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梁启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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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蔡锷之死

历时6个月的护国战争,蔡锷以抱病之躯决策于军中,驰骋于前线,在数量、装备上都占有绝对优势的北洋军前,指挥若定,为最后迫使袁世凯取消帝制立下了卓越功勋,人称为“护国英雄”、“护国军魂”。

只有蔡锷自己知道,他的喉痛一日甚于一日。两军胶着,你死我活之际,蔡锷哪有片刻空闲照顾一下自己呢?前线军情时常变化莫测,张敬尧部的北洋军也实:在不是豆腐兵,举凡军情、士气、粮饷、军械乃至行军转移,每一个环节都联结着护国战争的全局,蔡锷的责任之重,若非一个真正的军中男子汉早就被压垮了!

这时候,蔡锷最希望的是什么?“吾师任公的电报。”当护国战争结束,北京政府授蔡锷为益武将军、督理四川军务后,中外记者云集泸州,问蔡锷何以能使护国军所向无敌?蔡锷用嘶哑的声音回答道:“若无授业恩师梁启超先生的策划、运筹,则不会有护国战争;若松坡或别人以匹夫之勇发起战端,则也断然不会有今日之胜利。”

记者问:“梁启超会打仗吗?”

蔡锷:“洞察风云变幻,把握政潮脉搏,战争自古就是政治之延续,凡大政治家必是大军略家。吾师亦然。”

记者:“一般以为,护国之役蔡将军身在前线,卓著功勋无人可比。”

蔡锷:“前线将领非我一人,死去的士卒更难以计数,松坡乃一人一枪耳。”

记者:“袁世凯待将军不薄,何忍起事?”

蔡锷:“然,项城待我不薄。惜乎项城视国家民族为儿戏,倒行逆施,何忍苟安?”

记者:“将军今后之打算如何?”

蔡锷指指喉咙:“治病,然后解甲,随侍吾师梁启超左右。”

众记者一阵感叹,为梁启超与蔡锷的师生情谊。

记者散去时,门口停着一辆救护车,蔡锷挥手与众记者告辞,救护车疾驰而去。

1916年7月29日,蔡锷接到梁启超电报嘱其务以治病为第一要务,即从泸州赶到成都。消息走漏之后,成都百姓倾城而出欢迎蔡锷的到来,蔡锷病势沉重,他多么想登高一呼:“蜀中的父老乡亲们,蔡锷向你们叩头了!”可是他说不出话来,喉结核正在恶化中,蔡锷只有流泪。

时人叹日:巴山夜雨潇潇,将军有泪无声。

在成都十天,蔡锷整顿四川军政,夜以继日,副官哽咽着请他休息,蔡锷在纸上写了八个大字:

“来日无多,更待何时?”

北京政府得悉蔡锷的病情后,准假两个月。蔡锷于8月9日离开成都,8月28日到上海梁启超寓所,生死之别8个月,师徒重逢之时,粱启超扶着蔡锷的双肩目瞪口呆,实在不相信这是爱徒蔡锷,何以如此苍老,何以嘶哑到无声。连忙托人请医生,中医西医各路名医都请来了,一切生活起居均由梁启超及家人亲自照顾。

诊断之后,医生们建议蔡锷到日本治病。

蔡锷却不忙远渡日本,他爱师恋师,心里一直希望能多陪陪梁启超,同时他又力主把护国战争中所有梁启超起草的文件、电报、讲演编纂成集公开出版,以为历史之佐证。

梁启超说:“你先去治病,我这里便着手整理文稿。”

蔡锷:“不。容弟子此生有一回敢抗师命,待编纂完成,我即东渡。”

梁启超不能再往下说了,师徒两人便立即动手剪剪贴贴,书名为《盾鼻集》,蔡锷在序文中写道:

秋九月,锷东渡养疴,道出沪上,谒先生于礼庐,既欷觑相对相劳

苦。追念此数月中前尘影事,忽忽如梦。锷请先生裒集兹役所为文,布之

于世,俾后之论史者,有所考镜,亦以著吾侪之不得已以从事兹役者。此

中挟几许血泪也。

然后蔡锷东渡日本治病。1916年11月8日,与世长辞于福冈大学医院,英年34岁。

蔡锷辞世,任公心碎。

梁启超的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只是哭喊着:“松坡、松坡啊!”

蔡锷怎么会死呢?护国之役于四川前线,他始终视生死于度外而身先士卒,他没有死;如今战事既停正是奋发可为的青春年华,蔡锷怎么会死呢?梁启超也只是长蔡锷10岁,近20年情谊日师生日至友日兄弟,相互间呵护备至。蔡锷少年时即从梁启超学,以后毕生追随梁启超,乃至统军反袁震动中外,回想起来,蔡锷匆匆的一生除却少不更事的十来年外,便是听梁启超话,跟梁启超走,乃至于战阵厮杀中“不解甲不亲榻者数十昼夜”,积劳成疾,不得疗理。对人生无怨无悔的梁启超,于蔡锷却是歉疚莫名了。

蔡锷其实也是个书生,文章诗词都写得很漂亮。如果不是遵梁启超之嘱,也许他不会学军事;如果不是袁世凯称帝亡国在即,他也不会去统兵打仗。可是人生又叨5有如果?

总是时势造英雄,造得英雄也埋葬英雄。

上海各界人士公祭蔡锷,梁启超挥泪写公祭悼文,读的人听的人无不心如刀割:

……若夫滇人之哀庄跻,蜀士之哭诸葛,斯又各怀切肤之痛,其曷能

以言传?又况沅湘亲知,招魂无所,山阻故旧,闻笛潸焉。万方一哭,声

闻于天,眼枯流尽,齐以入泉。公其有知耶?其无知耶?胡宁忍予而羌不

少延,呜呼哀哉!先民有训,所尚不朽,曷为而能,然有所立以永于厥

后,薪尽传火,石穿积溜,是故仁人君子心力之所为,虽百世之下犹食其

报。公今形解,吾民号眺,公永神留,吾民临照……

一夜之间,梁启超苍老了许多。痛失爱徒的苦楚是语言所无法形容的,弟弟梁启勋,儿子梁思顺、梁思成只是陪着落泪,却也无言劝解,说什么好?说什么也是松坡已走!忽然间,沉思的梁启超对启勋说:“松坡之魂尚在云中停立,不肯去。”

梁启勋以为哥哥悲伤过度,不知何以对。

梁启超仍然自言自语:“那么就在我头顶上。”

忽然问一阵冷风刮过,下雨了。

梁启超闭目喃喃:“松坡死,天地泣……”

公祭蔡锷之后,梁启超率弟启勋、子女思顺、思成又举行了私祭。

没有史料记载梁启超撰写这一篇私祭悼文的细节,从文字中可以感觉到的除了师生情谊之外,又更多人生的苍凉感,而这一切又都发自梁启超的内心肺腑,因而格外使读过的人不能不随之感叹l

梁启超仿佛是在两杯清茶间的叙旧。但,那茶是格外清苦的:

蔡公松坡之丧,归自日本,止于上海,反葬乎湖南。友生梁启超既与

于旅祭,更率厥弟启勋,厥子思顺、思成等,敬洁清酒庶羞,奠君之灵而

哭之以其私曰:呜呼!自吾松坡之死,国中有井水饮处皆哭,宁更待余之

费辞。吾松坡宜哭我者,而我今哭焉,将何以塞余悲?君之从我甫总角

耳,一弹指而二十余年兹。长沙讲舍隅坐之问难,东京久坚町接席之笑

语,吾一闭目而暧然如见之。……

祭文开始,梁启超自称为蔡锷的“友生”--朋友及先生--亦师亦友之谓也。如泣如诉的是私交,却率兄弟及儿子为家祭,此种私交之重可想而知了。最使梁启超痛心的是“松坡宜哭我者”;但,“而我今哭焉”。先生送学生,且是一去不归,自然是“将何以塞余悲”了!

蔡锷一生中为国捐躯之志是早已明了的,梁启超说“死国之心已决于彼日”。彼日是何日?有论家撰文说:“定策天津之时,梁、蔡即相约日,事成决不做官,事败者死,决不逃人租界。”

为护国之役,准备一死报国的不仅有蔡锷还有梁启超。但,那是战死疆场的死,或事败之后如戊戌六君子一样的死。而蔡锷不是马革裹尸,却是胜利之后一病不起,梁启超不能不叹道:“吾知君终不瞑于泉窟。”

接下来的悼文中,梁启超别出一格地谈到死,有钩沉者认为,就死生观念而言,对梁启超影响最大的是谭嗣同之死及蔡锷病亡。这两个人的影子或生或死,始终相伴相随梁启超,直到反袁护国,蔡锷到天津与梁启超商定大计时相约:失败了,宁死也不逃进租界,壮哉!

后读者倘若真能沉浸于梁启超其时其地的悲凉中,那么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即便在一篇完全可以成为制式文章的祭文中,梁启超却更是性情毕露的,思维之活跃,想象之悲壮,透彻着人生悲苦的真谛:

君生平若有隐痛,我不取以告之。要之,今日万恶社会百方蹙君于死,吾复何语以叩苍曼。嗟乎,松坡乎,汝生而靡乐,诚不如死焉而反其真。而翁枯守泉壤者十有五载,待君而语苦辛。君之师友在彼者亦已泰半,各豁冤抱迓君而相亲。……弃我去者,皆未四十而摧折于中途。嗟乎嗟夫,天不欲使余复有所建树,曷为降罚不于吾躬而于吾徒?况乃蓼义罔极,脊令毕逋,血随泪尽,魂共岁徂。吾松坡乎!吾松坡乎!汝胡忍自洁而不我俱?呜呼!吾有一弟,君之所习以知;吾有群雏,君之所乐与嬉;今率以拜君,既以佑君之灵,亦以永若辈之思。心香一瓣,泪酒一卮,微阳丽幕,灵风满旗,魂兮归来,鉴此凄其。呜呼哀哉;尚飨。

梁启超为蔡锷之死痛心疾首,但想到蔡锷的生平隐痛,社会之万恶,生而靡乐,却放纵笔墨道:“诚不如死焉而反其真。”梁启超说蔡锷的父亲在地底下枯守已经15年了,蔡锷的师友“在彼者亦已泰半”,泉壤之下的相聚远离尘嚣与争斗,何尝不是一件乐事呢?梁启超祭蔡锷,却分明是在写自己了,几多“弃我去者,都不到40岁便被摧折”,“为什么此种命运不降临我而偏偏属于我的爱徒呢?”

怎能不“血随泪尽,魂共岁徂”呢?

梁启超对蔡锷之死颇有点心向往之了:“汝胡忍自洁而不我俱?”

我们为什么不一起走呢?梁启超泣血的心呼喊着。

从彼而后的岁月里,梁启超为了缅怀蔡锷,又先后写了《邵阳蔡公略传》、《护国之役回顾谈》、《蔡松坡遗事》,并创办“松社”、“松坡图书馆”等文化机构,以志其念念不忘,并传之后世。

没有像梁启超那样对待其恩师的,若康南海。

没有像梁启超那样对待其学生的,若蔡松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