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梁启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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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佛光之下

1922年秋冬间,梁启超移席金陵为东南大学及法政学校讲演《先秦政治思想史》,“两月间,以余力从欧阳竟无先生学大乘法相宗之教理”,又恰逢张君劢也在,同住一处,常常研讨佛学,日子倒也过得很快。

梁启超和张君劢对佛学都不陌生,近代中国的文化界研读和推崇佛学是一种风尚,从龚自珍、魏源到康有为、谭嗣同、夏穗卿、章太炎都对佛学有相当的研究,梁启超自不例外。此时,在南京,听欧阳竟无讲佛,与张君劢一起论佛,却是过去从未有过的宽余,梁启超感慨地说:“早该静下心来念佛了。”

是日两人参禅,并约定即心·即兴,任意发挥:

张君劢:“你道佛在何方?”

梁启超:“我心中有佛,佛在心中;我心中无佛,佛在西天。”

张君劢:“何谓有佛?”

梁启超:“叶在枝头。”

张君劢:“与心何干?”

梁启超:“心即菩提。”

张君劢:“法在何处?”

梁启超:“法本法发法。”

张君劢:“无法法亦法。”

梁启超:“今付无法时。”

张君劢:“法法何曾法。”

梁启超:“到底有法。”

张君劢:“涅檠妙心。”

梁启超:“其实无法。”

张君劢:“实相无相。”

梁启超:“去妄求真。”

张君劢:“舍波寻水。”

梁启超:“有心是生灭。”

张君劢:“无心即真如。”

梁启超:“有心而无心。”

张君劢:“生灭而真如。”

梁启超:“平常是真如。”

张君劢:“无常是生灭。”

梁启超:“无常而平常。”

张君劢:“你佛我也佛。”

梁启超:“妙!到底是‘玄学鬼’!”

张君劢:“哪里!哪里?‘尘埃即无物,无物即尘埃’。”

梁启超信佛,有种种原因,其中受谭嗣同《仁学》的影响甚深,也为夏穗卿对佛理的精深研究所感染。诚如梁启超所言,“社会既屡更丧乱,厌世思想,不期而自发生。对于此恶浊世界,生种种烦懑悲哀,欲求一安心立命之所。稍有根器者,则必逃遁而人于佛。”

这是就一般而言的。但,梁启超所有涉猎的学问领域,几无一般可言,要而言之,他总是杰出的、独特的,在极强的学问欲的驱使下,他在一个时期内有兴趣的某一门类,总是由他广博的知识、深刻的发现再加上浓重的历史感交相编织,而成为研究这一领域的无可争议的权威发言人。

梁启超关于佛教的研究著作有《中国佛法兴衰沿革说略》、《佛教之初输入》、《印度佛教概论》、《佛陀时代及原始佛教教理纲要》、《佛教与西域》、《中国印度之交通》、《佛教教理在中国之发展》、《翻译文学与佛典》、《佛典之翻译》等等,恕不一一列举。

仅仅这些书目就可以看出梁启超对佛学的研究下过一番何等的功夫!末学后进如笔者更无法想象这个亡命的先行者,在政潮中起起落落的失意者,不得已甚至从军讨袁的护国者,离开政坛又南北奔走的讲学者,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读了如此之多的佛典,掌握了如此广博的资料?

张君劢问过,梁启超笑而答道:“天天读,亡命的路上也读,做官的时候写完公文便读书,护国军起与诸将领议完事回到住处先看书,如今想来也实在好笑,我哪里做得了什么官,就是好读书,如此而已。”

“云南护国战火纷飞中,也读佛典吗?”

“读。不是求佛保佑,而是想写中国佛学史,其实我这个人多欲多变也多矛盾,从政时老想着读书著述,真到了书斋又怀恋政治。”

“最终你是想超度自己?”

“不!我想超度中国,超度社会。”

张君劢后来告诉别人,梁任公是极可亲近的朋友、师长,又是极难理喻的学者,“因为你不知道他是怎样读的书并且写出那么多的文章来的”。

佛学为什么能在中国确立并且发展?梁启超是从思想文化及社会动乱两个方面去找动因的。春秋战国时活跃而辉煌的思想、学术,在秦统一后焚书坑儒举步维艰;汉武帝独尊儒学罢黜百家,从此再没有争鸣;人云亦云,雕虫小技,纵横术数,充斥学界。这个时候佛学东来,再加上东汉之后社会动荡、民生凋敝,企图解脱,企盼保佑之心便敞开着,成了佛学在中国广泛传播的基础。

时在东汉明帝。梁启超指出:

季汉之乱,民疾已甚,喘息未定,继以五胡。百年之中,九宇鼎沸,人类惨遇,未有过于彼时者也。一般小民,汲汲顾形,旦不保夕,呼天呼父母,一无足怙恃。闻有佛如来能救苦难,谁不愿托以自庇?其稔恶之帝王将相,处此翻云覆雨之局,亦未尝不自怵祸害。佛徒悚然以果报,自易动听,故信从亦渐众……故也愈乱而逃入者愈众,此士大夫奉佛之原因也。

这是说,乱世、末世、民不聊生、万念崩溃的时代,是佛教流行的最好时机。

南北朝时,信佛的大潮中,据梁启超考证,兴和二年即公元540年有佛寺3万所、僧尼200万人。较之64年前的承明元年即公元476年的佛寺6478所、僧尼7.735万人,庙宇增加3倍多、人数增加20多倍,能不令人惊叹?

南北朝佛学兴盛也有赖于一批高僧,以道安为代表。梁启超特别推崇道安:“使我佛教而失一道安,能否蔚为大国,吾盖不敢言……破除俗姓,以释为氏,发挥四海兄弟之真精神者,安也;制定僧尼规范,垂为定式,通行全国者,安也;……佛澄之法统,由安普传;罗什之东来,由安动议;若南方佛教中心之慧远,为安门龙象,又众所共知矣。”

道安撒播佛学之后,时至隋唐,则又有取经的玄奘,使佛学理论中国化,一般称为佛学的建设期。梁启超称玄奘“为我佛学界第一恩人”,有玄奘,才有“法相宗”、“慈恩宗”、“华严宗”、“律宗”、“密宗”,“而其传最广其流最长者,则‘禅宗’也”。梁启超说:

相宗佛灭度后以衣钵授大迦叶,心心相传,历二十八代而至达摩。达摩以梁时至中国,更不译经说教,唯物色传法之人。六传而至唐慧能(六祖大鉴禅师)乃大弘之,直指一心,不立语言文字,号为“禅宗”,亦称“心字”。

粱启超把中国佛学史架构在两晋和隋唐两大时期,两晋是佛学输入中国,隋唐则是佛学的各个流派形成,佛学理论盛极一时,佛学中国化完成。

梁启超向后人展示的是这样一个奇迹:一种极为强大的外来的宗教,由天性保守的中国文化所接纳、磨合,最后落地生根、传播不息,成了外来之学中国化的唯一典范。

光说一个“佛”字,里面是几多辛苦几多血泪几多人物!

梁启超总是提醒后人,不要忘记所有的开天辟地、创造文化的先祖。

中国人知道除方块字以外还有别的文字,并开始翻译外文,都始于佛经。

梁启超详尽地查阅并考证了东汉至隋唐700年间佛典翻译的缘起、过程、特色与著名翻译家,并指出了若干不足。梁启超对于佛学的贡献,除了已经写到中国佛学史的种种外,实在离不开他撰写的关于佛典翻译的著作,他告诉我们的是中国佛典翻译史。

后人已经很难想象几代高僧如安清、朱士行、竺法护等最早译介者的含辛茹苦。至道安率弟子500选版本、译全书,青灯孤影、呕心沥血,四阿含全部,华严全部,法华第二译本,涅槃初出且有两译等等。到唐朝玄奘取经归来,佛经诸宗全部译成中文,中国古代史上最伟大的翻译盛举大功告成。

梁启超盛赞佛学,关乎佛学的一切方面,从史到译到流派到人物均有涉及,在这佛学研究的同样伟大的工程里,梁启超津津乐道的仍然是它不可估量的文化意义,中国太需要外来文化的冲击与补充了,而中国的地理环境却在雪山、荒漠、大海的阻隔之下,由是观之,中华民族历史上凿通者、取经者、译介者、传经者,无一不是文化意义上开创性的民族英雄。

佛典的输入及翻译,从根本上开拓了中国人的眼界,扩大了汉语词汇,增辟了想象空间,使汉语语法及文体也有所变化。

佛典使中国有了自己的宗教。

佛典影响了一大批文人、学者的思想和创作。

梁启超在论及佛教文化在隋唐之后,对中国传统文学的影响时说:

此等富于文学性的经典,复经译家宗匠以极优美之国语为之诠译.社会上人人嗜读,即不信解教理者,亦靡不心碎于其词汇。故想象力不期而增进,诠写法不期而革新,其影响力乃直接表见于一般文艺。我国自《搜神记》以下一派小说,不能谓与大庄严经论一类之书无缘。而近代一二巨制《水浒传》、《红楼梦》之流,其结体用笔,受华严、涅柴之影响者实甚多。即宋明以降,杂剧、传奇、弹词等长篇歌曲,亦间接汲佛本行赞等书之流。

佛典的得来不易,得来之后又格外为中国的文化人珍惜,除开佛典本身的价值外,还有求此典籍的千难万险。梁启超在《佛教与西域》、《中国印度之交通》等文中,记述了“千五年前之中国留学生”的不畏艰险、卓越高尚。跋涉大漠流沙,攀葱岭,过世界屋脊,帕米尔东边奇寒奇冷的雪山,倒下的倒下了,活着的接着走,所为何来?梁启超作了最公正、也最富感情色彩的回答:

一方面在学问上力求真是之欲望,烈热炽然;一方面在宗教上悲悯众生、牺牲自己之信条奉仰坚决。故无论列何艰险,不屈不挠,常人视为莫大恐怖里碍者,彼辈皆夷然不以介其胸。此所以能独往独来,所创者无量也。

还有人在论及梁启超与佛教时断言,“宗教的确是麻醉人民的鸦片”,笔者认为这一观点是荒谬的,而翻检有关资料时,又读到梁启超发表于1902年12月30日《新民丛报》第23号上的文章:《论佛教与群治之关系》,此文恰恰对此作了很好的回答。

梁启超指出:

佛教之信仰乃智信而非迷信;

佛教之信仰乃兼善而非独善;

佛教之信仰乃入世而非厌世;

佛教之信仰乃无量而非有限;

佛教之信仰乃平等而非差别;

佛教之信仰乃自力而非他力。

梁启超的结论是:佛教有益群治,有信仰中国才有进步。

1924年3月,美国哲学家贝博士来华,考察佛教,并访杨度。京城信佛的文人间盛传,杨度讲见性成佛,贝博士深深信服。不料杨度又出一语日:“我即是佛。”博士惊愕,然后是摇头,未可信也。

因而又传出杨度写《我佛偈序》赠美国贝博士。

梁启超从胡适手里接过一看:“是杨皙子的文笔。”

胡适:“何以见得?”

梁启超:“皙子就有这般灵性,这份狂气。”

胡适:“也似有牵强附会处。”

梁启超:“不必苛求,佛广如天佛深如海,能得瞬间之悟便是功德。况皙子所言‘佛与众生,本来平等故;或迷或悟,只在一心故’大有道理;而‘十方三世尽在吾心’说出了凡人眼中空间与时间的真正奥秘,就算难得了。”

胡适:“弟子这些天读佛,为‘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所折服。”

梁启超:

“你治哲学讲终极关怀,佛典只三个字‘一切苦’,景教只一句话‘阳光下和月光下没有新鲜的事’,如此而已。”稍顿,梁启超又说,“佛典所谓法,小乘75法,大乘100法,5蕴8识12因缘18界,实质就是心理学,修心养心,把旧的积习恶习层层剥落,让心不再重负,渐入无我之境。杨皙子说得对,‘心若不二,物皆一如,无生无死,无去无来,无圣无凡,无净无垢’。”

胡适:“由佛理而哲学,况味无穷。”

梁启超:“哲学无可解者,唯宗教可以从容道来。不仅要读佛典,还要读《圣经》;不要事必穷理,而要感觉启示;拈花一笑,笑而不语,启示也;景教的启示录讲的也是这个道理。此真正大哲学家之路也。”

胡适点头:“弟子记住了。”

梁启超:“有空你去看看杨皙子,他是有学问的。我的门生应该是集天下之大成者,不要有门户之见。还有你那些《新青年》的朋友,文章写得好的颇有几个,时常切磋,有容乃大,做人、做学问都不能有一日松懈。”

胡适看到梁启超今天的情绪、谈兴都好,便想多聊一会儿,梁启超看出来了:“有话只管说。”

胡适:“偶尔想过,先生几十年来名满天下,著作等身,现在还有什么烦恼吗?”

梁启超:“倘无一点烦恼,那我也是佛了,我这个人总是欲望太强,学问、政治皆然,无非是看到国家这个样子,战火不息,民不聊生,心中痛楚。”

胡适:“记得辛亥年先生曾有言:‘若梁某某者,除却做国务大臣外,终身决不做一官者也;然苟非能实行吾政见,则也终身决不做国务大臣者也……数年以后,无论中国亡与不亡,举国行当思我耳。’先生之言,一帮学子闻之雀跃,谓如这样的磊落自在才算真活着。”

梁启超:“总是少年狂气。不过,我一辈子对政治有兴趣,也做过几回官,却是无甚保留的为政见之实现,为国家之富强。如今想来恍若似梦。”

胡适:“先生在讲台上的风采,是有口皆碑的。”

梁启超很高兴:“真的?我的上讲台其实也有困难。主要是语言,刚来北京一口广东话,朋友们都拿我开心。百日维新,光绪帝召见我一次,他问的我听明白了,自以为对答如流,我放大胆子瞧了光绪一眼,见他一脸的惶惑,我知道糟了,皇帝不知道我说些什么。”

胡适:“有时会想起光绪吗?”

梁启超:“会。光绪在紫禁城演了一生的悲剧,在一个老妇人掌下,这个聪敏且想做一点事情的皇帝,连说话的自由也被夺去,光绪与珍妃也是爱得很惨烈的。前些天去北海踏青,有人提议看看瀛台,结果我还是望而却步了。”

正说话间,家人递给梁启超一封信。

梁启超神色紧张地拆信,读毕,仰在靠椅上喊了声“天哪!”竟泪如雨下。

夏穗卿死了。

一个淡泊的朋友死了,一个总是用目光注视着你的朋友死了,死于贫病,死于借酒自戕,死于深深的绝望。很久了,他把满腹经纶泡在酒杯里,他的学问便都带着酒香和醉意,他钟爱佛祖以及无史可记的洪荒年代的历史,他对梁启超说过,“较之那些沉思默想了千百万年的石头,人算什么?人是荒凉,戈壁是丰富”。

“我要为穗卿写一篇文章。”梁启超说,时在1924年4月23日,穗卿死后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