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梁启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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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历史是活的(3)

《新青年》的崛起,使思想文化界陈独秀时代的到来已经渐显端倪,而梁启超正如在《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中所写的那样,他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只是潜心著述,从讲台到书桌,文章仍如潮水一般涌来,并且爱护着后来者。

笔者无法一一列举梁启超的作品,诸如先秦思想,佛学研究等等,都是集中子梁启超的智慧和胆识的精华,它们将不朽于中国的文化史,是毫无疑义的。

梁启超推崇先秦,在他看来,先秦是漫长的中国思想文化史中最重要的一段,也是他倾注了热情为之歌颂的一个时期。春秋以前,中国学术文化开始孕育形成,春秋战国时期,真可谓百花齐放,万水奔流,达到“全盛”。

梁启超说:

以思想家的资格创造思想,唯先秦诸哲独擅其能。

梁启超甚至认为:

若研究过去的政治思想,仅拿先秦做研究范围,也就够了。

研究先秦思想史,梁启超的殚精竭虑,可从下面的著作目录上窥见一斑:《老孔墨以后学派概观》、《先秦政治思想史》、《先秦学术年表》、《老子哲学》、《子墨子学说》、《墨经校释》、。《孔子》、《读孟子界说》、《庄子天下篇释义》、《苟子评诸子汇释》、《韩非子显学篇释义》等数十种论著,还对包括司马迁、班固在内的秦汉学者作了评介。《先秦政治思想史》即是一部资料丰厚,目光远大,从整体上再现着先秦诸子风采的代表作。

粱启超在《序论》中说:

人类全体文化,从初发育之日起截至西历十五六世纪,以前我国所产者,视全世界之任何部分,皆无逊色。

中国文化自古以来就有自己的发展途径,如前文已谈到的由中国的地理制约的历史,同时也产生了相应的文化发展之路,既有异于希伯来、印度的“超现世的热烈宗教观念”;而“希腊人、日耳曼人之冥想的形而上学,我虽有之而不倡”;至于“近代欧洲之纯客观的科学,我亦微微不足道”。

那么,中国为什么能在全人类文化中“占一位置”呢?梁启超说:

中国学术以研究人类现世生活之理法为中心,古今思想家皆集中精力于此方面此各种问题。以今语道之,即人生哲学及政治哲学所包含之诸问题也。盖无论何时代何宗派之著述,未尝不归结于此点。坐是之故,吾国人对于此方面问题之解答,往往有独到之处。为世界任何部分所莫能逮,吾国人参列世界文化博览会之出品持此。

梁启超又告诉我们,中国文化、中国文人好谈政治,实在是有根子的,而且这根子又长又远:“我国自春秋战国以来,学术勃兴,而所谓‘百家言’者,盖罔不归宿于政治。”论先秦就离不开先秦的政治思想,先秦诸子谈人生、谈学问、谈人世、谈出世,其实都是谈政治,儒、墨、道、法四家概莫能外。

梁启超称这四家为先秦“政治思想四大潮流”,是这一时期的“思想之主干”,并为这四大潮流作了画龙点睛的诠释:

道家:信自然力万能而且至善,以为一涉人工,便损自然之朴。故其政治论,建设于绝对的自由理想之上,极力排斥干涉,结果谓并政府而不必要,吾之名曰“无治主义”。

儒家:谓社会由人类同情心结合,而同情心以各人本身最近之环圈为出发点。顺等差以渐推及远,故欲建设伦理的政治,以各人分内的互让及协作,使同情心于可能的范围内尽量发展,求相对的自由与相对的平等之实现及调和……吾名之日“人治主义”或“德治主义”或“礼治主义”。

墨家:其注重同情心与儒家同,唯不认远近差等,其意欲使人人各撤去自身的立脚点,同归于一超越的最高主宰者(天)。其政治论建设于绝对的平等理想之上,而自由则绝不承认,结果成为教会政治,吾名之日:“新天治主义。”

法家:其思想以“唯物观”为出发点,常注意当时此地之环境,又深信政府万能,而不承认人类个性之神圣。其政治论主张严格的干涉,但干涉须以客观的“物准”为工具,而不容主治者以心为高下。人民唯以法律容许之范围内,得自由与平等。吾名之日“物治主义”或“法治主义”。

在《先秦政治思想史》的结论部分,梁启超感叹道:“今之少年喜谤前辈,或摭拾欧美学说之一鳞一爪以为抨击之资,动则‘诬其祖’日‘昔人之无闻知’。”

梁启超自然是不排斥学习西方的,但作为本世纪中国最有影响的学问家之一,他最知道中国古代先哲的“精深博大”,而今天的人在汇集人类文化的全部精粹以为我用时,也必须思索这样一个问题:“如何而能应用吾先哲最优美之人生观使实现于今日?”

这是不可能让先人“代吾侪解决”的,只有“当时此地之人类善为自谋”,为此,梁启超提出了两个直到20世纪行将结束却仍然有着实际意义的问题--

“其一,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之调和问题。”梁启超说,人类有别于禽兽,在其有精神生活;而精神生活又“不能离物质生活而独自存在”;物质的发展、人对物质的追求很容易陷入无度,所以“物质生活应以不妨害精神生活之发展为限度”。

物质生活怎样才能与精神生活相适应呢?

梁启超说:“太丰妨焉,太缺亦妨焉。应使人人皆为不丰不缺的平均享用,以助成精神生活之自由而向上。”

梁启超又说:“物质生活不过为维持精神生活之一种手段,决不能以占人生问题之主位。”梁启超并且预见到“科学勃兴之结果,能使物质益为畸形的发展。而其权威亦益猖獗”。他所希望的是“在现代科学昌明的状态之下,如何能应用儒家之‘均安主义’,使人人能在当时此地之环境中,得不丰不缺的物质生活实现而普及”。

精神与物质的关系之外,梁启超提出的第二个问题是“个性与社会性之调和”。梁启超说:“据吾侪所信,宇宙进化之规则,全由各个人常出其活的心力,改造其所欲至之环境,然后生活于自己所造的环境之下。”他还同时指出,“毫无所疑墨法两家之主张以机械的整齐使个人同治,一炉同铸一型,结果使个性尽被社会性吞灭,此吾侪所断本能赞同者也。”

“一炉同铸一型”的社会是要不得的,社会对个性的影响却不能小视,尤其进入近代以后,古代社会的“简而小”已成为“复而庞”,改造也难,建设也难。而“在恶社会之下,则良的个性殆,不能以自存”。

梁启超的理想是:

如何能使此日扩日复之社会不变为机械的,使个性中心之“仁的社会”能与时势并进而时时实现,此又吾侪对于本国乃至全人类之一大责任也。

梁启超不可能开出一张万全万有的社会政治的药方来,但,他对社会问题的思考,则毫无疑问是超越了当时的,超越了阶级的,甚至超越了民族和国界的。

梁启超对中国的未来,既满怀着希望--那是基于文化的层面;又忧心忡忡--那是因为现实的纷乱。梁启超在文末借用孔子的“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孟子的“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乃若所忧者有之”叹道:吾终身之忧何时已耶?吾先圣哲伟大之心力,其或终有以启吾愤而发吾悱也。

梁启超是19世纪末年20世纪初叶,中国文化思想界最轰轰烈烈的一位,却又有多少人看见了他贯穿其毕生的内心忧患?

他生于忧患。

他还将死于忧患。

读梁启超的人,如果读出了忧患,便是读懂了他所处的时代,甚至也会读懂他身后即今天的中国和世界。

因着忧患产生的紧迫感也给梁启超带来了负面的影响:他总是在急着赶路,急着写作,急着读书,如先秦研究,对殷墟甲骨文,梁启超便忽略了不少,这个题目如由梁启超做,本来是可以让殷墟生气盎然的。

梁启超沉浸于巨大而深邃的历史时,他不仅是一个思想家、评论家,而且还是一个历史人物的传记家。

窥测梁启超的苦心,为历史论,梳理千百年的经纬万端,为彰显先哲思想文化之圣明而不致为现世的繁杂淹没;为人物传,则是要让活的历史通过人物而有动作,在理想之中更含一种可亲可敬可悲可叹的形象。可以说,梁启超惊人才智的一个部分是融化在历史中的。

梁启超所著的中国历史人物传记,影响较大的有《谭嗣同传》、《康广仁传》、《南海康先生传》、《李鸿章》、《张博望班定远合传》、《黄帝以后第一伟人--赵武灵王传》、《明季第一人物--袁崇焕传》、《中国殖民八大伟人传》、《祖国大航海家--郑和传》、《王荆公》、《管予传》等等。

所有这些传记,都是由梁启超精心选择题材,并使人物在特殊的非常时刻的’环境中展开,不求全、不是编年史的,以一生中最有影响的时间段作叙述和评:判。根本目的都在于弘扬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为苦难暗夜中的中国人民、尤其是求索中的年轻人,燃出几堆亮火,多少有一点光明的希望,自然希望也往往带着苦涩。

《张博望班定远合传》中,梁启超详记了张骞与大宛、康居、月氏、大夏、乌孙、安息等地人民的交往,以及班超出使西域的历史背景。世代相传的“凿通西域”之盛举,活跃在梁启超笔下:

汉之通西域,凡以弱匈奴也。匈奴与汉不两盛,而皆以西域为重……

论者或以功归于卫青、霍去病、窦先诸入,而不知其赖张、班之谋勇,以坐收其成者也。故黄族之威,震于域外者,以汉为最,而博望始之,定远成之。二杰者实我民族帝国主义绝好模范之人格也。

梁启超讴歌张骞、班超,也为他们可惜没有继续西进以达地中海,如是则中国与西洋文明的沟通,不知会提前多少年!

梁启超最为感叹的,是张骞、班超的冒险进取精神,没有能得到后人的发扬和继承,一个不再冒险不敢进取的民族,便只能安以闭关自守,其民族精神的江河日下,其物力心力的日渐衰败,便是必然的了。

梁启超为郑和作传的意义及重要性,也许超过他所有别的人物传记。

1905年,20世纪刚刚开始的时候,梁启超在《郑和传》中实际上提出了一个直到2l世纪仍然是中国人觉得新鲜的话题:我们认识海洋吗?国人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明白,中国在历史上的强大始于陆地终于海洋的悲壮史实?

我们或可借用今天的语言说,近一个世纪前,梁启超的海洋意识已经敢为天下先了。

前文写到过,梁启超在探求中国文化起源于黄河流域时,曾有论断说,中国文化的起始是“平原文化”,沿革之后则是“大陆文化”,这一种文化之所以没有引导近代中国走向强盛,是因为它的单调和保守性,换言之,是因为没有海洋文化的冲击与调和。

梁启超认为,海洋文化是大陆文化的高层次发展,中国人不重视海洋,不敢到海上去与别国抗争,相反禁海400多年,隔断了大风大浪,一个走不到海上去的民族怎么能强大呢?

况且,我们并不是没有先驱者。

郑和下西洋较哥伦布发现美洲早60多年,比维嘉达哥马抵达印度早70多年。不同的只是在西方“哥伦布以后,有无量之哥伦布;维嘉达哥马以后,有无量之维嘉达哥马;而我则郑和以后,竟无第二之郑和”。

梁启超的此种分析已经触及问题的本质了,我们有陆上“凿通”西域的张骞,有海上远航的郑和,有世界发明最早的火药、印刷、指南针等等,却为什么在以后的岁月里,沦为任人欺凌,被讥为“东亚病夫”的一个缩头缩脑的民族呢?

即以航海论,当时明成祖的目的何在?史料记载,明成祖是害怕建文帝逃到海外,便扬帆出访以斩草除根,而明里的宣传则是为了恩加海外。梁启超说:

若我国之驰域外观者,其希望之性质安在?则雄主之野心,欲博怀柔远人万国来同之虚誉,聊以自娱耳!故其所成就者,迹适应于此希望而止……呜呼,此我族之所以为人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