,你用不着蒙我。”

胖警察掏出单子:“罚款。两块。”

我说:“这不公平。”

胖警察说:“什么不公平,牛奶还是两块?”

我说:“这不公平。我的车根本就没有刹车。”

胖警察仔细地检查过我的车,夸奖道:“你说得对,这车根本就不能刹。这样就对了。”

胖警察熟练地摘了我的车钥匙,在掌上颠了颠,揣进制服兜里。

我说:“干吗?干吗?嘿。”

胖警察笑着对我指了指,又指了指马路边。

我这才发现马路边上停了好几辆落了锁的自行车,大约都是把红灯当成牛奶的倒霉蛋们的。那些肇事者们站在人行道边,一个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有的站在阅报栏前一本正经地看报纸,有的蹲在下水道旁津津有味地看蚂蚁搬食,一派心安理得的风景。这个时候红灯亮了,一个鲁莽的小伙子骑车冲过了白线。那些前一秒钟还在认真读报和玩蚂蚁的倒霉蛋突然一窝蜂似的冲过去,争先恐后地把那小伙子从车上拖下来,然后去摘车钥匙。那个小伙子吓坏了,说:“干吗?干吗你们?”一番激烈搏斗之后,钥匙终于落入一位中年汉子之手,汉子得意地冲小伙子说:“什么干吗,没长眼怎么的?红灯!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红灯?”说完汉子屁颠屁颠跑到胖警察面前,讨好地把钥匙交给他。胖警察斜眼看着汉子,收下钥匙,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大把车钥匙,挑出一把给汉子。汉子嘻嘻笑道:“警察叔叔你弄错了,那不是我的,我的钥匙圈上有花儿。”胖警察说:“行了,钥匙圈上有花没花我管不着,以后记着别再老盯着人家姑娘头上的花看,小心车撞死你。”汉子虚心地点头说:“哎,我记着了,以后有警察的地方保证不再看姑娘了。”汉子说完乐滋滋地推着自己的车走了。

我一看乐了。我喜欢这种游戏,这游戏公平而且既考智力又考勇气。我栽了可后继有人,这道理朴素但不乏深刻。我看看那些没抢着钥匙又踅回去骂骂咧咧继续假装看报玩蚂蚁的倒霉蛋们,我断定若是动起粗来我不会是他们的对手。他们是一群饿坏了的狼。我过去在农村当知青时曾经读过一本名叫《论游击战》的经典著作,那书深刻且实用极了。我想有时候聪明人和笨蛋就是不一样。

我沿马路往前走,一直走到看不见警察的地方。这个时候我看见我的猎物出现了。一个年轻人骑车带着一位姑娘,两人悠闲地边骑边聊。我猫匿似的跟着他们跑,我的目的当然不是偷听他们的私房话,对这个我不怎么感兴趣。我一直跟着他们的车跑了上百米,自行车在快到十字路口时减慢了速度。我看见胖警察远远地站在十字路口十分威武。我没等车座后面的姑娘跳下车来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去,一把推下姑娘,咔嚓一下锁上车,把车钥匙捏在手心里。

年轻人懵了,说:“你干吗?你干吗?”

我冲他行了个礼,说:“你是真不懂还是搁我这儿装傻来着?骑车带人,违章了!”

我说完就大踏步向胖警察走去。那年轻人以为我是纠察队的,在我身后整个儿傻了。

胖警察给我找我的车钥匙时微笑着夸奖道:“你小子,倒是块警察的料。和你们单位领导说说,调我们中队来怎么样?”

我说:“你们那儿福利如何?给不给分房子?”

胖警察说:“福利不怎么好,房子得凭警龄排队。今年排到七八年的了。不过你也别太实际,干我们这行的光荣。”

我说:“我的职业也不可耻。”

胖警察说:“你干吗的?”

我说:“我淘粪的,时传祥的战友。”

胖警察说:“喝!那是,比咱还光荣。”

我说:“我要不早点去上班,你这条街的下水道立刻得堵死了,你就得站在粪水里指挥车辆行人了。”

胖警察说:“你快走你快走!别让我一身太阳臭再闹一身粪水,回去老婆连门都不让进。”

我说:“我再陪你聊聊,你这活儿枯燥。反正我们不考勤。”

胖警察说:“行了你走吧,我这有不少人陪了。回头对你们领导说说,给咱们这条街来点优惠。”

我说:“可我的车没闸呀。”

胖警察说:“不要紧,你眼放亮点,碰着警察下来推两步。”

我说:“那我走了。”

胖警察招招手:“你走好。”

我大摇大摆蹬上车时那群倒霉蛋中有人问:“喂,伙计,那警察是你舅?”

“不是舅,”我说,“是兔子。”

这个世界充满了战争。

仿佛人们就是为了战争才活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你出生的时候人们把你从母亲的肚子里鲜血淋漓地提拎出来,在你的光屁股蛋上猛击直到你哇哇大哭,这是战争的启蒙教育。每一个年轻的父母都在对自己的特保儿大喊:“哭,哭有屁用!他打你,你不会还手呀?”这是战争的哲学教育。上小学的时候你的老师会不厌其烦地教导你怎样争取当上三好学生,怎样争取考上重点中学,前提是战胜其他的小朋友,这是战争的深化教育。你上中学了,上大学了,你成为有知识的人,你懂得欣赏《十面埋伏》琵琶曲和《特洛伊城下》名画,这是战争的美学教育。你喜欢读书,你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红日》《静静的顿河》《凯旋门》,或者你不喜欢太正经而是看《大金鹏王》《星球舰队》,它们喋喋不休地告诉你战争的奇妙、忘我和浓烈的人情味。你热爱体育,这很好,这能证明你是健康积极的或者向往健康积极,于是你就在中国女排四连冠或者中国足球败走狮城的画面前毫不怜惜地洒下热泪,为泰森败给道格拉斯扼腕叫屈。你不能一辈子都在读书,你得走上社会。你工作了。你挤公共汽车,为找一份好职业拼命奔波,忍气吞声被老板指手画脚又暗地里算计老板,争取百工种竞争名次,受人排挤然后指天发誓要做人上人,抢购商品,夹塞争取尽快买到早点,打麻将,如此种种,无一不是战争的衍化和变种。然后你开始春心萌动,开始谈恋爱。你必须遵循排它的原则把你心爱的姑娘从千军万马丛中争夺到手,这得费去你几乎全部的实力。然而这并不是一劳永逸的事,你还得在她周围筑造一座固若金汤的藏娇城堡,你得毫不手软地打退第三者的进攻和你心爱的人儿弃城出走的阴谋。你疲于进攻和防守,几乎遍体鳞伤。你终于结婚了,为了弄到房子和家具以及酒宴用款你当然经历了大大小小几十次战役。你想战争终于结束了,和平多么美妙,你想你完全有理由轻松地喘口气了,于是你带着妻子去看电影,片名叫《滑铁卢战役》或者《高山下的花环》,你和你的妻子以及你们未出生的孩子不得不为那个疯狂的矮子或者那个心眼很纯洁的寡妇大流其泪。你想逃避战争的刺激,你拉着恋恋不舍的妻子往外走,黑暗中你不小心踩到人的脚,那人破口大骂:“你瞎啦?欠揍怎么的?”你拖儿带女只能忍气吞声,但你不是懦夫,你在心里恨恨地说:“小子,还不定谁揍谁呢,瞧着吧,等我儿子长大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