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每天早上都要一个人走出家门,到外面去玩上一阵子。
孩子的脸上粘着几星混合着草莓果酱的面包屑。他径直穿过客厅,一步一步地走下打扫得很干净的石阶,摇摇晃晃地穿过院子。院子里通常很安静地放着头一天被他留在那里的一些玩具,一辆轱辘有些凸凹不圆的三轮童车,一支没有了枪筒的玩具冲锋枪,一架被拆卸得差不多已辨别不出模样的飞机和零散的花花绿绿的积木。你要是以为孩子会对那些漂亮的玩具发生什么兴趣那你就错了,孩子连看也不看它们一眼。他绕过它们的样子使他像一个思维敏捷目的明确的哲学家。他只是在走到院子的铁栅栏门前时才慢了下来,极小心地不让门绊倒他。然后他迈过铁门,继续摇摇晃晃地走去。
孩子有两岁多了,那实在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像这样可爱的孩子,即使是在文明程度快得像子弹头列车一样的现代城市里,也是不多见的。你不妨想象一下,一只刚刚从炉子里端出来的散发着香喷喷热气的新鲜圆面包,一只在五月雨水的季节里躲藏在深绿色肥叶底下刚透红的草莓。如果这还不够,那么你再想象一下一只远远离开打瞌睡的母亲摇摇摆摆往豆绿色大海里奔去的小企鹅。孩子当然不是企鹅,但是有了这样的比喻,我们就更容易地对孩子有一个近似的想象。
孩子就这么走出了院子,沿着院子前面那条水泥小路走去。小路长长的,路的两边都种着花。这是一个干休所,干休所里住着一些经历复杂的老年人,人们在这里住着总是显得闲情逸致和时间充裕,那些生命力旺盛的各种颜色的月季花在五月里开得就像大海一样热烈。在一个巨大的高层建筑像恶性肿瘤一般疯狂滋生的大城市里,你要找到巴掌大一块没有水泥味道的新鲜泥土就像发誓要找到一只远古时期的棘脊恐龙一样困难。当你突然发现了这么大一片土地上居然还开着差不多算是野生的鲜花,你除了激动得流下热泪来还能怎样呢?
那些花从小路两旁伸出它们娇嫩的手来,亲热地簇拥着从它们中间走过的那个孩子。孩子并不左右盼顾。他摇摇晃晃地走着,走得非常认真,连一只有着黑色斑纹的蝴蝶飞来,落到他的海军衫上,他也没有发觉。
远远的,那个孩子笑了,脸儿绽开成一朵醉人的花朵儿。
孩子看见小路尽头,那个老人站在那里。
那是一个看不出年龄的老人,也许八十岁,也许一百岁,也许比这更多。反正老人很老了。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历经沧桑的松果从树枝头跌落下来,掉到地上。不久之后那里发生了一场地裂,松果连同它附近的一切都沉入很深的地面下。它在那里埋藏了很久很久,等它再次回到地面上时它变得几乎让人无法辨认了。它在蒙蒙眬眬之间听到一个孩子在那里惊喜地叫道:“快来看哪!一块多么奇怪的石头!”
那个孩子,那个两岁多可爱的穿着小海军衫的孩子冲着老人跑过去。他挥撒着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嘴里咿咿呀呀地叫喊着。他跑得一点也不稳。有好几次,他都差一点跌倒。老人站在小路尽头,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孩子向他跑来。老人的头发就像冬天的芦苇一样雪白,眼睛深陷得几乎看不见一点眼珠,面颊和下巴瘦骨嶙峋,脸上和身上满是被撕裂开之后又用没有消过毒的针头草率缝合起来,或者完全靠自己重新长齐了的伤痕。老人像一株老树一样站在那里,把下颌高高地上翘着,一副不屈不挠的狠劲儿,孩子跑到他面前,站住,抬起一张小脸看着老人,然后冲着老人行了个军礼。
老人低头看着孩子,脸上毫无表情,用挖苦的声调说:“你,你这个新兵蛋子。我说你怎么老记不住。你用哪只手敬礼?哪只手?胡尿扯!你是用哪只手抓馍吃来着?是右手,右手懂吗?”
孩子看着老人,把右手举起来,搁到额顶上。他先前举起的左手却没有放下。这样,孩子就和故事里说的那只头上长着两只长耳朵的小白兔一模一样了。
老人脸上露出那种狡黠的笑来,喉咙里嘟哝道:“行,这回有点像那么回事了。就这样吧,老伙计。可惜我现在手中没兵了,要有,我让你带一个连,也许比这还多,一个营。我说话算话。”老人说,“我们走吧。”
老人说完就往前面走去。老人的步子很硬朗。那是真正的军人才能够走出的步子,不像那些只在水泥操场上溜达过两年的尉官生,即使老人已经走出了苍老和吃力,但是你如果留心聆听,便会在老人的脚步声中听到隐隐约约的枪炮声和千军万马的脚步声。孩子跟在老人的后面,摇摇晃晃,一直走出很远,他的两只手仍然搁在额头上。
五月是个动人心魄的季节,每一种植物都在这个季节里疯长着,雨水和阳光充足得惊人,空气中偶尔飞过一两朵蒲公英干燥的伞球儿。可是大多数时间里,院子里都没有什么人。人们宁肯到海岸线一样漫长的大街上去追逐汽车排出的废气,或者坐在嘤嘤作响的空调写字间里接受电脑有害射线的“温情”关怀。城市热衷于与钢筋水泥和大屏幕电视寻欢作乐,没有人再去留心春天带来的时装和冰激凌之外的那些东西了。
那个老人和那个孩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就成了五月明媚的阳光下唯一的驻客,他们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走着。他们走到一片暂时还没有被水泥覆盖的草坪上,在那里坐下来。院子里停放着一些汽车。汽车都是一些名牌车,只是车都有了些年月,显得不那么精神,停在那里像是一些不说话的伙伴。草坪边上,高大的雪松就像姑苏乡下来的保姆一样肥腴可亲。玫瑰花和香椿树叶的味道十分浓烈。老人坐在草地上尽情享受着阳光的照耀,有好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把眼睛虚成一条缝。他的眼神一定不好,因为他并不像那个孩子一样地东张西望。孩子在草地上走来走去,他显得十分开心,柔软的草棵子弄得他胖乎乎的小腿痒酥酥的。他玩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老人坐在那里没说话。他摇摇摆摆走过来,坐在老人身边,歪着头看着他。
“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老人说,“二十多年没有梦了。可是昨天,梦又回来了。这真是奇怪的事。”
孩子们仰着头盯着老人的脸,那是他十分熟悉的像一只苍老的松果似的脸。他每天都要观察这张脸,他喜欢它,它比大红苹果或者是花皮球要好玩得多,有时候,他连做梦都梦见这张古怪的脸呢。
“你猜我做了个什么样的梦?”老人说,“你猜不到的,你当然猜不到。因为你还太小。”老人微微扬起下颏,把眼睛虚得更细。他盘着双腿坐在那里。他的腿已经僵硬了,不听使唤了。这也难怪,年轻的时候,他使唤这双腿使唤得太狠,狠得就好像这双腿不是他自己的一样。他使唤它来行军,追击敌人,或者被敌人追击,比如人类现代史中颇有名的二万五千里徒步走。还有枪子儿和弹片。这双腿如果不僵硬,那才是个奇迹呢。
“那天风很大,毛子风。这我记得很清楚。”老人说,“他们硬说河对岸没兵。雾把河面隔断了,什么也看不见。对岸有鸡叫的声音。他们说有兵鸡能叫吗?没兵。我就让部队先散了,做好渡河的准备。我心里不踏实。带着两个人站在高处往对岸瞅。我老是闻到一股枪子儿没接火时的焦灼味。我那几天在害伤风,鼻子不好使。”老人说着,微微抬起头,看天上遥遥远远的一丝白云。
孩子坐在那里,津津有味地看着老人不断掀动着的石片似的嘴唇,有好几次他都想伸出小手去摸摸它们。然后孩子就看见一只漂亮的红壳甲虫出现在老人干枯的脖颈上,在那里慢慢地爬动。孩子咯咯地笑了。
“他们硬说河对岸没有兵,鸡在叫,雾封锁了一切,浑黄的河水中流过一只睁着眼的鸽子。”老人说,他的眼睛因为阳光的照耀眯成了一条看不见的细缝,“我有一种不安的感觉,部队在那个时候被集中起来,我甚至感到一种恐怖的气氛在逼近。我的战士他们都是那么年轻,他们很疲劳、营养不良但却是世界上最年轻的一群生命。他们用紫兰花染成的布带紧紧地裹住小腿肚子,有一个小号手在队伍中间偷偷地用石子打一只河滩上的水鸟。水鸟斜着头看了小号手一会儿,扑着翅儿飞去了。那个小号手我记得他是沔阳人,才入伍时一气吃了三斤馒头。”
孩子看见那只漂亮的红壳甲虫慢慢往老人的耳朵上爬去,终于吃不住劲,掉了下来,落到草丛中不见了。孩子爬过去,拨开草丛寻找它。他看见一只健康无比的蜗牛在那里睡懒觉,另一只黄须蚂蚁在蜗牛的家门口嗅来嗅去,打了个喷嚏,飞快地离去了。有一颗比芝麻还小的水珠儿落到了蜗牛身上,很快浸入蜗牛壳内。蜗牛动了动。
老人仰着他花白如松果似的头颅,静静地看着太阳。有一刹那间,他的眸子中浮现起一层雾气来,那个样子就像他是戴上了一副彩虹镜。他有好长一段时间停止不说话,静静地仰着头,像是一尊铜塑。即使是在五月,大城市里通常也是见不到这种庄严的画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