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梁启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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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沉浮依旧(1)

梁启超拒绝了黎元洪为其总统府秘书长的邀请,又正式向报界发表谈话,宣布脱离政治。不过,时人因为梁启超屡次有过类似宣言,并不认为梁任公从此真的息影政坛,一般来说政坛热闹的时候,总是离不开梁启超,更何况一个长期为宪政理想奔走亡命的政治活动家,要想真的弃政从教又谈何容易!正如梁启超自己所说:“鄙人之政治生涯已20年,骤然完全脱离,原属不可能之事。但立宪国之政治事业,原不限于政府当局,在野之政治家,亦万不可少。”

梁启超便以在野政治家的身份,再一次卷入了重建国会、修改宪法的政潮之中。

1916年8月1日,国会在北京重新开会,段祺瑞为新内阁的国务总理,史家都曾再三指出梁启超从此开始拥段,其景况也类似当年拥袁。公平地说,梁启超确实拥段,想借段祺瑞的力量实现其最关心的修改宪法、确立政体之理想。

他在顽强地圆他的宪政之梦。

8月16日,梁启超对记者发表谈话时指出:

此次国会之恢复,实以无量数人之血换来。国人曷为甘出此极重之代

价?凡欲求产出善良之宪法,为国命民命永远保障耳!苟宪法终不能产

生,则议员将何以谢天下?

制宪伊始。梁启超与汤化龙、.林长民等人组成了“宪法研究会”,国民党人张继、丁世铎、孙洪伊等人成立了“宪政商榷会”。从此两系开始争斗,集中在梁启超主张省长由中央任命,“商榷会”则力主省长民选、地方自治。其他如国会设一院制还是两院制等,两派均互不相让,激烈吵闹。

真正的关键在于:“商榷会”的目的想通过扩大国会权力,加强地方自治来限制北洋军阀的势头,从而为国民党求得生存与发展空间。而梁启超为首的“研究系”则其战略恰恰背道而驰,即缩小国会权力,限制国民党发展,迎合段祺瑞的专制独裁。

舆论对护国之帅梁启超开始又有了微词,人说:“即便一个伟人,只要卷入党派之争,就会立即显出‘小’来。”

当国会中制宪的争论尚未了结,应否对德国宣战。又成了时局的中心和舆论的焦点。

在弱不禁风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任何一次政局矛盾的背后总能看见外国势力的牵制和影响。视国家利益为至高无上的世界强国,从来都把掠夺弱小国家、分割势力范围、寻找代理人作为外交的支点。当日本表示中国如果对德宣战。日本将提供参战军费后,美国当即提出:在对德宣战问题上,中国政府在与美国协商之前,不要采取任何进一步的行动。美国非常清楚,日本鼓动段祺瑞对德宣战,是为了保住已经得手的德国在中国山东的全部权益,美国岂甘人后?

大国之间矛盾的态度,也直接影响到了中国政局的冲突。黎元洪不主张对德宣战,是因为担心段祺瑞趁机扩大权力;段祺瑞力主参战,为了加强北洋系中皖系的实力,并趁机扩充军队的装备及财源,以左右中国政局的走向。

1917年3月初,段祺瑞在国务会议上匆匆通过了对德绝交咨文,送请黎元洪盖印,被拒绝。段祺瑞当即宣布辞职,并离开北京到了天津。黎元洪担心造成事变,不得不妥协。3月10日、11日,国会参众两院通过对德绝交案。

段祺瑞力主与德国断交对德国宣战一案,梁启超是全力支持的。梁启超曾经是极为自信的德国必胜论者,但战局发展到后来,德国是必败无疑的了,梁启超看到了这一点,认为立即参加对德战争,有利于增强中国在国际上的地位,“当时尽一分义务,即将来享一分权力”。从这个意义上说,梁启超认为这一机会是千载难逢的。

段祺瑞以亲日为前提,企图扩大皖系军阀实力而主战,同梁启超谋求在国际社会中提高中国的地位而力主与德断交,出发点自然是不一样的。梁启超所说的他主张参战的目的“乃在因应世界大势,而为我国家熟筹将来”一语,并非空言。

但,主张对德战争的各种人物,却都受到了中国舆论的激烈批评。

国会议员马君武等300多人发表了反对对德绝交、参战的通电,指梁启超为首的研究系人“滋生事端,耸情政府”而将遗祸无穷。外交总长伍廷芳致信梁启超,说自梁主张从速与德国宣战以来,“国中人心汹汹,皆反对此事”。梁启超为此“20年来之名誉今遂顿减”。伍廷芳忧心忡忡地问梁启超:国内政局极为纷乱,府院之争日趋恶劣,政府与国会交恶,中央和地方不和,如此国情之下“岂能战德”?伍廷芳认为对德开战的唯一结局是内乱突起、内战爆发,而内战将导致中国灭亡。

伍廷芳诘难道:“兄数十年倦倦爱国之心,其结果则中国乃亡于兄手,兄纵不爱惜其名誉,独不爱惜国家乎?”

对舆论及反对者的批评,梁启超表示,对德宣战,自已是“赞成”而并非“首创”,“将来兹事如误国也,余不敢辞罪;苛其利国,吾不敢贪功。然吾之所信,吾固始终守之弗渝也。”

段祺瑞是愈来愈像乃师袁世凯了。军阀就是军阀,他总是把刀枪和权力捆绑在一起,文人的悲哀却在于当军阀闲来无事偶然邀他饮酒赋诗之后,便以为诗文是可以征服一切的,及至见到枪管里伏着子弹、刀尖上冒着杀气,才又重新感叹,痛苦地失落,想起往事。

1917年4月。段祺瑞把各省督军召集到北京,然后是“公民请愿团”包围正在开会的国会,要求立即通过对德宣战案。倘不,“一个议员也别想出去”。

上一次是“刀选”总统,这一次“刀选”战争。

段祺瑞真的敢跟德国打仗?一切只是为了以宣战的名义向日本大举借款,然后更新装备扩充兵员,为武力统一夺取中国最高权力作准备。宪政与民主就这样被宰割被强暴,所有的抗争都面临着流血牺牲的命运。

为抗议“公民请愿团”包围国会,内阁中的商榷系官员相举辞职,国会决定“缓议”对德宣战案,并通过改组内阁决议。段祺瑞解散国会,黎元洪则以罢段祺瑞国务总理、陆军总长作为回答。段祺瑞通电煽动军方反对黎元洪,一时北京政府瘫痪,黎元洪无计可施之下想到了张勋。

张勋,江西奉新人,行伍出身,曾参与袁世凯小站练兵,官至提督、江防大臣。辛亥革命时,张勋在南京与起义的新军激战,后败退徐州,被清政府任命为江苏巡抚、兼署两江总督、南洋大臣。民国以后,张勋所部改称武卫前军,驻兖州,做民国的官,做复辟的梦,此公脑后仍留着一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他的军队自然也被禁止剪发,张勋部时称“辫子军”,张勋本人也被称为“辫帅”。

1917年5月底。黎元洪电召张勋“进京调停国事”,张勋当即环顾左右:“天赐良机也!”便率领4300辫子军,号称l万,杀向北京。

张勋此举,断不是为黎元洪做什么调停,他是要到紫禁城把废帝溥仪请出来,再坐龙廷恢复大清年号。为使是次复辟做得有声有色,张勋电邀康有为火速进京共图大业。

6月8日至13日,张勋在天津威逼黎元洪解散国会。14日,张勋率部进入北京,北京的老百姓突然看见那么多的辫子晃荡惊骇莫名,紫禁城里的“小朝廷”却是欢欣鼓舞,复辟之日终于到了’。6月15日,张勋着前清朝服,以跪拜大礼在养心殿谒见溥仪,奏称“国本动摇,人心思旧”,溥仪表示择日恢复宣统年号,“临朝听政,收回大权,与民更始”。复辟序幕拉开之后,王公贵族、遗老遗少纷至沓来一时云集京城。

这时候康有为乔装成一个老农民,正在北上途中,6月27日,康有为抵京,张勋手舞足蹈,如此之后,复辟的步骤抓紧推行,康有为轻车熟路地密定计划,通电各省,封官授爵等等,一应上谕激昂慷慨奉天承运写来如行云流水一般。

1916年7月1日,张勋、康有为及清室亲贵遗老遗少把溥仪拥上皇位,宣布恢复大清国,张勋拥戴有功,封为内阁议政大臣,康有为被任命为弼德院副院长。紫禁城头,龙旗飘扬,一个死去的王朝真的还魂了吗?

短暂的震惊之后,中国人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反对复辟--尽管苦难的民国并没有给老百姓带来多少好处。男人不留辫子女人不裹脚,总也是个进步吧?

北京不少商号及老百姓拒绝挂出龙旗,在上海除了康有为主办的《国是报》之外,各报纷纷声讨复辟。上海商界“一体悬挂国旗三日,以表拥护共和,尊重民国之决心”。广东的士人百姓发起“国民哭灵大会”,誓与复辟派不共戴天。孙中山得悉复辟消息后,发表了《讨逆宣言》,声讨张勋复辟,维持民国国体,在又一个历史的关键时刻,成了中华民族的共识。

反对张勋复辟,梁启超再一次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7月2日,梁启超和段祺瑞一起,从天津赶往河北马厂,召开了紧急军事会议。7月3日,梁启超代段祺瑞起草的讨伐张勋通电发往全国。7月5日,段祺瑞在马厂誓师挥师直上北京,梁启超为讨逆军总司令部参赞,段祺瑞是役的首席幕僚。

其间,梁启超又以个人名义发表《反对复辟电》,愤慨之情溢于言表:“昊天不吊,国生虺孽,复辟逆谋,竟实现于光天化日之下,夫以民国之官吏臣民,而公然叛国顺逆,所在无俟鞫讯。但今既逆焰熏天,簧鼓牢笼恫吓之术,无所不用其极,妖气所播,群听或淆,启超不取自荒言责,谨就其利害成败之数为我国民痛陈之。”

勇敢地承担起再次护国重任的梁启超,以他对外交、财政的分析,断言:“就外交论就财政论就军事论,此滑稽政府皆绝无可以苛延性命之理。虽举国人士噤若寒蝉,南北群帅袖手壁上,而彼之稔恶自毙,吾敢决其不逾两月。”

梁启超认为宣统复辟不过两个月,但这不等于说当时的形势是不险恶的,复辟已经出现,观望者不少,尤其是掌兵的“南北群帅”。民国以来的种种弊端,又很容易成为被攻击的理由。梁启超认为,政治不良,不容讳言,但复辟倒退是绝对不行的,并且把批判的矛头直指其师康有为:“此次首造逆谋之人,非贪黩无厌之武夫,即大言不惭之书生,于政局甘苦毫无所知。”

这两句话是梁启超最难落笔的,他为恩师可惜。康梁的疏远,由此达到冰点。

1916年7月12日,张勋的辫子军不敌段祺瑞之后,段祺瑞所部分三路攻入北京,甚嚣尘上的复辟势力顿时土崩瓦解,张勋逃入荷兰使馆,康有为则在4天前先已逃进美国使馆,后又化装逃出北京。

康有为一路逃跑,心里最为怨恨的是梁启超,在他看来,自武昌起义之后,这个才情洋溢又不好驾驭的弟子越走越远了。

康梁歧途,简言之,康有为要千方百计复辟;而梁启超则坚决批判倒退、反对复古,竭尽全力想在中国建设一个平和的、有秩序的资产阶级民主政体。

护国战争爆发,梁启超潜入广西前出于礼节派汤觉顿前往康有为处辞行。反袁讨袁,这是康有为所力主的,但为何而反,康有为的目的却是复辟清室。梁启超在《从军日记》中写道:

(南下讨袁)最费踌躇者,则告南海先生与否也……仍使觉顿往谒将意,南海深嘉许,固在意中,然有意外者,则正色大声疾呼以主张其平昔之复辟论也。且谓吾辈若不相从,从此恐成敌国。其言甚长而厉,觉顿咋舌,唯唯而已。

护国战争胜利,袁世凯被迫取消帝制,康有为公开复辟主张,在《上海周报》发表《为国家筹安定策者》,呼吁清室归来。

梁启超忍无可忍,写《辟复辟论》,对康有为痛击:“当筹安会炙手可热,全国人痛愤欲绝时,袖手以观成败。今也数省军民为‘帝制’二字断吭绝胺者相续,大憝尚盘踞京师,陷贼之境宇未复其半,而逍遥河上之耆旧,乃忽仰首伸须,论列是非,与众为仇,助贼张目。吾既惊其颜之厚,而转不测其居心何等也。”

自此,“逍遥河上耆旧,仰首伸须”,几成为康有为的专用语,形象而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