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阴差阳错,屡见不鲜。
《天地颂》悄然出现,不仅知我者出乎意外,连我本人也恍如一梦。
梦从何来?这要从“九”说起,因为我这辈子好像和“九”“有缘”。
1929年,我出生于安徽省天长县(和南京只一江之隔),时间是阴历八月十五,阳历大概是九月。传说,我家曾是太平军军部,至今留下一块上马石,柱子上还有用刀砍的拴马缰绳的印痕。于是,有人据此推测,我们家姓李,是不是忠王李秀成的后代?显然,这种推测有点离奇,也无家谱可以查考。但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爷爷经常给我讲太平军的故事。至于有人说,我们家参加革命的人多,可能是太平军斗争精神的“遗传”,这就更加离奇而不值一谈了,因为当年人们闹革命决非由于先天的“遗传因子”,而大多是后天的“逼上梁山”。
1939年,新四军来到了我的家乡。这时,日本鬼子已占领天长,我们全家逃难到乡下。八岁时,我曾随姑母、奶奶在北平“住机关”(地下党),在西四普化小学读书。日本人欺侮中国人,我们和日本人打架,我的右臂骨折,吊着绷带上学。如今逃难在外,衣食无着,又亲眼看到日本鬼子端着刺刀对准正在喂奶的舅妈的胸膛,那种凶狠的目光和奸诈的狞笑,使我终生难忘。可以说,我从小对日本侵略者就怀有刻骨的仇恨。在国破家亡、饥寒交迫之际,“大救星”从天而降,刚刚过了十周岁的我便投入了党的怀抱,在真理的阳光沐浴下成长。
1949年,我在天安门金水桥前,望着五星红旗高高升起。我像千千万万的战士一样,从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硝烟中走来。忘不了,日本鬼子大扫荡的枪声,国民党飞机的尖啸声;忘不了,从山东步行三千里到了延安,跟随党中央、毛主席转战陕北,又从西柏坡乘卡车到达香山。……啊,新中国,你是我生命之所系!
1959年,我又一次站在天安门前,在观礼台上望着雄伟的阅兵式和群众游行,心中充满了无比的喜悦和自豪。这时,一位波兰记者站在我身旁,他奉波兰青年联盟中央之命来华访问,由我陪同接待。他是那样的兴奋,不时发出由衷的赞叹,一种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的战友之情在我心中荡漾。他使我想起,1952年夏天,我奉外交部之命,陪同三位波兰记者去朝鲜板门店,一路上历尽艰险,尤其是美国飞机狂轰滥炸,同行的新华社记者和几个战士不幸遇难,也差一点叫我们送了命。正是这种生死之交,使我和波兰人民结下了不解之缘;也正是这种充满危险和痛苦的经历,使我对美帝国主义的野蛮行径愤恨无比。
1969年,我们背着背包,在天安门前庄严宣誓,又从这里步行到火车站,直奔江西中央办公厅五七学校。我们这些中南海的“黑秘书”们和上千名干部一起,白手起家,艰苦创业,筑大堤、造水田,插秧、割稻,养猪、种菜,盖房子、捞沙子,挑大粪、烧锅炉,战酷暑、斗严寒,经风雨、见世面。七年的岁月,我熬过来了。七年的考验,我经受住了。下半辈子,还有什么难关闯不过去,还有什么痛苦不能战胜呢?
1979年,在新华社,我提出辞职,不再当官,只当一名记者。为什么?因为1947年周恩来交给范长江、范长江后来又交给我创作《巍巍昆仑》的任务,我必须完成,也相信能够完成。于是,我又沿着当年转战陕北的路走了一遍,访问了上百位知情人,收集了大量的素材,先后完成了电影剧本、话剧剧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连播小说等等。创作的艰辛一言难尽。好在我从不怕苦,而且以苦为乐,坚守一个信条:人生的乐趣在于创造,人生的价值在于奉献。
1989年,电影《巍巍昆仑》和观众见面了。十年风雨,十年磨难,十年奋斗,十年血汗,铸就了我这个永远改不了的“共青团性格”——学习、学习、再学习,向上、向上、再向上!我终于用我的劳动实现了周恩来、范长江的遗愿,用我的行动实现了入党誓言: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
回顾以往,我无怨无悔,也问心无愧。但是,我并不满足过去,恰恰相反,我始终在反思、在反省:你这辈子都干了些什么?六十岁以后,你还想干点什么?当年,几乎每次检讨,我都有一条缺点:小资产阶级狂热性。现在看来,这确有“无限上纲”之嫌。然而,我不能否认一点:理想色彩过浓,实事求是不够,想干的事情太多,结果是顾此失彼,疲于奔命,“贪多嚼不烂”,得了“消化不良”症。因此,我必须收缩战线,集中精力干一件事——创作。正是在这个时候,1989年10月,一位同窗好友见到我,要我写“两弹一星”。我一听,不禁哈哈大笑,认为他是在开玩笑。可他却是很认真、很诚恳的。他命令似地说:“这是个重大题材,你非写不可!”对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我毫无思想准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这位老同学参与过“两弹一星”,极富创新精神和献身精神,博学多才,感情丰富。他讲的故事使我动心,但我仍然不敢答应,最后只说:“好吧,咱俩合作,你懂科技,我向你学习!”说来也巧,1954年,我们俩在莫斯科合作,写过长篇通讯在《中国青年报》上连载。想不到,三十五年以后我们又要携手合作了。
正是从这一天起,我才知道什么叫“两弹一星”;当然,万万没有想到,“两弹一星”竟从此和我的生命连成了一体。
试想,一个连初小都没有毕业、对自然科学毫无兴趣、至今还一窍不通的“门外汉”,竟然要“上天”,要写“两弹一星”,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么?这岂不是名副其实的阴差阳错么?
然而,笑话毕竟成了事实。就算是“赶鸭子上架”,如今这“鸭子”也居然上了架啦,哈哈!生活的戏剧性,或者说,历史的戏剧性,不常常就是这样表现出来的么?从1989年到1999年,这十年的生活,这十年的历史,就是在充满了尖锐复杂的矛盾或酸甜苦辣的戏剧性中走过来的,大至世界和国家,小至家庭和个人,莫不都是如此。
我写“两弹一星”,如同当年搞“两弹一星”的人一样,都是不得已而为之,都是“逼上梁山”。原子弹是什么样子?不知道。导弹是什么样子?不知道。卫星是什么样子?还是不知道!可英雄们硬是搞出来了!是谁“逼”他们呢?是战争的威胁,是国家的安危,是民族的命运,是历史的责任。
那么,又是谁来“逼”我呢?绝不是那位老同学,他丝毫没有强迫之意,完全出于我的自愿。要说“逼”,倒是真有其人,那就是搞“两弹一星”的英雄们。他们是我的老师,给我启发,给我指导,最后要我写一篇作文,或者说要考考我。考了十年,不管怎样,“照葫芦画瓢”也好,结结巴巴也罢,我这个小学生反正也“交卷”了,也答出来了。因此,可以说,“两弹一星”的英雄事迹深深地感染了我、教育了我,“逼”着我非拿起笔不可。英雄的史诗是他们创造的,我只是零零碎碎记录下其中的一些片断而已。
其实,在国防尖端文学领域,早已有了一批勇敢的开拓者。他们披星戴月,跋山涉水,在杂草丛生的荒原上,已经走出了一条路。我只不过像一个刚刚入伍的新兵,沿着他们走出的路,拼命地想跑步跟上队伍罢了。
我说“拼命”,决非夸大其词。领受任务时,我已届花甲之年,算得上是一个老兵了。况且,我身上的“包袱”沉重,诸事缠身,捆住了手脚。1991年,在中国记协,我打报告要求办离休手续。在参与《胡乔木回忆毛泽东》编写工作之后,我就完全得到了自由。1992年,我的那位老同学又约我面谈,鼓动我下决心干,然后又给我写信,派人送了几本书。正是这几本书,成了我这个小学生的教材,而书的作者们自然也就成了我的启蒙老师。正当我跃跃欲试之时,医生说我得过肝炎,肝功能不正常,要我“全休”。这对我无疑是当头棒喝。记得,那是在讨论修改《巍巍昆仑》之后,三个月同吃同住的八一电影制片厂三个人全都因肝炎住院,唯独我化验正常。当时我还非常得意,殊不知病毒早已潜伏下来,只是我一点也未察觉,硬是挺了八九年。因此,肝组织受到严重损害,加上过度劳累,最后变成了“慢性肝病”。若不是“体检”发现,确实太危险了。面对病魔的挑战,我只有奋起抗争。熬了整整三年汤药,居然也熬出了头,肝功能完全正常了!须知肝病不能根治,不能掉以轻心,所以,我一边养精蓄锐,一边收集素材,准备“上天”。说实话,那几年,我一直在神秘的科技王国门外徘徊,心里老是在打鼓:我能行吗?那位老同学耐心地等待我的觉悟,既不逼我,也不松口,仿佛从一开始他就相信我会“上天”的。尽管他知道我不懂科技,但他了解我的经历、我的特长、我的性格——一旦下了决心,那就什么也挡不住,就会坚持干到底的。他对我的信任远远超过我自己,这不能不使我受到极大的鼓舞。可以说,我敢于“上天”,纯洁的高尚的友谊确是一种巨大的推动力。
经过几年的学习和思考,我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豁出去了,干!
为了“练兵”,我开始练笔,断断续续写了很多东西,不是为了发表,而是为了练习,其中最重要的是《梦与火之歌》——《巍巍昆仑》幕后的故事。在这部二十五万字的回忆录里,我把创作《巍巍昆仑》的前前后后、风风雨雨,淋漓尽致地写了个痛快。多年来,迎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我一直东奔西走,喜于创业,乐于开拓,生活节奏快,办事效率高,被人称为“东旋风”。现在,人老了,风也刮不起来了,难得坐下来,静下心,仔细地回顾,认真地总结,特别是在领袖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哪些是成功的,哪些是失败的,作为借鉴,引以为训。这部回忆录是我十年的总结,也是我“上天”的宣言。正是通过这次“实战演习”,我的创作激情才真正地像火一般燃烧起来,我要破釜沉舟踏进“神秘王国”的决心和信心才最后地树立起来。
为了“练兵”,我开始构思。通过“两弹一星”,到底要表现什么?说明什么?我也像创作《巍巍昆仑》一样,按照陈荒煤老师的建议,先写出《大事记》,希望从中看出一条红线,悟出一点哲理。英年早逝的我的好友王愿坚在讨论《巍巍昆仑》剧本时说的“四度”——广度、高度、密度、角度,使我记忆犹新。创作,构思最重要,时间最长,难度也最大。经反复思考,我决定取名《天地颂》。天地者,规律也。是否符合客观规律,乃是一切事业成败的关键,“两弹一星”即是活生生的体现。
为了“练兵”,我开始请教。《巍巍昆仑》是亲身经历,有直接的感性知识,而“两弹一星”则相反,只能从有关的文字资料中,获得间接的生活经验。十年来,我收集和阅读的图书刊物不下千余种,我从每天看到的报纸中留下的剪报不下千余份,即使书上只有一两句话,即使只有“豆腐干”那么大的一份剪报,也往往给我很大的启发,使我如获至宝,喜出望外。在此,我不能不向书刊报纸的作者和出版者致以深切的谢意(因篇幅限制,恕我不能列出清单),正是他们用辛勤的劳动源源不断地向作家们提供了丰富的创作食粮。当然,光有文字材料是远远不够的。我当了多年记者,特别喜欢追踪和挖掘第一手资料,因此在有关领导和部门的协助下尽可能地进行了采访。看见那些饱经风霜的将军、科学家、专家、领导和管理干部,听着他们生动感人的叙述,不禁使我如身临其境,获益匪浅。
1997年,冲锋号吹响了。那真是拼命啊!我带着资料、药品和衣服,像一个出征的老兵离开家,走上了战场,什么也不顾了,什么也不想了,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向前、向前、向前!记得,我在淮南联中预备班的时候,是个儿童团员,曾经在夜里站岗拿过“老套筒”,但是枪比我人高,在我手里枪只是一根“打狗棒”。1947年跟着毛主席转战陕北的时候,尽管处于国民党几万大军的包围之中,在万分危急的时刻,我们纷纷表示要以生命保卫党中央,可我手里枪没有了(新华社队伍里只是范长江警卫员有一支盒子炮),我只有一根棍子——行军用的“打狗棒”。正是这样的经历和体验使我逐渐地养成了战士的性格——一声号令,勇往直前!
我常常在想,一个作家,如果自己没有搞“两弹一星”的那股劲、那种精神,怎么可能表现出搞“两弹一星”的那股劲、那种精神呢?
我认为,创作的过程,也就是自我教育的过程,也就是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主观世界的过程,对年轻人如此,对老同志也同样如此,或者说更应当如此。尤其在今天,当拜金主义、享乐主义、利己主义等等,像可怕的瘟疫到处蔓延,无孔不入地毒害着社会的肌体、腐蚀着人们灵魂的时候,老战士们更应当保持革命本色,牢记周恩来的谆谆教导:“活到老,学到老,改造到老。”我早已离休了,当然没有参加今天的“三讲”。但是,我几乎天天在“三讲”。试问,不讲学习、不讲政治、不讲正气,我又怎么去创作、去再现“两弹一星”这部英雄史诗呢?我又怎么去刻画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人物呢?党政领导干部要在群众监督下公开进行“三讲”,共产党员作家作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也要关起门来自己进行“三讲”啊!
创作之路,从来都是不平坦的,不光是含辛茹苦,更加需要无私无畏,为人民的利益而创作,为党的事业而战斗,决不动摇,决不退缩。我牢牢记着并不只一次对人说过毛泽东的教导:“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搞“两弹一星”的英雄们正是用这种精神克服了无数的困难,为中华民族创造了光辉的业绩,我们怎么能不以他们为榜样、怎么能不在行动中向他们学习呢?
这几年,在创作天地间遨游,我活得既轻松,又很累。快乐和痛苦,像一对孪生子,总是结伴而行。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喜怒哀乐之情不断地在我胸中翻腾——
喜——为英雄们创下的惊天动地的奇迹而自豪。苦尽甘来,他们笑,我也笑。看见创业者豪情满怀战天斗地,望着“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你自己不是也变得年轻了么?在苦思冥想之后,忽然来了灵感,写下得意之笔,我也禁不住仰天大笑,其乐趣实在无穷而又奇妙。我深深体会到,创作是给我带来快乐、使我精神不老的最好的“药方”,哪怕一天只写几百字,只要有所创造,有所前进,我就感到活得很充实、很自在。
怒——为帝国主义如此放肆地欺侮我们,一次又一次向中国挥舞核大棒,以武力相威胁,不但使我们难以集中精力进行和平建设,反而污蔑中国是“黄祸”,是“好战”,真是蛮横无理,欺人太甚!每写到此,我怒不可遏,气得心在颤抖。从麦卡锡们到考克斯们的反华叫嚣,从1950年侵朝美国飞机轰炸东北到1999年北约美国导弹袭击我驻南使馆,三位记者同胞惨遭杀害,这一切说明了什么?我们应该从中得出什么结论?我决心用愤怒的笔,把一件件事实记录下来,让历史成为一面镜子,请老牌帝国主义者和新牌霸权主义者照一照自己——嗜血成性的“妖魔”们,如何处心积虑地叫天下不得安宁。然而,“多行不义必自毙”。站起来了的中国人民是不好欺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