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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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文化人(1)

赵炽1965年从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一家理论刊物当编辑,从此在方格田里埋头生产。编别人的稿,自己也写稿。二十年过去,著述及腰。

赵炽三十岁才结婚,两年后生下一个儿子。他先前住在招待所里,去年刊物所在单位分房子,赵炽分得一室一厅,于是有斗室可藏娇妻顽子,别人艳羡,自己也颇有些得意,论级别只是科级,工资八十九块,毕竟生活无惊无险,又常有书或文章出来,不是那种靠名片和名流题字打天下的文化人。

经常有文章提到赵炽,大致是说文坛新秀什么的。也经常有人来请他去讲课。课的内容都差不多,无非是把文学史、文学概论书上的东西挑选一些用俏皮的话讲出来。当然得要有些资格的人来说,否则就变成听相声了。赵炽对来请他去讲课的人和单位从不拒绝,没有什么架子。杂志社对编辑们从事与文化有关的副业并不干涉,刊物不是坐班制,大部分时间由自己掌握,只要不在外面打架看黄色录像什么的被抓住闹到单位来,一般没人过问。去了,照例享受许多奉承和殷勤。偶然也有生不逢时又眼中无人的文学青年拿莫名其妙的问题来噎他,赵炽熟能生巧,自有一套方法对付,比如拿十倍莫名其妙的话来回答。侃一通,吃一顿,然后借着酒性回家睡大觉。走时自然要对一份不甚厚实的纪念品推辞一番。

赵炽渐渐有些发体。原先一直是苗条均匀的,从大学分到单位还打了好几年省直篮球赛,中投一直是对方的威胁,两套奖品腈纶运动衫还没穿坏。首先从腹部发难,继而摸不着肋骨了,脸也日见圆了。赵炽自认为从不贪睡嗜饮,格子每天都爬到转钟,伙食还没有经济实力支撑到精美标准,加上担负每天检查孩子家庭作业的重任,断不该有脂肪过剩的道理。偏偏就是发胖了,完全不讲道理地发胖了。

夏天的晚上只穿一条大裤衩坐在桌前给作者写修改意见,风扇摇过头去的时候,分明感到汗毫无阻挡地在背上滑溜溜地行走,赵炽就感到有些喘气的困难。妻子把他和儿子换下的衣服洗了,再洗了自己,坐在大衣柜的镜子前梳头发,把镜中近的自己和远的他细细做一比较,自言自语道:“也好。”

赵炽警觉地抬头问:“什么也好?”

妻子不答,只是微笑。

赵炽生气,把涂坏的纸撕得哗哗响。妻子依旧不理,一直等到上床熄灯,妻子才挪近,在他耳边蚊子似的说:“你只大我两岁,我太危险。不是也好么?”

赵炽想想,真的。

以后就不管发不发了,照原样过日子,改稿写稿,被人请了去到处讲课,然后提着纪念品回家睡觉。

后来这种宁静亦风光的日子渐渐少了。时世不断产生新的图腾,偶像旧去新来,原有的诱惑日益为新品种动摇和替代。来请他去讲课的人越来越少,报纸也不再介绍他而是转头热情洋溢地介绍企业家个体户们。后来又听说单位其他部门有人忍无可忍办了停薪留职,出外干上了“曲线救文”的差事。赵炽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而这抛弃毫无道理。

妻子越来越活跃地在枕边对他进行第二职业的启蒙教育。他觉得这话太庸俗。妻子说:“有什么办法,文化太苍白,文人兜里太寒冷。”以后又坚定地补充:“一个历史结束了,另一个历史开始了。”

他翻身起来拧亮灯,吃惊地看和自己相濡以沫二十多年的妻子。他不懂这世道怎么了。

照样每周一上午编辑部开编务会。但会的内容再不是稿子,而是生意回扣提成百分点之类。有新分来的大学生悄悄问要不要棉纱,粗纱细纱都有,一副长袖善舞的样子。有一天社长来了,听大家牢骚了一通信息了一通。老头子突然转头对主编说:“刊物是不是也可以考虑弄点副业,比如办班。人都渴死啦!”

于是就展旗摇帜轰轰烈烈开了讲座班,连续办了几期,自己编印材料自己开课,无奈理论性刊物,如今没有几个人感兴趣,勉强招些学员,赞助是拉不到的,收些报名费,差不多填了广告费材料费的洞子,大家白干一场,往后也就不再有热情。

一日赵炽在街上碰见一位文学青年。这位昔日的文学青年曾是赵炽的崇拜者,多次请赵炽去他领导的文学小组讲过课,求赵炽为他们推荐一厚本一厚本作品。有一次,赵炽被请到那个文学小组参加一个庆祝会,小组的男男女女十几号人都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告诉赵炽老师他们小组终于突破了零的封锁,因为他们中的一位骨干终于在本地晚报上发表了一句二十八个字的格言。

昔日的弟子热情地派出“Marlboro”,用狮牌防风打火机为赵炽点燃,然后硬拉赵炽到一家充满情调的咖啡屋,洒脱地要了沙拉、水果圣代和冰激凌。以后一个小时里,赵炽听到迄今为止他觉得最具传奇色彩的城市现代英雄传。“去年一年我扒进多少分,连我老婆都得靠大胆去猜测。”过去的弟子豪爽地说,“这么告诉你吧,邓小平先生的小康标准,在我早已是过去式了。”

“可是,你靠什么呢?”赵炽大惑不解。

弟子吃惊地盯着赵炽:“你是怎么了?难道这还算是问题么?十个坛子九个盖,现在的经济载体满世界都是,只看你有没有思想了。”

临走时弟子拍拍赵炽的肩说:“赵兄,别看你文章写得漂亮,那只不过是现代景泰蓝,中看不中用。至于你这副行头,别说我刻薄,差不多只能算是出土文物了!”

赵炽目瞪口呆地看着弟子招过一辆“的士”,一溜烟驰走。好半天才想起,这位过去一直是尊称自己“赵老师”的。

赵炽实实在在受了一回刺激,这刺激连续几天调戏着他的自尊心。痛定思痛,他决定也去做生意。想这做生意什么难事,无非以物换钱的勾当,断不会比熬夜爬格子编故事更难。

赵炽没有汽车钢材水泥电器棉纱橡胶原木也没有批文,有的只是半屋藏书。清了两天清出两大捆旧书旧杂志,扛到马路边,旧报纸往地下一铺,摆开了书摊。

果然就有人在书摊前驻足,将《俄苏文学》之类翻开看,全是这个列娜那个斯基,名字很拗口。外国画片却很好看。遂问:“如何卖?”赵炽忙答:“一毛钱一册,随你挑。”心想这便是书上讲的薄利多销了。路人都摇头,这么精致的书才卖一毛一本,内中一定有诈,说不准有外国人带来的艾滋病什么的。都走了。

直站到黄昏时分,生意方做成两笔。一个男青年买走了一本封底有半裸女郎油画的杂志,另一个妇女买走了一本去为自己醉酒的丈夫揩身上的污物。

这时走来一位女学生,清清秀秀在书摊前蹲下,很爱惜地翻看那些书刊,久久不舍离去。赵炽直如渴极遇雨,小心翼翼问:“同志可想买些?”女学生答:“书是好书,可惜今天身上没带钱。”赵炽大喜过望,说:“不妨,你有多少钱就买多少吧,我只算你五分钱一本。这有帕斯特尔纳克、有鲍?瓦西里耶夫、有钦基兹?艾特玛托夫……”女学生一脸赧色站起来,结结巴巴说:“我……我只是想看看,我是自费生,这个月拿不出这笔开支。”说罢埋下头赶紧走开。

赵炽愣了,心里有如五味瓶被不当意踢翻,一股血自心腔涌上,追上女学生,喊:“喂,你等等,你学什么的?”

女学生说:“我学中文。”

赵炽说:“好,你若真看重这些书,不拿去糟蹋,我一分钱也不要,全送你了!”

也不顾女学生困惑地站在那里,回到摊子手忙脚乱将书收齐捆好。又惜女学生身单力薄提不动,自告奋勇将女学生送到学校。那来回三毛钱车票是他自己掏的。

赵炽做成了他平生第一桩生意。

钱早阳是“文革”前西南师范学院艺术系最后一批毕业的学生,学的是音乐,毕业后分回老家,在四川万县地区一所中学教音乐课。

那时的音乐课很单纯,革命歌曲精简到只剩几首。以后虽然普及样板戏,但宣传工作做得扎实,老幼皆知,用不着费心教。钱早阳从小对音乐有兴趣,所以考了艺术系。那时年少血热,不甘寂寞,整天关在屋里为毛主席诗词和语录谱曲,先在自己的学生中教,后来流传开。万县的革命群众组织都来找钱早阳要毛主席诗词歌和语录歌,钱早阳很快成了红极一时的人物,与画毛主席像的张太原、刻毛主席像章模子的刘八级、能背诵五百二十七条毛主席语录的何翠芬并称万县“四杰”。

那时,凡遇万县地区召开群众大会,钱早阳都要和其他三杰被请上主席台,听台下“红海洋”人群里由他谱写的语录歌诗词歌此起彼伏。毛主席最后接见红卫兵那次,他被推举为万县地区“活学活用”积极分子上了天安门观礼台。本来可以时髦下去的,只要在万县,不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认出他,说:“看到没得,他就是为毛主席编歌子的钱大学生。就是那个‘索索米索,刀米刀拉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那就是这娃儿编的。”“骇你一坐墩哟,给毛主席编歌子,那是开国际玩笑的?”诧异的羡慕的崇拜的什么样的都有。钱早阳先是激动不已,认定自己不凡,是时势造出的英雄。终于不知收敛,捅出纰漏来。

一次,一群众组织“农总司”派人来请钱早阳去为他们谱写一首毛主席诗词歌。“农总司”是在与对立派进行高音喇叭论战失利后挖空心思选择了这首诗词的,其中有两句名言后来世人皆晓。钱早阳去了。按惯例先吃酒,再谱曲。那日也巧,钱早阳没吃早饭,空腹饮酒,万县的“太白春”后劲大,几杯下肚,人就有些晕晕乎乎了。酒罢茶来,旁边的人递上主席诗词。钱早阳醉眼惺忪展开一看,不禁扑哧一笑,旁若无人说:“这算哪门子诗?‘不需放屁,试看天地翻覆’,屁也是诗么?也可入得诗么?”

一语即出,座人皆惊。立刻有人报告上去。钱早阳旋即被掀翻,粗麻索捆成人肉粽子。

那以后开过几场批斗会,罪名是恶毒攻击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再以后就办学习班。案子最后送到万县地区革委会军代表周丰源手里。周代表觉得钱早阳出口不逊,恶是恶糙了些,毕竟不该死罪。加上其人过去做过一些有益于“文化大革命”的事,功可折过。于是朱笔一批,将钱早阳开除团籍,戴帽遣送开县城关中学边改造边教书。

乐极生悲,钱早阳悔已晚矣。总算没判极刑,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于是老老实实打点行装,开介绍信证明信买长途汽车票去开县。从此立下两戒条:一是终身不再饮酒,二是一辈子绝不再为杰出人物的文字谱曲。

钱早阳到开县后,果然按戒条行事。有人知道他的名字,自然寻上门来求曲,他一律谢辞,理由很充分——尚未认识到家,还待不断认识,不便玷污了主席圣言。有人请喝酒,也都好言推脱,实在不行,必定是以茶代酒,绝不沾杯。一来二去,竟渐渐有了好名声,说是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做得好。

但本行尚不甘心丢掉。教课空余,钱早阳开始收集民间流传的山歌。最入迷的是流行于长江流域产米区的栽秧号子,从四川的插秧山歌到湖北的栽秧歌,从江西的插秧号子到安徽的巢湖秧歌,“刮地风”、“西凉月”、“河西鼓”、“海棠花”、“拔根芦柴花”,旋律收集了几十种,七字两句的歌词收集了数百条。一到夜晚,他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弄一套锣鼓衬腔,来来回回地唱:“一条(哎的个)塘坝长(哟)又(的个)长(哟),两边(呀的个)桑树行对行(哎咦哟)……”

人都说钱早阳受了刺激,有点犯癫。

1976年冬月,一份邀请函从北京寄到开县城关中学,请钱早阳北上京城参加第二届全国民间音乐讨论会,大家才知道钱早阳心不死,居然把歌子写到北京去了。要说小城出了个连北京也器重的人,也是一份荣光。但钱早阳何许人,他有过一段提不起放不下的历史,尚不曾脱帽,他怎么能上北京开会?于是学校一方面复函北京说明实情,一方面找钱早阳谈话,警告他不得乱说乱动。钱早阳此番真个是万念俱灰。回到家,一把火烧了几年来千辛万苦收集的资料,锣鼓送与邻家小伢,从此再不喂“蝌蚪”。

老话说撤下麦种生出韭菜,这行不成成那行。也是否极泰来,钱早阳事业不成,情场上却意外有了收获。

姑娘是钱早阳教过的学生,长得虽不出众,却有钱早阳已失去的青春。姑娘早在给他当学生时就暗暗喜欢上了他,觉得他有才气,还有那么一点传奇色彩神秘性。姑娘高中毕业后考上武汉工学院,毕业后分在武汉工业学校教书,觉得自己有了本钱,就向钱早阳射来金箭。

钱早阳那年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在农村不怎么好找志同道合的人,况且还有过那么一段历史,条件好的也忌讳他。姑娘一箭射到,他倒是喜出望外,这事没怎么折腾,一拍即合。

婚后不到两年,妻子托一位学生的父亲帮忙,把钱早阳从开县调来武汉,在省群艺馆当创作员。说是创作,其实不过是收集整理湖北地区的民风民俗,整理资料的杂事。这倒对钱早阳的胃口。蛇咬之虞,他是断断不敢忘的。每天八小时坐班,相安无事,其中也不乏乐趣。

又过了两年,钱早阳“文革”中的问题得到平反。奇怪的是钱早阳接到平反书后并没有豁然天开的欣喜,以为这些年都过来了,如今不缺吃不缺穿,工作也舒服,平不平反没有多大关系。倒是妻子认为这是喜事,起码将来对子女有好处,于是逢人就说,我家先生那个时候就反对搞个人崇拜。妻子对他历来不薄,从此以后,相待更厚了。

钱早阳有时也感到年富力强,应该多干点事。也是偶然,一日钱早阳在馆里图书室看书,翻出一本乾隆版《周易》,一翻即入了迷,想到那心、性、理、气、太极、形而上、神,诸诸般般,原来都是从这里派生出来的。于是将书借回家去,慢慢研读把玩。以后一发不可收拾,又借来新编《易传》《易说》《皇极经世说》《老》《丘》《周易参同契》《伏羲六十四卦次序图》等,潜心研究,竟然成痴。以后相继在山东的《易学研究》《中国哲学》,武汉的《湖北大学学报》《武汉大学学报》(文史版),美国的《周易网罗报》发表论文。

歪打正着,钱早阳一时成为小有名气的易经专家。1988年,全国周易研究会在山东开年会,特邀钱早阳参加,这一回得到单位的热情支持,给了半个月假,还报销了食宿路费一应开支。

原说枯木逢春,钱早阳正当壮年,是干事业的好年头,可偏偏这时他感到身体有些不适,到医院一检查,诊断为冠心病,且伴有严重期前收缩现象。钱早阳住进了医院。

住院也不是一下子能住进去的,要等床位,特别是心血管科,连高干病房也安了两张床。钱早阳是副科级,只能住大病房。

入院第二天一早,钱早阳在院子里练气功,见一面赤耳阔的老头先已在那里练鹤翔桩。病友悄悄介绍,说这是一位老红军,也不知什么病,“文革”后就住进来了,有单间,一住就是二十年,哪里是养病,横竖养老嘛。钱早阳定睛看看,说,你错了,是有病,且不轻,恐怕拖不过一周了。

五天后,老红军突然死了。去时没有任何前兆。

值班医生来找钱早阳,说你怎么就知道他拖不过一周?钱早阳平静地说:推卦。

钱早阳神算的名声传开。先是心血管科的病友,再是整个住院区的病人纷纷来找他算命。连医生护士都有找上门来的。钱早阳有时理人家,有时不理人家。但凡说点什么,几乎没有不应验的,这样更是声誉鹊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