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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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投入(2)

我发誓,我在这里决没有说生活坏话的意思。生活就是这样,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其实我明白的道理比这更多,生活中充满了战争简直妙不可言。战争刺激着人类的生存意识,譬如生育和建设,这是它无与伦比的功绩。另一方面,假如没有战争,我指的是假如没有邻里之间、夫妻之间、父子之间、单位之间、关系密切或者完全不相干的人之间那种战争,那么我就没事可干了,我就得饿死。我在前面已经交代过我是一名调解员,相当于战争双方的裁判。没有天哪有地,没有战争哪有我。你看我很明白这种朴素的辩证关系。

我的面前坐着两位妯娌,也许是母女或者姐妹也不一定,反正是两个女人。这两个女人没有长相也没有年龄。我敢起誓我不是色盲,她们就是这个样子。我走进我的办公室时正啃着大饼。我不知道应该先啃完大饼再坐下来还是先坐下来再啃完大饼,我觉得这个道理一时难以想透,于是我就坐下来了。我非常认真地看办公桌上的调解陈述书,好半天才弄明白她们是为了争离婚补偿费来的。现在人们越来越聪明了,把战争引导到每一个角落,而且冠以那么安详的名目。这很可笑,但这不关我的事,我的事只是调解。换句话说,我的事只是保证双方公平,不要让战胜方宜将剩勇追穷寇,要不这个世界就整个乱了套了。

我咽下最后一口大饼。我说:“好吧,好吧,既然现在全世界都在闹战争饥饿水荒火山爆发,一个短暂的家庭演习有什么呢?我们这样安排好了。第一,男的赔偿女的婚姻损失费五千元,因为按照我们这个社会约定俗成的道理,婚姻失败主要应由男方负责。至于你,姑娘,你要愉快地接受这个赔偿,这是你的正当权利,同时你应该相逢一笑泯恩仇,忘记他给你带来的痛苦,这才是好姑娘。第二,女方也应赔偿男方五千元,因为姑娘你的理由是他得到了你的贞洁,可是他不也同样把贞洁交给了你吗?……”

那两个妯娌或是母女或是姐妹异口同声地说:“不!”

我说:“为什么?这很公平。”

她们依然看着我大声说:“不!”

我很生气,我说:“你们不要胡闹,你们要说个道理出来。”

她们说:“你弄错了!”

我说:“怎么是我错了,明明是你们错得一塌糊涂才来找我调解的。你们再胡闹,我只好不管你们,叫下一个了。”

她们说:“你说的就是下一个。我们不离婚。”

我低头看面前的陈述书,才明白我确实弄错了。

她们说得对,她们不离婚,那份陈述书不是她们的。我很快找到她们的陈述书,搞清楚原来她们是邻居,调解事由是公用厨房一块零点三七平方米地盘的归属。

“反正都一样,”我咕哝道,“好吧,我们从头开始。现在你们谁先说?”

这个时候电话响了。我去接,听出电话那头是我女朋友的声音。

我说:“小琴,什么事?我正忙着。”

女朋友说:“我不是小琴。”

我回头看了看两个眼睛一眨也不眨看着我的女人,不耐烦地说:“行啦,阿惠,有事快说,别误了我工作。”

女朋友说:“我也不是阿惠。”

“那么,小兰?”

“不。”

“淑华?巧珍?丽玲?杏花?冬枫?这样好不好,你爱叫什么叫什么,这无关紧要。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有什么事了吧?”

“你把我的名字都忘了。”女朋友怨怨哀哀地瘫在电话里,接着就嘤嘤地哭起来,哭得十分动人。

我感到事态的重大。我说:“怎么,是你爷爷终于死了?老爷子的遗嘱没提到你?”

“不是。”电话终于不哭了,“我想约你今晚去听歌剧,可我不知道你同不同意。”

“让我想想。”我说。

我想了一会儿,到底没想出结果来,我说:“不行,我怎么也想不出同不同意有什么意义。有意义么?”

“不知道。”

“这就对了。那我挂电话啦?”

“好吧。”

我放下电话,疲倦至极地回到办公桌前,看见两个女人坐在那里。我不清楚她们是打哪儿钻出来的,坐在那里干什么。她们绝对不是我的远房亲戚什么的。她们让我看桌上的调解陈述书。这下我明白了,她们是来调解的。

我说:“怎么回事,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男方赔偿女方五千元,女方赔偿男方五千元。就这样!下一个!”

两个女人异口同声地大声说:“不!”

我痛苦地跌坐在桌前。我想她们肯定是疯了。

这个世界简直乱透了!

我还没有活到对一切都不感兴趣、瞻前顾后、唠唠叨叨的年龄。我衣兜里不揣急救盒。我不踢足球不冬泳还只是去年的事。我的智力和判断力都正常无误,这一切都可以从我夜间从不起夜和失眠得到足够的证实。问题不在我,问题在这个世界。我是说这个世界完全不像先哲们在书中写的那样宽容豁达,它肯定在什么地方出了毛病,至少先哲们的书中没有记载过这样的毛病,可是我并不知道毛病出在哪儿,这个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或者它原本就是这个模样呢?

整个白天我老是出差错。忘记了消防局拖欠水果批发部的欠款早已还清,把一个孩子的母亲错认成他的奶奶,给一个当事人拨电话拨到了火葬场,当着科长老婆的面如实说科长这两天夜里根本没有加班写材料,把竹林爱情诗手抄本当成统计表送交局长审阅……

整个白天我处处捅娄子。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错,这个世界出了毛病。你无法预知世界的原本是什么,它已不是我们最先认识的光明灿烂的胎儿了。而面对一个完全不健全的世界,你能怎么办呢?你就是圣贤也不能力挽狂澜。我想我是客观的。

但这并不能救我,我仍然受到当事者的攻击。同事冷眼看我的笑话,科长没好气地支使我去调查一件精神病患者的肇事案,局长大发雷霆说我简直是渎职。他们全都认为世界就是这个样子,而我则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堕落者。电话一个劲地在那里疯叫,我不知道我的女朋友是不是也同样疯了。我想我是在一个巨大的陷阱中,而我不知道那陷阱在哪里,有多大。

好容易挨到了下班。我刚喘了一口气,就听见科长在门口冷冷地说:“喂,今天该你打扫清洁,别忘了。”

下班后我决定还是应该陪女朋友去听歌剧。我女朋友有个当什么长的爷爷,她是高干子弟,虽然这样,我却并不因此而歧视她,为此她挺感激我。

在去剧院的路上我们接吻。女朋友说:“你怎么啦?”我说:“什么怎么啦?”女朋友说:“你干吗咬我脖子?啃鸡似的。”我说:“这是脖子?你有脖子?”女朋友看着我,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接着就哭起来,哭得很伤心。她说:“你完了。”说完这话她就要我为她去买巧克力蛋挞,大吃特吃。她就这样一口气吃掉我存折中的一半,让我心疼不已。我知道每个人都有权利以他自己的方式来表达他对世界的看法,比如我的女朋友,她的方式就是哭和吃。这是人们自己的权利,这对稳定我们这个星球是有好处的。当然我得承认一点,她长得很可人,我指的是我的女朋友而不是星球。星球太庞大,至少目前我还考虑不过来。

以后我们就去听歌剧。是鲁宾斯坦的《第五交响曲》还是鲁塞尔的《帕特马瓦蒂》我记不清了,大约是后者。我坐在剧场里一直很糊涂。莫卧尔王阿劳定拼命追求基都尔王拉坦森的老婆帕特马瓦蒂,那个肥胖不堪的女人毫无诱人之色,我不明白骁勇无敌的阿劳定守着后宫三千干吗要去追她,追得满舞台春猫嚎叫酸味直溢。可是我的女朋友却感动得直落泪,大叹特叹气,一边拿她美丽的小牛皮鞋在下面猛踹我,使我感到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安定的因素,实在要把老实人逼上梁山。剧院里凡是女人都在肆无忌惮地竞赛泪腺之健康花手绢之多彩,香水味脂粉味袅袅蒸腾,弄得阿劳定在台上魂不守舍直打喷嚏。而男人们都正襟危坐目不旁斜,眼光里一个个射出对阿劳定巨大艳福的同仇乱忾。当帕特马瓦蒂最终刺死了阿劳定,并在先夫拉坦森火葬之际大义凛然引身自焚时,剧场里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有人高呼:“贞女万岁!”我的女朋友哭瘫在座位上,立刻休克过去。

我觉得这不公平太不公平,我气愤之极,跳起来,爬上座位大声喊:“胜利属于阿劳定,他灭亡了基都尔国并夺得了爱情!”有人骂:“狗!”并冲我准确无误地投掷香蕉皮。我寡不敌众但仍然进行顽强的反击。剧院里顿时大乱。一个剧场保安员吹着警笛冲过来,被我扒下女朋友的一只鞋砸在鼻子上,傻不拉叽地愣在那里。我趁机拉着女朋友逃出战乱。

女朋友说:“你完了,真的。”

接下来的事一件件证实了这个万恶的小女巫的预言。我们先去给女朋友买鞋,这个小女巫狠狠敲了我一杠,花去了我存折中剩下的另一半。她讨好地说:“你要不要回剧场去把另外一只鞋也派上用场?白白丢了挺可惜的。”我说:“你妈的得了吧,你明知道那里此刻天罗地网水深火热。”女朋友聪明地说:“那咱们干吗不找地方玩玩,光阴荏苒年华不再。”我说:“这个我倒挺高兴,可钱呢,钱都让你一个人高消费了,没钱怎么玩?”女朋友明察秋毫,女朋友说:“不是还找你二十一块五吗?留着干吗?”

我们去玩游戏机,小天堂太空战,打得一塌糊涂你死我活。我们占了一台。可铜币一投进钥匙孔那台游戏机就断了电源,一连投了几枚,屏幕上黑云密布连星星也没一个,而且任怎么拍打它也幸灾乐祸地装傻,不退回我的铜币。我去找老板。老板咬定说:“这不可能,机子是电脑控制的。”我说:“电脑难道就没个错?毛主席还犯错误呢。”老板笑道:“你别唬我,这我懂,毛主席是人不是神。”我说:“电脑也不是。”老板说:“我相信你还是相信科学?”这句话高屋建瓴,字字透着真理,我只能无话可说了。

我们去玩卡拉OK。付过门票台子钱后我只能给女朋友要一杯卡洛矿泉水,女朋友的热情还有新皮鞋的余热支撑着,女朋友不计较,但我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我自告奋勇上台去来一曲。我对老板说我是黑马杯大赛通俗唱法一等奖得主,我愿意为诸位凑兴,老板受宠若惊照我的原话把我介绍给茶客。我说诸位我今天在这里奉献一首歌给一位女孩,她和我君子之交淡如矿泉水。我说我要唱的是《我是利马来的叮咚老爹》,希望诸位喜欢。我放声高歌伴唱带却毛病似的自顾放《小雨来得正是时候》。我那时情绪很好,我不想扫自己的兴就依伴唱带唱《小雨来得正是时候》,可伴唱带这时却阴险毒辣地放起《雪在燃烧》起来。茶客们高兴得喘不过气来,直跺脚,气得我把麦克风拧成了麻花,冲茶客们砸去,然后拉着女朋友飞也似的逃出酒吧。

我们搭车往回走,我明明已经上了车,可车门却夹住了我的脚。满车都是空位子,我和女朋友找了两个空位子坐下来,可不知怎么我却坐在一个正犯更年期综合征的女人身上,那女人便烈女一般悲痛欲绝地讹我犯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中的某一条。司机听说有案子便大义凛然伸张正义地把车开到了分局。幸亏接待员曾经做过我的当事人,知道我这人在女人的问题上向来不凑合,否则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接待员送我出来时说:“伙计,亏你碰上了我,秉你一公,要不你可就惨啦!现在正严打呢!”我吓出一身冷汗。我说:“拜托。下次你有事到我手上,木瓜报之仙桃。”

走出分局,在车站上,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正在那里痛快淋漓地揍一个娇小的女人。周围围了不少人,一个个兴高采烈欢呼雀跃。有人调解道:“别打头!别打头!那样会打坏的,男人一颗胆,女人一张脸。打屁股,屁股上肉厚!”我挤进人群,冲那男人喊:“嘿,你干吗打人你这个白痴!”那男人停下来迷惑不解看看我,说:“她是我老婆。”我说:“她就是我的老婆你也不能打。”那男人鄙夷地说:“我要愿意呢?”说完玩儿似的在那女人小腹上来了一脚,那女人呻吟一声跌坐在地上。我跳起来给了那男人一拳,打得他倒退几步。有人高兴地喊:“看报嘿!美利坚参战!局势发生戏剧性变化!”我正得意,冷不防脸上干净利索地挨了一耳光。打我的是那个娇小的女人。她再次勇敢地冲上来扬起手来做河东狮吼:“你凭什么打他?”我捂着脸说:“他打你。”那女人大义凛然地说:“那是我的自由,我乐意!”

我被女朋友拽着逃出人群。

女朋友深明大义地说:“你完了。”

我心想,这小巫婆说的话十有八准。

我迫不及待地逃回我的屋。关上门的一刹那,我知道我和我的思想此刻都安全了。

这个世界不是属于我的,它整天都在乐不思蜀地制造着诱惑和陷阱。你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你不知道应该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你不知道应该深呼吸还是浅呼吸,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什么时候出太阳,你不知道风会不会吹落你的假发暴露出你的秃顶,你不知道你吐出的痰会不会落在人家的裙子上,你不知道你吃的药、喝的酒甚至食用的大米是不是假的,你不知道你说的真心话会不会触到人家的痛处,你不知道你的一言一行会不会得罪了你的上司、同事、亲友,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会不会喜欢你的身高、体重、爱好、爱打喷嚏爱眨眼睛的习惯,甚至你不知道你的存在是不是一种偶然的错误。你不知道,这一切你都不知道。你举步维艰,进退两难,你简直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可你不能死,因为你不知道你的死会不会引起这个世界的不高兴。

只有夜晚是属于你的,床是属于你的,梦是属于你的。你只有在夜晚的床上才是安全无虞的。你可以学会把握梦,做你最喜欢的那一类。有一种方法可以帮你中止你不喜欢的梦,是荣格还是弗洛伊德发明的。你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梦,我要醒来!于是你就醒了。这个方法很灵,你不妨试试。

我没有点灯,我不想看见光明,那会让我以为是白天,让我无所适从。我摸黑到厨房灌了一气凉水,跌跌撞撞往卧室去,一路扒掉外套鞋袜。我想更早一些进入梦乡。

我摸黑走到床边,揭起被子钻进去。那被子早上起来没有叠,似乎还散发着诱人的温暖。我热泪盈眶。我在心里高声叫道:“床,多么好啊!”

事情在这个时候给弄糟了。我听见一阵遭到强盗袭击似的响动。被窝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黑暗中惊慌失措地高喊:“你是谁?!”

床在喊声中惊天动地地坍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