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辛亥:摇晃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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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辛亥年,武昌的那点事(3)

辛亥革命能够成功,大清王朝倒台,从满人方面考虑,在军事上,有两个人当是祸首,一个是瑞澂,一个是荫昌。清朝最后三年,当家的亲贵朝廷,不分青红皂白把权往满人手里搂,无奈满人将帅真是没用,纵使大权在握,稍有缓急,大不济事。武昌起义时的湖广总督瑞澂,在满人中还算能吏,起义军的大炮一响,忘记了自己本职乃是武将,在督府围墙掏了一个狗洞,一溜烟逃到楚豫号兵舰上,摆出一个随时可以逃走的架势。群龙无首的起义军能够如此顺利地占领武昌,跟对方恰好也群龙无首不无关系。而荫昌身为朝廷的陆军大臣,亲率大军南下讨伐叛党。一连十几天,寸土未复,寸功未立,眼看着全国遍地燃起烽火,坐待大局糜烂。比较起来,荫昌的罪过,显然要更大些。瑞澂当初,毕竟事起仓皇,不知道还有那些可用之兵,钻了狗洞,还有那么一丝原由。荫昌握有当时号称最强的北洋劲旅,兵精粮足,而且武器先进,居然无所作为,实在说不过去。

后人说到这段历史,都说是因为北洋军是袁氏家兵,他指挥不了,因为背后有袁世凯的暗中操纵,不想让他建功。其实,荫昌在北洋武备学堂做教官和会办多年,跟多数北洋将领,关系匪浅。冯国璋和段祺瑞,都以师礼事之。李纯、张敬尧之辈,就更不在话下。北洋军南下之际,袁世凯到底有没有在幕后操控,让他们不要卖命,现在还没有确切证据。荫昌当时所谓的指挥不动,在我看,应该是指挥不力才是。接任之初,先派两标(团)做先遣队,不是乘革命党人立足未稳,赶紧跟张彪余部汇合,抓紧反攻,反而让这两团人守住武胜关就好。待到北洋军到了前线,跟起义军交上了火,但他却待在河南的信阳,迟迟不肯踏入湖北境地。好不容易在压力下进了湖北,却赖在火车上不肯下来,离火线好远,车上架上机枪和大炮,重兵环绕。列车前后各放一个车头,可以前进,也可以后退(本质上跟待在楚豫舰上的瑞澂心思一样,都是准备随时跑路)。卫兵发现远远一群人走过来,报告给他,他马上就下令开车后退。列车开动之后,一个胆子大的参谋下去看了看,才发现原来是一群农妇到地里收棉花。这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陆军大臣,这样的心虚胆怯的总指挥官,连敌人的影子都看都没见过,部队怎么肯卖力?后来接手指挥的冯国璋,亲自上阵地考察敌情和地形,指挥部就设在前线,随时掌握战况,投入兵力,跟荫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其实,冯国璋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名将,他只是比较像一个战将而已(观战的俄国武官说,北洋军打仗,就跟演习一样)。当年的北洋军,人说是在袁世凯练兵之时,就被刻意灌输了效忠他个人的思想,只知有袁宫保,不知有大清朝。但是,历史学家其实找不到这方面的证据。袁世凯练兵,并没有多少精神教育,军队里所谓的精神讲话,是在民国之后的事了。如果小站练兵歌算是精神教育的话,那里面没有效忠袁宫保的内容,倒说效忠皇上来着。实际上,北洋军当时就是一支按普鲁士标准练出来的雇佣军。只要给足了饷银,职业伦理还是有的。虽然说,多数北洋将领在袁世凯领导下,由于袁氏的个人风格,会感觉比较舒服。但绝不意味着,只有袁世凯一个人才能指挥得动他们。如果荫昌能亲临前线,身先士卒,再舍得花钱悬赏(后来冯国璋就经常这样干),舍得赏给官衔,这些训练有素的老兵,对付革命党那些刚扛枪没几天的新兵团队,怎么的都绰绰有余。

其实,荫昌从一开始,就不原意接这差事。有人回忆说,内阁开会商议之时,荫昌足蹬军靴,但身上却穿着袍褂,半文不武的样子。听闻要他督师去武汉,马上抱怨道,我一个人马也没有,让我到湖北去督师,我倒是去用拳打呀,还是用脚踢呀?但是,当时摄政王载沣,急来抱佛脚,全指望这个留学德国“知兵”的自己人了,不去又不行(另一个更知兵的良弼,得留在京里护驾)。荫昌是一个典型的八旗子弟,要说玩的,门门精通,就是干不了实事。一笔好字写得,两口芙蓉(大烟)抽得,三圈麻将搓得,四声昆曲唱得。聪明伶俐,讨人喜欢。鼎革之后,袁世凯用他做总统府侍从长,真是用对人了。说起来,他属于旗人中较早习染西方文化的人,很早就进了同文馆学习德文。虽然说,同文馆的学生,没有像设计的那样,专门招收旗人的精英,只是一些贫寒的八旗子弟才肯“屈就”做“鬼谷弟子”,但指望他们学出来掌控整个洋务,却依然是朝廷的期待。可是,同文馆的洋化教育,根本抵不住八旗闲人文化的侵蚀。馆里八旗子弟的待遇不错,每日七个碟子八大碗,还要加上七品官的俸银,但所学的洋文,却不甚了了。同文馆出身的齐如山回忆说,他的同学里,有学了九年俄文,连字母都没背下来的。其实,就算最有出息的张德彝,到英国使馆做翻译,让留学生严复听了,还是笑话百出。荫昌就是这样一个学业不甚了了的学生,毕业到德国做翻译,连日常对话都应付不下来。后来进了武备学堂做翻译,算是投身军界,被派到德国留学,依然学的不甚了了。从留下的老照片看,只有一付德皇威廉二世的八字胡须,依稀有点德国的痕迹。军旅生涯中,只做过短暂的江北提督,在任上,人倒是蛮随和,就是一不练兵,二不整顿。不过,在满人里面,他的头脑倒是不很冬烘,跟汉人的关系也好,早早的就自己剪了辫子,进宫见太后,就装一个假的应付。朝里朝外,没人说他不好。鼎革之后,能继续做袁世凯的侍从长,不仅因为他是袁世凯的亲家,还因为他的人缘。这样一个宝贝,一个八面玲珑的宝贝,做了陆军大臣,还被委以拯救朝廷危亡的重任,没有临阵脱逃,溜回北京或者溜出国去,已经阿弥陀佛了。

瑞澂之走

这边炮一响,瑞澂连大门都不敢走,随从让士兵从督府的后花园的墙上用枪刺挖了一个狗洞,瑞澂一大家子人,妻妾仆役并儿子媳妇,从狗洞里钻出来,逃到了楚豫号兵舰上。此时,门外连起义军的影子还没有呢。

辛亥武昌起义,当时的湖广总督瑞澂,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关键性人物。起义成功,占领武汉三镇之后,点校人马,才不过四千人,起义的当口,应该只有千把人。军人未叛和观望者居多数。此时的瑞澂,如果能镇定一点,亲自率军抵抗,群龙无首的暴动者能否成功,实在是未定之数。哪怕他学叶名琛,来个“不死,不降,不走”,结局也许也会有点不一样,至少,统制张彪的抵抗,会更卖力一点。起义的亲历者革命党人新军士兵曹亚伯说,“瑞澂若不走,督府之教练队必不退,而未响应之各部队既无宗旨,又成观望,必与革命军为敌。”起义成败还真难说。可是,这边起义者的炮一响,他就挖开督府的院墙开溜,一溜就溜到江中楚豫号军舰上,摆开一个随时准备逃之夭夭开跑架势,一下子,人心就散了。

对于瑞澂,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好感,清朝的遗老遗少骂的最凶,清亡之后,没有一个人待见他,没人肯跟他来往。而倾向革命的人,断然不会因为他的行为实际上帮了革命而心存感激,反而一个劲地嘲笑他,说他是个没用的八旗纨绔。还有传说,说他是隆裕皇太后的弟弟,靠着裙带上去的,因此,犯了弃职潜逃的重罪,也没受惩处。其实,瑞澂虽然也是个名人之后,但跟隆裕却扯不上关系,他是鸦片战争中被视为卖国贼的琦善之孙,将军恭镗之子。事实上,人们可能是把另一个人,名叫瑞徴的,跟瑞澂弄混了。这个叫瑞徴的确跟隆裕有亲戚关系,不过不是隆裕的弟弟,而是光绪的娘舅。此人也在外面做官,做的是杭州将军,辛亥前一年,任满回京,因此平安无事。这个瑞徴,倒是个标准的八旗纨绔。做票友,斗蟋蟀,抽大烟,养宠物,无一不精。所抽的大烟,都用专门的人参熬制而成,据说抽了不仅不伤身,还养生。心爱的大烟枪,概以京剧名角命名,如梅兰芳,尚小云等等,连带着就把票友跟烟霞癖混在一起了。他喜欢宠物猫狗,到了痴迷的程度,连外出公干,大轿子上也抬着若干只狗。上海的报纸,给他画了漫画,画上他的八抬大轿,轿帘两边伸出两只狗头。他见了不以为忤,反而挺高兴。当初,如果是这个宝贝,在湖广总督的任上,那么估计连挖狗洞跑的能力都未必有,连烟枪带宠物一并得做了俘虏。

说起来,瑞澂其实在满人里面不是个怂包。当年他祖父就是能吏,鸦片战争期间办理交涉,在今天看来,并不算有多失策。皇帝把他撤职查办,是听了谎信,结果后来的事情似乎更糟。瑞澂自己在当时也是个能吏,受到端方赏识,但却是比端方档次低一点的能吏。他在上海道和江苏布政使任上,办新政卓有成效,《清史稿》上说,“中外交诵其能。”有点夸张,但也不虚。在湖广总督任上,处理湖南饥民暴动,惩治了若干劣绅,声誉也不错。武昌起义后发现湖北官库里居然有那么多的银两,总计达到四千多万元,里面固然有前代张之洞和端方的功劳,说明他干得也不错,不是败家子。据说,他这个人做官也比较清廉,不算贪。

但在旗人整体素质下降的情况下,个别的能吏,其实能力也有限。即便算是治世之能臣,居于乱世,就跟丁文江自嘲的那样,也许只能算是饭桶。端方如此,瑞澂也是如此。革命党人在汉口租界试制炸弹暴露了据点,一些党人被捕,党人的花名册也落在了瑞澂手里。这个时候,如果来硬的,就马上按名册抓捕,大开杀戒。如果来软的,则被捕党人不杀,当众销毁名册,宣示既往不咎。可是,瑞澂却杀了彭楚藩等三人,悬首示众。但是在是否大肆抓捕党人问题上却犹豫不决,不说抓,也不说不抓,激起流言肆虐,新军士兵,人心惶惶。显然,这样的处置,硬不硬,软不软,首鼠两端,最易激起事端。起义那天夜里,听闻士兵暴动,瑞澂随即找来张彪和幕僚商议,有人劝他死守,有人劝他躲一躲。其实,这个时候,起义者的炮,还没有打到督府,连进攻的布置,都没有开展。而清朝地方官弃职逃逸,属于杀头的重罪,瑞澂身为满人大员,无论如何不能跑。但是,当日楚豫号兵舰的管带陈德龙也在场,他说督府太危险,楚豫号就停在武昌境内,逃到兵舰上不算逃跑,一样可以指挥反击。这话正合瑞澂的心意,于是,这边炮一响,瑞澂连大门都不敢走,随从让士兵从督府的后花园的墙上用枪刺挖了一个狗洞,瑞澂一大家子人,妻妾仆役并儿子媳妇,从狗洞里钻出来,逃到了楚豫号兵舰上。此时,门外连起义军的影子还没有呢。

总督摆了一个随时准备逃跑的pose,整个大局可想而知。即使有心抵抗的,也没心思了,况且,到了兵舰上的瑞澂,半筹不展,什么反击的招数都没有。武汉三镇,雪崩似的瓦解了。当时清廷还算客气,给了瑞澂一个革职留任的处分,意思是让他戴罪立功,但是他留任也没留多长时间,就擅自顺流直下,到了上海,当年上海滩的犹太富商哈同跟瑞澂有交情,而且就乐意收留这种政坛上的失意者,于是,他躲到了租界哈同花园里。接下来朝廷给他的处分是逮京治罪,但是,这时候的清朝,已经自身难保,自然难以执行。瑞澂一直躲在上海租界,孤家寡人,灰头土脸地捱了四年,窝窝囊囊地病死了。后来的遗老们一提起他来,牙根都恨得痒痒。一起商议说要给他一个谥号,叫“罪首”,不知道清废帝小宣统,真的这样谥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