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梁启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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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红颜知己(1)

梁启超的《新民丛报》是在他游历了檀香山、新加坡、悉尼之后,下决心筹旨的。

这就不能不略记梁启超的新大陆之行,也可约略窥知一个人的阅历,对于增进妻才干和见识是何等重要。

1899年12月20日,梁启超由日本横滨乘船,赴美国檀香山。

自此开始,梁启超自谓由“乡人”成了“世界人”。

梁启超的檀香山之行,是奉康有为之命,发展保皇组织,推进维新事业。其意斗之外的收获却是看见了世界之大,西方文明之硕果,“成功自是人权贵,创业终目道力强”。

还是在去檀香山的船上,梁启超不禁浮想联翩,想起出逃,想起故国,想起谭同同,也想到从今以后的人生,便诗兴大发,以《壮别》为题,作26首,又有二十世纪太平洋歌》,读来感慨系之!

如《壮别》第一首:

丈夫有壮别,不作儿女颜。

风尘孤剑在,湖海一身单。

天下正多事,年华殊未阑。

高楼一挥手,来去我何难。

2000多行的《二十世纪太平洋歌》,与其说是梁启超勺抒情之作,不如说也是他坦言身世、心路的言志之篇。

是时也,太平洋之夜风高浪阔,那些浪是想把这蓝甚石的星空也溅个水淋淋湿漉漉吗?

地球上所多的是水,三山六水一分田也。由水滋润日水簇拥,生命的饥渴感此时此地冲激着梁启超,那是一种怎样的饥渴呢?是的,梁启超渴望见到这个大千世晷的另外一些部分,人文初祖,采集和狩猎无分东西,亏来文明的进程一旦分途,便有了九曲十八弯了。梁启超想起了家人,这一瞬间心垦寂寞如冰,孤独像这艘夜航的船,所有的航程都是为了驶离孤独,寻找可以停白、可以做梦的港湾吗?

太平洋上月,寂寞梦里人。

《二十世纪太平洋歌》就写于这不眠之夜:

亚洲大陆有一士,自名任公其姓梁,尽瘁国事不得志,断发胡服走扶桑。扶桑之居读书尚友既一载,耳目神气颇发皇,少年悬孤四方志,未敢久恋蓬莱乡。乃于西历一千八百九十九年腊月晦日之夜半,扁舟横渡太平洋。其时人静月黑夜悄悄,怒波碎打寒星芒,海底蛟龙睡初起,欲嘘未嘘欲舞未舞深潜藏。其时彼士兀然坐,澄心摄虑游睿茫,正住华严法界第三观,帝网深处无数潜影涵其旁。蓦然忽想今夕何夕地何地,乃是新旧二世纪之界线,东西两半球之中央;不自我先不我后,置身世界第一关键之津梁。胸中万千块垒突兀起,斗酒倾尽荡中肠;独饮独语苦无赖,曼声浩歌我二十世纪太平洋……

梁启超是一个言不离政治的人,但在一次遥远的旅途中,他的诗人的天性终亍被他自己发现了,缠绵、浪漫、浩歌式的追求以及被放逐者的孤独、无奈相交织饮酒、吟诗直到次日天明:

酒罢,诗罢,但见寥天一鸟鸣朝阳。

梁启超在檀香山停留半年,没完没了的集会、演讲之外,便是各种应酬。在兰地华侨,尤其是华侨青年中,梁启超几成崇拜的偶像,这自然使梁启超十分得意再加上夏威夷如诗如画的环境,银色的海滩上,梁启超留下了实在是难得轻松酗脚印。

梁启超也并不是没有一点心烦之处。刚到檀香山不久,清廷驻檀香山领事馆侵用银子买通了一家当地的英文报纸,不断发表文章攻击粱启超。梁启超苦于不懂寡文,只能徒唤奈何!

其时,清廷已通电各驻外使领馆,务必严密注意康粱动向。所以来自报纸上创攻击,梁启超倒也坦然。加上华侨中有人相劝,以勿激化为要,保得平安,才可访事,梁启超也觉言之成理。便照例日夜忙于应酬、集会、演讲、筹款,竞把被攻矗一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忽然间檀香山盛传一件怪事:在另一家英文报纸上出现了为梁启超辩驳的支章,此人是谁?

梁启超先以为是保皇党的朋友所为,问遍有关人等,都说不知此事。还有说,是曾想过要写文章论战一番,可惜笔力不济。

由英文翻译过来的文字,梁启超认真研读了一番认为:这些辩驳文章的作者锺对是维新同志,而且熟悉梁启超的经历和著述,从《变法通议》到《中国积弱溯溺论》,观点融会贯通,引文有条有理,梁启超百思不得其解:“真乃檀香山奇事夤人也!”

却说檀香山因梁启超的到来而在华侨社会中引起轰动,宴会应酬是少不了的谁能请来梁启超为座上宾,则均会当作莫大荣幸。檀香山有一位何姓华侨巨富,粜殳家宴,并请来了一些当地名流,希望梁启超赏光赴宴,并即席演讲。

梁启超一进何家大门,笑吟吟地迎出来的除了何姓主人外,还有一位小姐,是主人的女儿,芳龄20岁,16岁就当英文教员。主人介绍后又说:“小女即是今天梁范生的翻译。”原来出席这次家宴的还有一些美国人。

该女名何蕙珍。坐在梁启超的身旁,总有一股淡淡的女儿味飘来,梁启超又看了她一眼,长相一般,绝无闭月羞花之貌,落落大方地待客应酬,却使人觉得有文七、有教养。

宴会开始,梁启超即席演说,这是轻车熟路了,除了国语说不好,梁启超的口r可以说滔滔乎无遁词。

梁启超不习惯即说即译,只顾自己说。却想不到何蕙珍的翻译博得了满堂掌言,这时候梁启超再看何小姐时,已被她的风度所吸引。

更有出人意料者,演说完毕,梁启超刚说完“谢谢何小姐”,何小姐却微露羞基地捧出一卷手稿说:

“梁先生,这些文字都是我代你笔战的底稿,送你留个已念。”

何蕙珍的家人,更别提各界名流惊喜不已,有人赞不绝口:“何小姐,你太伟了!”

梁启超终于明白了一切,但还有不明白的:一个20岁的华侨小姐,何以有如厚重的笔力?倒是何蕙珍说得妙:“都是读梁先生文章受的教益。”

席间,梁启超与何蕙珍聊天,海阔天空,梁启超惊讶了:何小姐不仅学识过,而且深明大义。何蕙珍呢?既不冷落别的客人,又明显地接近着梁启超,趁这匿逢的机会,要梁启超说说文章何以能写得如此动人。

梁启超一说起文章便有无数的话,古今中外无不了然。直把何小姐听得目光里蕾含着敬佩,大大的眼睛看着梁启超,那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

“我能拜先生为师吗?”何小姐问。

梁启超:“小姐客气了。”

梁启超礼貌地拒绝了主人的劝酒:“可以了,多则为灾。”

何小姐盈盈地站起来:“梁先生,假如你愿意接受我这杯酒,我将感到无比的福。”

梁启超正要站起来,何小姐轻轻地用左手一按梁启超的肩膀:“不必,学生理站着听先生的教诲。”

梁启超何等机灵善言之人,不料一时语塞,又怎能让何小姐一直站着呢?“好。满饮此杯,其实人生苦短,难得一醉。”

两只杯子轻轻地一碰,撞击之声叮咚悦耳。

梁启超是真的有点陶醉了,陶醉于这氛围,陶醉于一个妙龄女郎的真诚的崇,陶醉于她的眼波和声音。

真是相见恨晚啊!

何家已久居檀香山,有些生活习惯也西化了,比如家宴,不像中国以吃为主,是以谈话为主,类似于“派对”,端着酒杯慢慢地品尝,谁跟谁有话说就只管慢地说。

无论如何,这宴会总有结束的时候。

客人们相继告辞时,梁启超惶惑而尚不失态地从何蕙珍身边站起来:“何小姐我该走了。”

何小姐:“你真的要走?”

梁启超一一告辞,何小姐伸出玉手与梁启超握别,说:“梁先生,我很难表趔对你的万分敬爱,如果先生方便,望能送我一张照片,以作纪念。”

梁启超握着何小姐手的那一刻,便已感到了今生今世从未有过的心的颤抖,黄不忍抽走,却又不能总是握着人家的手,轻轻一捏在何小姐的手心里写下了“身奈”两个字。

回到寓所,梁启超仍觉心旌摇荡。

其实,按西方风俗,握手道别极为平常,不平常的只是那种感觉,触电一般郜感觉。至于一个女子向心仪的男士索要照片或一纸签名,也是常事,没有什么了才得的。可是这一些发生在饱读史书熟记“男女授受不亲”古训的梁启超身上时,很产生了破天荒的“轰动效应”,竟不能人眠,总有何小姐的倩影飘然而至。

梁启超也是个人,而且是个年轻人。

这样一个奔走呼号、亡命天涯、专心著述的革命家、思想家,他已经舍弃了行多,儿女私情甚至连想都没有工夫想。夫妻分离,难见一面,曾经有过的长夜的孤独,都被这风云变幻年代的岁月带走了。然而一旦偶有艳遇,想入非非也实在是』之常情。

何小姐的仗义,何小姐的文采以及何小姐的风度,总而言之,一个20岁女脚的一切,那种纯情的青春气息,都使梁启超感到赏心悦目。内心里一直压抑着的。曜感,终于突破而出,一口气写下了他一生中少见的24句情诗:

人去天住两无期,啼驶年华每自疑;

多少壮怀都未了,又添遗恨到蛾眉。

如果说这几行诗中梁启超还遮遮掩掩的话,另一些诗句却要坦率得多了:何姐是他浪迹天涯时遇到的唯一知己--

颇愧年来负盛名,天涯到处有逢迎;

识荆说项寻常事,第一知己总让卿。

青衫红粉讲筵新,言语科中第一人;

座绕万花听说法,胡儿错认是乡亲。

目如雷电口如河,睥睨时流振法螺;

不论才华与胆略,蛾眉队里已无多。

眼中既已无男子,独有青睐到小生;

如此深恩安可负,当宴我几欲卿卿。

尹尚粗解中行颉,我愧不识左行驹;

奇情艳福天难妒,红袖添香伴读书。

梁启超确实已现痴迷之状了。

梁启超写毕情诗,痛快倒是痛快,哪知道一遍吟罢,不禁想起了远在上海的夫人李蕙仙,兹事体大,夫人一旦得知,醋海洪波自可想象。再三思考的结果是:先修家书一封,轻描淡写告之与何小姐的邂逅,总之是说了比不说好,个中隐情当然说不得。

梁启超笨拙地告知夫人,何小姐“粗头乱服如村姑”,这绝不是故意糟蹋何小姐,而是先人为主让夫人先打消了疑虑。至于说到何小姐“善谈国事,有丈夫气”,这一点正好和梁启超脾气相投而已。为了表白自己,梁启超用生花妙笔把与何小姐握手道别的细节如此写来:

“何小姐说:‘我万分敬爱梁先生,虽然可惜仅敬爱而已,今生或不能相遇,愿期诸来生,但得先生赐以小相,即遂心愿。’余是时唯唯而已,不知所对。”

这是自己把自己描黑了,夫人岂有不知梁启超之灵敏智慧?如此不知所对,非任公也。

禁不住还要往下写,便有所吐露了,但那是既在设防之下,且属试探性的:

“……虽近年以来,风云气多,儿女情少,然见其之事,闻其之言,觉得心中时时刻刻有此人,不知何故也。”

梁启超到底是男子汉,说出了“心中时时刻刻有此人”的真话,否则如何心安?戛然而止,却是梁启超的妙笔,让人去猜,而况感觉等等是不必由别人与闻的。

不妨设想一下,信写到这里,梁启超还是犯难了,就此打住?怕夫人那边读信后气不打一处来,那毕竟是为他、为梁家守着的结发夫妻!再往下写,把24句情诗抄上一二,那还得了?远隔汪洋,夫人只要作一番平常猜想,而不必太罗曼蒂克,就是暴风骤雨了。

不得不,梁启超想着夫人的二各种可能会出现的态度。

是怒发冲冠?不,不会,李蕙仙不是这样的人。

是写一封长信,对梁启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也许这种可能最大,那便是上上大吉。

梁启超筹措着这封信的结尾。

事后,他谓朋友:“写信比做文章还难。”

梁启超毕竟大手笔,结尾处一方面告诉夫人:我年方28岁,即已名满天下,有女子为之动容,也不必多怪,“勿有一分抑郁愁思可也”;另一方面又表示与夫人的“百年恩爱”之情。算是用心良苦了,梁启超写道:

呜呼!余自顾一山野鄙人,祖宗累代数百年,皆山居谷汲耳。今我以

二十八岁之“少年”,虚名振动五洲,至于妇人女子为之动容,不可为非

人生快心之事。而我蕙仙之与我,虽复中经忧患,会少离多。然而美满姻

缘,百年恩爱。以视蕙珍之言,“今生不能相遇,愿期诸来生,何如?”岂

不过之远甚?卿念及此,惟当自慰,勿有一分抑郁愁思可也。

家书寄出,梁启超一厢情愿地以为,夫人那边既已打过招呼,似应不会天翻划覆,便又一门心思用到了何小姐身上。

首先是践约送照片。

自己上门去送?理当如此,以显得郑重其事,细想之下又觉不妥,怕万一何豸有变,岂非尽失身份?于是梁启超修书一封附照片一张,差人送到何家。

然后在房间里沉思默想,静候佳音。

何小姐得到梁启超的照片后,投桃报李,也送给梁启超一对她亲手编制的席子。梁启超大喜过望,把玩数日后,“不欲浪用之”,因为这一对扇子乃“其手够者,物虽微而两情可感”,便珍藏着,秘不示人。

赠相报扇之后,梁启超思谋着下一步如何动作。他以丰富的想象力,编造了一个别人为他做媒的故事,作为试探气球飘到夫人那边,以测深浅,徐图后举。

梁启超在这封家书中先通报了赠相报扇之事,继而又说外出到附近的一个小岛上走了半个月,回到檀香山后便和一位朋友有了一段有趣的对话:

“先生将游美洲,而不能西语,殊不方便,欲携一翻译同往乎?”

“当然亟需,可惜难找合适者,奈何!”

“何不娶一位既通华语又能西语的女子,随侍在侧,岂不大妙?”

“你这是开大玩笑了,哪有不相识的这种闺秀肯嫁我?且我早已使君有妇,侨不知道吗?”

“不敢与先生戏言。只想问一句:假如真有这样的闺秀,先生何以待之?”

梁启超思虑片刻,乃大悟:“你所说的人我知道,对于她,我也十分敬爱。可是而今我万里亡命,一颗头颅被清廷悬以10万之赏,与家中夫人也是天各一方,不能常相厮守,怎能再去累及别人?启超为国事奔走天下,一言一动,为人注目,若有此事,旁人岂能谅我?请代我向那位女士致谢,我一定以她敬爱于我之心。予她以敬爱,时时不忘。如此而已。”

好一个“如此而已”!

怎么“而已”得了呢?李蕙仙夫人读了梁启超的信后,弦外之音已经如雷贯耳,李蕙仙到底是大家闺秀名门出身,恼是恼,苦是苦,却没有轻举妄动,总得想个万全之策才好。

檀香山这边,梁启超却真的忘乎所以了。

一日,何小姐的老师--一位洋人请他赴宴,何小姐作陪,再度会面的热烈交谈可谓白热化,两人有说不完的话题,且谈得非常投机,从振兴女学谈到小学教育,从基督教谈到佛教,从时务学堂谈到留学生,只嫌时间何以如此匆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