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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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生命之约(2)

老人说:“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的不安。部队是训练有素的,打了那么多的仗,他们几乎再用不着指挥员的吩咐,辎重很快抬上了收集来的几只小船,向导在河岸上向参谋长指点水流平缓的地带。有几个性急的小伙子甚至已经将衣服脱下来,顶到了他们的枪上。”老人停顿了一会儿。他像是在回忆什么。他的思路有些卡壳,变得不那么流畅了。老人把目光执著地对着耀眼的太阳,也许是这样才帮了他的忙,“如果不是打后卫的一营长急吁吁地跑上来向我报告,他已经在后面和追兵接上火了,我是怎么也不会下令渡河的。”

孩子没有找到那只漂亮的红壳甲虫。一只有着黑色斑斓的蝴蝶从他面前飞过,孩子被这只蝴蝶吸引了,站起来,张开两只小手向蝴蝶追去。

“部队上船的速度很快,那真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没有人说话,也没人掉落下什么东西,载满了,船一撑开,立刻进入中流,我的兵都是南方人,他们喜欢水,如果不是为了按班建制统一行动,他们泅也能泅到对岸去。”老人停顿了一下,“枪响的时候,他们中间有大多数人都在贪婪地盯着船首划开的波浪,他们的那种眼神,就和部队‘打牙祭’之前所有人的眼神差不多。”老人花白的长眉毛突然抖动了一下,“枪响了,先是机关枪,至少有三枪马克沁,接着是更多数量的排子枪。枪子把一条河都给打烂了,雾在那个时候忽然一下全散了,对岸立刻现出黑压压一大排兴奋的枪兵。”老人叹了一口气,他的面孔在阳光的照耀下涌上黑炭一般的血色。他闭住了嘴,两片厚重的棱角分明的嘴唇紧紧合拢。好半天,他眯缝着眼睛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陷入深深的沉思中。风吹来,掀动了他那巨大的头颅上雪白的头发。

孩子在草坪远处追逐着那只蝴蝶。孩子兴奋地大叫着,挥动着他的小手。风把他的海军衫吹得像一面旗帜。

孩子每天都要到外面去玩上一阵子。

孩子穿过院子,对院子里摆着的那些玩具连看都不看,径直迈过铁门,走上门前的那条混凝土小路。孩子是那种十分新鲜的样子,脸蛋儿红扑扑的,像只果子。孩子摇摇晃晃地走,小路两边的月季花殷勤地伸出娇嫩的手臂来拥抱他。这是五月的季节,所有的植物在这个季节里都呈现出最旺盛的生命和欲望。他甚至会觉得那个孩子和他的海军衫就是五月当中最为生动的一部分。

孩子抬起一张被阳光照耀得红扑扑的脸,冲着早已等候在那里的老人举起双手敬礼。孩子显得那么认真,就像一个刚从士官生学校毕业的小排长。假使他举到头顶的两个胖乎乎的小手不那么像两只兔子的耳朵的话,他那样子就更像了。老人站在小路尽头,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孩子向他跑去。老人的头发就像冬天里的芦苇一样雪白,瘦削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在孩子向他敬礼的时候,他才把高高上翘的下颌低下了,用挖苦的口吻说:“你这个新兵蛋子,可惜我手上没有兵。”老人说完就往前面走去。他的步子很硬朗,那是真正的军人才能够走出的步子,你如果留心聆听,就会在老人的步子里感觉出隐隐约约的枪炮声和千军万马踏出的声响。孩子跟在老人的后面,摇摇晃晃。一直走出很远,他的两只手依然搁在额头上。

这个城市里再没有人注意五月休闲的阳光下这片被遗忘掉的草地了。鸽群在远处森林般的高大建筑群之上飞行,鸽阵犁出一阵阵宁馨的哨音。那个老人和那个孩子在整个五月之中就成了阳光下这片草地上的唯一驻客。老人坐在草地上,很舒坦地晒着太阳,很久很久不说话,只是把眼睛虚成一条缝。孩子东张西望,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柔软的草棵子痒酥酥地划拨着他的脚踝,他快乐极了。过了一会儿,孩子玩累了,走到老人身边坐下,仰着头好奇地望着老人那张似乎睡去的脸。有一只毛头蜂儿飞过来,在两个人的头顶停滞了片刻,又飞走了。

“我一直处在一种恐怖的状态里。”老人慢腾腾地说,“他们说对岸没设兵,我不信。我老是闻到一股枪子儿在枪膛里膨胀得发烫的焦煳味儿。河水很急,你要知道五月的河流总是显出那么急匆匆的样子来。枪响的时候雾突然一下子全散开了。河对岸的那些兵都站了起来,发疯似的朝河里开枪。河水立刻被枪子儿打得稀烂。”老人仰着头,瘦骨嶙峋的脸上涂着一层鎏金似的瑰红,让人感到生命的一种庄严。

孩子仰着脸儿着迷地盯着老人石片儿似的嘴唇。有好几次他都想伸出手去摸一摸它们。但是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引开了。他看见那只有着奇妙花纹的黑蝴蝶又朝他飞来了。他从草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去追那只黑蝴蝶。

“他们射击得很准,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这么有效的射击了。”老人一动不动地坐在草地上,自言自语地说,“我的年轻的战士他们几乎没有来得及做稍事抵抗就被雨点似的枪弹打倒了,纷纷掉进河水里。河水很快吞没了他们。河水差不多立刻就变成了红色,稠稠的,像是给人搅进了太多的红土。我看见那个沔阳小号手在旋涡之中高高地举起他的那把亮锃锃的铜号,不想让河水溅湿了号把上的红绸布。然后他很快就消失了。”老人突然打了个寒噤,住口不再说话。阳光之下,五月的风吹过来,掀动他雪白的头发。他就以那种姿势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

孩子在远处的草地上欢快地跑着。那双黑翅膀飞走了,但是又有其他的蝴蝶飞来。虽然这个城市的人们再也不注意这片草地了,但是自然有许多蜂儿蝶儿鸟儿向往着这一片绿色,它们不像人类那样有着太多的东西可以用来遗弃,它们总是和自己一生相伴的环境白头偕老。孩子在草地上玩得十分开心,他差不多已经忘掉了老人。孩子的生命和那些翩翩飞舞着的蝶儿一样年轻和充满活力。他在有风的时候轻盈得几乎可以飞起来。他有时候也摇摇晃晃地跑回老人身边来,去捉一只攀在老人雪白头发上的蚱蜢,然后又扎撒着双手跑开去。在五月的日子里,这个场面就像一幅画一样生动。

第一粒雨点落在孩子光洁的脸蛋上的时候,孩子抬起头来看看天上。那个时候他的手里捏着两只红翅膀蚂蚱,一小把鸡冠草和几颗淌着紫色浆汁的麦冬果,那样子富裕得像一个无忧无虑的王子。他看见大雨像海洋似的出现在天空中,刚才还静如白缎的云彩被海浪撕扯成千丝万缕的破帆篷,急速地朝他坠来。孩子有些不知所措,他娇嫩的皮肤被从遥远的天空中掉落下来的雨点儿打得生疼。他朝老人跑去。

老人艰难地从草地上撑起来,他的两条腿僵硬得不听使唤,但他还是站住了。他站在那里像是一棵经历不凡的老树,张开残枝枯叉将跑近的孩子罩住。他把从不曾弯曲过的脊梁努力地折成一张宽阔的弓,为惊慌失措的孩子建筑了一座水泼不进的障碍。即使这样,他那颗巨大的雪白的头颅也高昂着朝着天空。“新兵蛋子。”老人微笑着用挖苦的口吻咕哝道。

雨的海洋立刻淹没了草地。

雨下了大约有半小时。当雨过天晴,孩子摇摇晃晃地踏着满地的流水向家里走去的时候,他的海军衫干干的,一点湿气也没有。孩子的手中甚至还捏着那些鸡冠草和蓝晶晶的麦冬果呢。

孩子被自己的父母接到这个城市的另一个住宅小区去住了两天。那里没有草地,但是有游乐园和超级市场。孩子整天趴在二十层大厦的玻璃窗前朝外面看。他的眼睛都看酸了,却没有看见一只蝴蝶、一只蚱蜢和哪怕是一棵沾着露珠的小草,除了川流不息的像蚂蚁一样小的汽车和由巨大彩球牵曳着的广告标语,他什么有趣的事也没看见。孩子整整两天时间都闷闷不乐。他踮着脚尖从冰箱里拿出冰激凌罐,将一只从凉台上捉来的苍蝇放进冰激凌罐里,趴在那里看那只苍蝇艰难地在冰天雪地里爬动,然后他对着屋角里的超声加湿器大声地打了两个喷嚏,倦怠地走过去,爬上了自己的小床。

“这孩子,都快被爷爷奶奶宠坏了。”妈妈对一旁看书的爸爸说。

孩子不知道,在他离开那座院子的时候,院子里开过一个追悼会。院子里常开这样的追悼会,至少在这个方面它们和这个城市的发展速度是差不多的。一场急性肺炎是这个追悼会的直接原因。孩子的爷爷和奶奶也去参加了追悼会,他们都流了泪。但是他们的泪水已经不丰富了,至少不如孩子那么丰富了。这些事情都是孩子不知道的。

孩子对于重新回到院子里十分快活。第二天一大早,孩子径直穿过客厅,一步一步走下打扫得很干净的石阶,摇摇晃晃地穿过院子。孩子显得有些急不可耐,就像一只匆匆奔向豆绿色大海的小企鹅。他小心翼翼地跨过铁门,沿着院子前面那条水泥小路走去。小路两边的月季花仍然开得无比娇艳,它们看见了熟悉的孩子都十分开心,伸出娇嫩的手臂来热烈地拥抱他。孩子不理会那些花朵,他颠颠地向前走着,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五月最后的季节里空气中玫瑰花的芬芳更加浓烈了。

孩子走到小路尽头,站住了。那里什么人也没有。孩子东张西望,他显得有些茫然,他在那里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东西。孩子像一只湿漉漉的小猫似的在原地打了个转,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五月的阳光下,院子里通常是没有什么人的。孩子的奶奶走回家去,对孩子的爷爷说:“那孩子在那里转悠着呢。”孩子的爷爷郁悒地说:“让他去吧。”

于是在整个五月的最后的季节里,院子里的人们每天都可以看见一个穿着海军衫的孩子在小路尽头走来走去,像是在寻找他丢失了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