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梁启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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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历史是活的(2)

1.中国黄河流域原大而饶,宜畜牧耕稼,有交通之便,于产育初民文化为最适。故能以邃古时即组成一独立之文化系。

2.该流域为世界最大平原之一,千里平衍,无冈峦崎岖起伏,无湾琦仮离旋折,气候四时寒燠俱备,然规则甚正,无急剧之变化,故能形成一种平原的文化,其人以尊中庸爱平和为天性。

3.以地形平衍且规则正故,其人觉得自然界可亲可爱,而不觉其可惊可怖。故其文化绝不含神秘性与希伯来埃及异,居其地者非有相当之劳作不能生活,不容纯耽悦微渺之理想,故其文化为现世的,与印度异。

4.天惠比较的丰厚,不必费极大之劳力以求克服天然,但能顺应之即已得安适,故科学思想发达甚缓。又以第2项所言地形气候皆平正少变化故,故乏颖异深刻的美术思想,又以爱乐天然顺应天然之故,故伦理的人生哲学最发达。

5.此一区域中,别无第二个文化系,而本部(即第一部)地势毗连不可分割,故随民族势力之发展,文化亦愈益扩大,结成单一性的基础。

6.以第2项理由故,中庸性质特别发展,唯其好中庸,万事不肯为主我极端的偏执,有弘纳众流之量,故可以容受无数复杂之民族,使之迅速同化。亦唯因周遭之野蛮或末开的民族太多,我族深感有迅令同化之必要。而中庸性格实为同化利器,故演化愈深,而此性格亦愈显著。

7.国境西界葱岭以与中亚及欧洲之文化隔绝,南界喜马拉雅以与印度文化隔绝,缺乏机缘以与他系文化相磨砺相滋长,故其文化为孤立的单调的保守的。

梁启超关于中华民族起源及与此相关的地理、文化的分析比较,实际上明确并回答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即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有其不可毁灭的深厚的历史、地理根源,而由同样的根源上生出的却是传统文化的单讽与保守性,因此并有了文明衰退、经济落后的中国近代。

所谓“李约瑟之谜”,其实梁启超早已作出回答了。

梁启超还论及中国“大一统”主义的产生,其原因也是“文化起源起自黄河流域,次及长江流域,此两流域平原毗连,殆无复天然境界可以析划,与欧陆形势极异。我民族以此地为枢核,则所谓‘大一统’主义自然发生。故幅员虽大于欧陆,而欧陆以分立为原则,以统一为例外,吾土正反是”。

在“大一统”之下,“致地方自治不能发达”。梁启超曾力倡“联省自治”,在保全主权、统一版图的前提下,联省独立、自治,类似于古希腊的小城邦,以期竞争和促进,并遏制军阀势力。这是梁启超的又一个破灭的梦想,但他终于从中国的相连于地理环境的历史演进中找到了答案:“地势既不适于分立,又难于发育自治,其势自然超于中枢专制。”

原来,“大~统”与“中枢专制”是一块光洋的正反面。

梁启超在撰写本文的1923年时,已经看到了科技必将改变人类生活的趋势,他说:

在所举地理影响于历史者,崖略可视矣--然此类地理之权威,近代既日以锐减,例如海运及国境上之铁路既通,则连山大漠不足为对外交通之障……工商业渐渐发展,则重心趋于都市,而自治之可能性愈大,诸如此类,今日皆有异于古所云。

然而,梁启超也明确指出:历史、地理铸就的民族心理,是很难改变的--特前此影响之留迹于心理者,其蜕变非旦夕间事也。

70多年后,梁启超所说的“留迹于心理者”,在中国仍比比皆是;而且从地理环境而言,“山脉与河流皆自西而东”,这是无法改变的,水土流失使中国分分秒秒都在大出血,边远的贫困地区贫困依旧,地理制约历史之后必会制约现实,否则伺来历史呢?

注视着梁启超学术成就的,还有一个人,他就是杨度。

曾经是好友,曾经不避风险当梁启超还是清政府通缉要犯的时候,便上折请赦保荐的杨度,后来却因为袁世凯称帝,梁杨反目,直到杨度被通缉。其时筹安会在国中几乎人人皆日可杀,护国归来再造共和的梁启超得知杨度逃匿天津后,便告诉相关人士:“不要惊动他。”

“抓不抓呢?”

“一介书生,抓他干什么?”

“不是通缉了吗?”

“你通缉不到不就得了?”

“明白,明白。”

杨度便读佛学,写偈语,有时还设坛讲经,自号虎禅师。与同时拥袁称帝的夏寿田过从甚密,老友相见,却总是免不了要说起梁任公。

夏寿田:“梁任公也退守书斋了。”

杨度:“凭任公一支笔,可谓打遍天下无敌手。”

夏寿田:“清华有小友给了我一份任公谈黄河流域的讲稿,论史及地,气势、眼光确实非常人所能有。”

杨度:“任公乃通才,人言其博而非精,谬也!他的史论是最能显示其精深的,几千年的中国史在他笔下都是活的,推论周密、演进有序,读的人能看见历史在一定的地势下展开、回旋、冲突,此非精耶?至于相关的语言文字、风俗民俗、宗教礼仪等等,乃是博为精之辅,博也广大,精也广大。”

夏寿田:“确实。任公也有浅疏的文字,大抵是为宣传用的。”

杨度:“为政治所害也。然而倘无政治欲念,梁任公也不会有如此眼界和阅历,弄不好也就是广东新会的一个教书先生。”

夏寿田:“任公一弄政治便败北。”

杨度:“不!打赢了我一次。”

两人大笑。

杨度:“中国的史学、中国人治史,如梁任公这样重民族、重时空、重察古而知今者,鲜见其人也:梁任公之后会有一批人,loo年之内,史学界只能以梁任公为老祖宗。”

夏寿田:“开路之人乎?”

杨度:“于历史的大暗中开了一扇天窗,有阳光和星月。”

夏寿田:“兄与任公交情之深,似可见见面,尽释前嫌的。”

杨度:“多少人尽在思念中。政潮伏波烟消云散之后,留下的也就是人,可交之人或不可交之人,如是如是。不过,与任公再见却不必,总是为袁项城做皇帝,打得太凶了。”

夏寿田:“不就是笔仗吗?’”

杨度:“我与任公是笔仗,护国之役的缘起,我难推其咎,南北开仗生灵涂炭,我之罪也。或可说,与梁任公之私嫌大不足道,而以家国论之,则我愧疚无颜。”

夏寿田:“真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啊!”

杨度:“落伍之人自不必再往前挤。不过昨夜得一梦,却使我感叹至天明,你道梦见了谁?”

夏寿田:“梁任公?”

杨度:“袁项城。还是原先的仪态,执手杖,踽踽独行,却不像在三海之中,也不是河南洹上景象,山要高峻得多,树则奇形怪状,其枝干倒插于地,根须四散冲天而起。”

夏寿田:“可作本末倒置解,还是皇帝做不得。”

杨度:“项城先问:‘皙子。别来可好?’我一时语塞,项城继而说,‘我知道你受苦了。”

夏寿田:“倒是不忘旧情。”

杨度:“我在梦中却又清醒着,自言自语道何来此梦?不料袁项城却点化说,‘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梦与非梦,都是虚空,虎禅师意下如何?”’

夏寿田:“这袁项城居然还知道你念佛?”

杨度:“岂只如此,项城还说他对不起三个人,一是梁任公二是章太炎三是杨皙子,说是泉下枯坐,待相会之日客当谢罪。”

夏寿田:“此乃兄心造之影也,对项城还有所思,兄说呢?”

杨度:“当然,人老了。梦也凄凉了。”稍顿,杨度又说,“一切的喧嚣一切的不公平,待到最后都会死寂,得大公平。”

1922年《申报》上梁启超著《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发表,同时代人中无不惊叹梁启超的笔下雄风依旧,对19世纪70年代到20世纪20年代这50年间,亦即同光以后的中国政治、经济和文化演变,作了十分精辟的叙述。时人论曰:“或可说梁任公登高一呼妙笔生花独领风骚的时代已经过去,然而在思想文化领域,梁任公的‘史笔’落下,却仍有惊雷之响。盖其才气学识过人,且愈发平静、老到之故也!”

事关近代思想文化的变迁,可谓头绪繁多莫衷一是。梁启超却只是以器物、制度、文化三个递进的方面,有层次地概括近代中国的变化过程,其中糅合了他的亲身经历,贯串了他的敏锐洞察,如今读来仍是光彩照人:

古语说得好:“学然后知不足。”近50年来,中国人渐渐知道自己的不足了。这点子觉悟,一面算是学问进步的原因,一面也算是学问进步的结果。第一期先从器物上感觉不足。这种感觉从鸦片战争后渐渐发动,到同治年间借了外国兵来平内乱,于是曾国藩、李鸿章一班人,很觉得外国的船坚炮利,确是我们所不及。对于这方面的事项,觉得有舍己从人的必要。于是福州船政学堂、上海制造局等等渐次设立起来。但这一期内,思想界受的影响很少。其中最可纪念的,是制造局里头译出几部科学书。这些书现在看起来很陈旧很肤浅,但那群翻译的人,有几位颇忠实于学问……因为那时读书的人都不会说外国话,说外国话的都不读书。所以这几部译本书,实在是替那第二期“不懂外国话的西学家”开出一条血路了。

梁启超用浅显的文字,把50年间“器物上感觉不足”所引起的洋务运动,写得准确而生动。中国人要向外国学习的艰难也跃然纸上,因为那时就连“不懂外国话的西学家”也还没有,制造局译出的那几本书便是天下无二的“珍品”了。

能不能说,中国的现代化之路就是这样开始探求的呢?它从一开始就有的先天不足是显而易见的了!它是由器物开始的,文化滞后,思想更谈不上。

我们一直在做着没有人的现代化的现代化之梦。

梁启超由第一期的器物谈到了制度:

第二期是从制度上感觉不足。自从和日本打了一个败仗下来,国内有心人,真像睡梦中着了一个霹雳,因想到堂堂中国为什么衰败到这田地,都为的是政制不良。所以拿“变法维新”做一面大旗,在社会上开始运动。那急先锋就是康有为、梁启超一班人。这班人中国学问有底子的,外国文却一字不懂,他们不能告诉人“外国学问是什么,应该怎么学法”。

只会日日大声疾呼说:

“中国旧东西是不够的,外国人许多好处是要学的”,这些话虽像是囫囵,在当时却发生很大的效力。他们的政治运动,是完全失败,只剩下前文说的废科举那件事,算是成功了。这件事的确能够替后来打开一个新局面,国内许多学堂,外国许多留学生,在这期内蓬蓬勃勃发生。

这一段文字告诉读者,变法维新曾经是一股潮流,失败之后唯一留下的便是废科举、开学堂,北京大学前身京师大学堂,也可以说是变法维新的仅剩的果实。以后的中国史,却无论怎样也离不开北京大学及别的学校了,往国外派留学生也是这一时期开始的,不懂外国文字的历史从此结束。

梁启超还指出,第二期经过的时间比较长,从甲午海战到民国六七年间,约20年。“政治界变迁很大,思想界只能算同一个色彩。这20年间,都是觉得我们政治、法律等等,远不如人,恨不得把人家的组织形式,一件件搬进来。以为但能够这样,万事都有办法了。”

其实不然,因而有了“第三期便是从文化根本上感觉不足”。“革命成功近十年,所希望的件件都落空,渐渐有点废然思返,觉得社会文化是整套的。要拿旧心理运用新制度,决计不可能,渐渐要求全人格的觉悟……所以最近两三年算是划出一个新时期来了。”

《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一文中,梁启超还写道,在新文化运动的第二期,“康有为、梁启超、章炳麟、严复等辈,都是新思想界勇士,立在阵头最前的一排。到第三时期,许多新青年跑上前线。这些人一趟一趟被挤落后,甚至已经全然退伍了”。

梁启超说的“许多新青年跑上前线”,这新青年中当有陈独秀、蔡元培、***、胡适、鲁迅、周作人等等,并自谦地认为自己也在落后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