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地月光
幻境
我闭上眼睛,连呼吸都那么谨小慎微,在这个初夏的夜晚,那梦又一次不请自来。
梦里横亘着一条辽阔僻静的公路,渺无人迹。藏青色的天幕低低地垂下来,笼罩四野,道旁长满向日葵,高大灿烂,花盘随风摇曳,在艳阳下熠熠生辉。一切都很安静,太寂静了,只听见心跳的声音,咚、咚,沉缓有力,像催促着什么,又因未知缘由令人感到茫然。那女孩就出现在这条道路上,成为画面中唯一的主角,面色白皙,嘴唇鲜艳。她不发一言就开始奔跑,眼神里没有内容,定定地注视着前方,她的胸脯因为奋力奔跑而剧烈起伏。她大口呼吸,看得出疲累,却仿佛身不由己无法停留。我躲在梦的角落里静静观看这一切,自己并未置身画面中,梦的一切却异常真实,令梦里的我也无时无刻不感受到急迫,如同自己亦被追赶。那女孩与我从无交集,我却似乎接收了来自另一颗心的信息,体会得到她的惘然。而路无尽蜿蜒,不知止于何处。风吹过,掀起她的裙子和头发,她长发垂落一直长过腰际,发丝与裙角纠缠在一起,它们欢快地拍打着她洁白的小腿。她赤裸的双足在大地上不停交替摩擦,趾缝中嵌满泥土,她的脚踝光滑纤巧如婴孩,那是我见过最完美的脚踝。
光线倏然由明到暗,我霎时惊醒,神志仍停留在梦魅与现实的夹缝间怔忡,却再睡不着。
凌晨三点,夜色中不知有什么在徘徊。周遭静谧,走廊上偶尔传来迟归者或看门人隐约渐近的脚步声和深夜骤然响起显得突兀而沉重的咳嗽声。白色墙壁如无声潮水压倒过来,层层包围,四面楚歌,不露光亮。那怪兽似乎就蹲伏在白色墙壁的某个罅隙,耐心潜藏游刃有余,等待在它的猎物最脆弱时将其捕获。
夜是一个谜。我一直相信从创世之始一切的答案便封存在这里,于是它成了存在无数可能性的隐喻和象征,步步为营,顾此失彼。而我经常感到莫名恐惧,这无边际的黑暗浸入心扉,让我透不过气来。
我跳下床,跑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哗哗地冲脸,让自己从幻觉中清醒过来。那女孩的残像仍萦绕在心底,真切接近,好像她就在身边,甚至就在这个房间里,几乎呼吸可闻。我叫不出她的名字。她的眼眸宛若深潭。
这一晚的睡眠完结了。距离天光尚早,懒得开灯,便打开电脑,等待启动的时候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往里面加了很多冰牛奶。显示器发出幽蓝的光,映出倒影斑驳。
上网东游西逛,无意间点开一个页面,网站首页是片深深的蓝色,边角散缀细碎花朵配乐灵动婉约。主人似是孤绝女子,文字更像呓语,有着深入内心的直觉。背景闪回女子各种不同姿态的照片,走路、沉思、歌唱、笑闹、睡卧。大块鲜活颜色,焦距模糊,看不清眉眼。
这里更像另一个人的梦中花园,记忆与影像,皆不在此世浮现。
网站的留言很多,大多是访客,一样沉默游溺的梦呓者,将梦境通过文字呈现于此,就像涂抹在布帛的画面。
我的手指不自觉地舞蹈起来,像一瞬间被赋予了生命。我要讲出我的梦。那个梦中反复出现不明因由的女子,就像一段豁然断裂的过去,触目惊心。
留言发表上去十分钟,QQ上蓦地响起咳嗽声,敲门人叫殷哑蓝。
她说:“你忘记了那女孩的名字吗?一切被忘记、失落的记忆都尘封在尽头某处。而尽头是海。”
深夜网络退去喧嚣。QQ上只有她黑白头像闪现,短暂交谈继而消失,却知有伴。
咖啡与冰牛奶搅拌得浑然一体,苦中回甘。冰凉的液体顺喉咙滑落,慢慢坠落渐深,丝丝浸润。我轻轻微笑起来,望着那片深蓝,记住了尽头是海。
关掉IE,关掉QQ,放一片碟片进入光驱,是麦子白天新拿给我的电影,《特洛伊》。英雄阿喀琉斯,他壮烈地死去,死于那个出人意料的弱点,它终于暴露在日光下。然而谁也无法否认,他有一双多么完美的脚踝。
我站起身,推开窗户。天快亮了,新鲜空气涌进来,不远处街道上有三两早起行人。昼夜交替之时,天边云朵重叠交映砖红颜色,如炙烤婴儿时的火焰,母亲的不忍使他留下一生中致命的弱点。忽然想起梦中漫天云霞,似曾相识。奔跑的女孩,她有着一样完美的脚踝。
梦想者大楼
麦子是我搬进梦想者大楼的第一天遇见的第一个人。那天凑巧停电,我站在毫无生机的电梯前发了三分钟呆,才心犹不甘地提起沉重的行李开始跋涉。这是一栋二十七层的阳光公寓,我租住的套间位于顶层,有一个拥有大大落地窗的宽敞阳台,采光极好,辽阔天空看上去就像扑面而来。可这看上去美好的一切在我初来乍到时便给予打击。爬到十楼时我确信自己等不到拥抱新生活就会暴死在它的门口,而麦子就在此时出现在我面前,像个天使。
那天他穿着米黄色T恤坐在楼梯间通风口的窗台上,两条腿伸到窗台外面。我正气喘吁吁地向上如蜗牛般爬行,好不容易盼到楼层牌翻过了12,猛地瞅见一人做跳楼状,骇得我倒抽一口气差点儿没晕过去。我想我是怪叫起来了,因为那人慌慌张张回过头来一脸诧异,目光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最后停在我手里大得夸张的旅行包上,然后作出了让当时的我感激涕零的决定。直到后来回想时也觉得,那一刻的麦子真是酷极了。
他二话不说从窗台翻进来,问我:“新房客?几楼?”
我已经快没力气讲话了,翻着白眼气若游丝地告诉他:“最接近上帝那层。”
男生笑起来,一把接过我的行李,什么也不说就开始上楼。只剩下我没反应过来,傻傻站在那里,心里惊叹那男的提这么重的行李好像拿着棉花糖。他微笑时露出两排小白牙,多好看。
男生一直陪我爬到二十七层,看我打开门,将行李放到地上。拉开窗帘,阳光温暖。
他挥挥手:“我走啦。欢迎你加入梦想者大楼。”
我忙喊住他:“你的名字?”
他正下楼梯,又抬头看我:“麦子。”那是我在梦想者大楼里见过最灿烂的笑容。
梦想者大楼是T城最与众不同的一栋大楼,它的建筑风格和城改后新盖的那些欧化小白楼没什么不同,只是它背阴的那一面从上到下都是红色的,像血那样深邃的赭红,衬得另外三面白色楼身分外白。红色墙面上爬满了暗绿藤蔓,那些不知名的植物每到夏天就会开出一簇簇散落的小黄花,十分动人。居住在梦想者大楼里的是一群特立独行的人:落魄画家、过气歌手、离家出走的滑板少年、自费出版诗集然后将它一页一页撕裂从楼顶抛下的诗人,还有不分日夜高声歌唱的朋克乐团。他们是普通人眼中的另类,却坚信自我是高贵的。世界摒弃了他们,他们也不在乎是否被人遗忘。于是他们找到这座大楼,聚居。身在茫茫人海,只有同类能听懂彼此的语言。
搬家后第三天,快递公司将我全部家当从W城运到T城。自此所有我在W城留下的痕迹、记忆和过往将干净地抹去,如同从未有这个人存在过。上一次在学校晕倒之后我便坚持退学远游,姑妈没有拦阻,她望着我的眼睛深深叹息。我想她也一定厌倦了这么多年养育这个不听话的孩子,再多纠缠只会令我们遍体鳞伤。而那次昏迷之后,关于我与W城的全部记忆都已是空白。不管我再如何努力,都记不起任何曾经的点滴人事。而内心却似有缺失,医生解释为强迫性失忆症,即病人因某种原因自行将内心深处不愿接受的记忆清除。我的梦魇由此开始,它却为我的离开提供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仔细清点邮包里的物品,都是些简单衣物、书、CD,还有一只旧旧的名叫扣扣的布玩具兔子。我让扣扣坐到角落里,看我一件件翻出剩下的东西。接下来出现的叫人讶异,那是一沓厚厚的手稿,和它们在一起的还有被翻阅得黄旧的二十六封书信。它们让我记起曾经自己也是个写小说的人,可是如今我已将它们遗失。
那幅画就安静地躺在纸箱最底层,像片湖面,仿佛无人惊动便会一直波澜不惊,就这样沉默下去直到千万年。我把它端举到眼前,迎着夕阳无声地凝视片刻。那是幅油画,一个女孩伫立在原野上欲行又止,她的目光既茫然又似专注,远远投射向画面尽头,尽头隐约有潮汐涌动。天色暗红,一轮残阳坠落到地平线上。整幅画用了许多暗调色彩,它们在木框中的世界里斑驳汹涌,呼之欲出,使人感受到来自画作本身生命的张力。我望着画上女孩,突然一个人静静的笑起来。它被我挂在床头,每天早晨一睁开眼就能看见。
我很快与梦想者大楼里的人们彼此熟悉,因为他们也都是麦子的朋友。初识麦子的人一定想不到他是一个摇滚乐手,他在梦想者大楼最有名的那支乐队里担任吉他手和主唱,乐队的名字就叫“怒放”。一直到亲耳聆听他们的音乐我才发现麦子淡定的面容下竟掩藏了如此深沉的悲伤,他弹唱着那些歌,目光柔软而迷离。日光之下,他的瞳人泛着浅浅的棕色,幽深明丽,像是琥珀。
T城这么大,独自游荡在街上,人群拥挤仿佛顷刻自己便会湮没其中再难找见。只有躲在二十七层阳台上看天空才能令我安定下来,静静回想一些事情。只有麦子不计较我奇异的来历,随时都在听我说话。
他是我在T城里唯一的朋友。我们一样向往城市边缘之外,那片遥遥无期的苍茫天空。
夏天到了,麦子扛回几桶颜色鲜艳的油漆,和我一起把二十七层房子客厅连到阳台的一面墙刷成清澈的天空般的湛蓝色,又在对面的墙壁上画满大片金黄色盛开着的野向日葵,两侧尽是波涛翻滚的海水,层层席卷包围。我舀出三四种蓝色反复搭配调弄,始终无法配出心中最完美的蓝色。于是我的墙壁上的天空只形成了层次渐进的靛青色彩,上方浮动着厚厚的云朵,隐隐透进光线,像刚落过雨,最高处天尽头蓦然出现的一抹亮眼的蓝。这一片蓝或许世间不应有,起灭皆源于心,只属于我们的美丽新世界。
麦子问:“你想要的蓝色究竟是什么样?”
我忽然表达不出它的意思,那是一种很深很深、深得接近于墨黑的蓝色,是当万物都沉睡之时夜晚悄然穿上的那件无人得知的华丽披肩,它是我所见过最纯澈美妙深沉的天空,仿佛穿越千年的风霜来到眼前。我又该用怎样的话语形容它呢?
就在此时一个词语忽然拨开云雾浮现在脑际,我尚未及思考就已听到自己嘴巴碰出音节,它似乎具有生命,凭自己意志执著而突兀地降临在这个世界——普蓝。
我说:“普蓝。它叫普蓝。”
麦子若有所思。
我的头又开始疼了,像有只鸟儿从那普蓝色的天幕上突然俯冲下来,用坚硬的喙一下一下啄击我的天灵盖。普蓝,这两个字为何如此熟悉?某年某月,是谁在我耳边轻声吟起?我累了,那梦中花园不厌其烦反复萦回在心头,我看见那女孩仓皇的步伐,还有神秘天空辽阔无垠,如此真切,那片普蓝色的苍穹。
故事
有一天麦子终于发现了我的手稿,他惊异自己身边这个沉默寡言的姑娘竟然是个作家。我笑笑说我只是个灵感枯竭了的写小说的人,也许自己以前编织太多绮靡的故事,注定现在将它们丢失。我已将前世今生的话全都说尽,于是再也写不出一个字,再也不能伶俐地讲话。可是麦子说他喜欢这些故事,他说那就像是我站在高处点亮烟火,于是他眼前变幻出一场接一场的古老梦境。
于是这个夏天的无数个傍晚,我经常穿着烟灰色的连衣裙坐在二十七层的阳台上,手捧稿纸给身旁的麦子诵读一个个冗长的小说。那个为死去的少年爱人折满9999个幸运星的女孩;那段超越生死魂灵相依的悲恋;那场前生今世刻骨铭心的蝴蝶迷梦;那位失去所有,却仍背负宿命枷锁勇往不归的太子;那番纵使人神共弃,唯记洛水岸边情缘未尽的传奇……我一页一页重新诵读它们,于内心深处扮演着旁观者的角色,那么多曾经从自己体内汩汩流淌出的故事,隐藏着多少往昔的执念和回忆。我冷眼回看,只感到一阵阵陌生。它们似乎正试图唤醒什么,却只能徒劳地失落。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小说,它们脱离创造者的控制成为独立的个体,它们舞兮蹈兮,敞开大门,簇拥着眼前这个女孩十九年来不安的灵魂回归到它们的世界,并且长眠不起。而故事之外,依然生活在这苍穹下,只能在雪白墙壁上涂抹潮汐和大片金灿灿的葵花田的女子,她神情漠然,无话可说,裙摆沾染上错乱的斑驳色块,她与它们已是路人。
麦子沉默地注视着我,他的目光充满悲悯。
“不要再写了。你的小说令我难过,你若沉浸在里面,也只会一直哭泣。”
我点着头。
“可是,麦子,我始终没能告诉你我的梦魇。在那梦里我望着她,不知她能够停留在哪里,也不知自己将会到达什么地方。”
我该怎样诉说诠释,此刻一个故事正在我心底逐渐拼凑画面。那些旧日情事,它们终将暴露在日光下,浸血的伤口只能在黑暗里钝重地疼。
开始翻阅那二十六封旧书信,却发现信上笔迹全是自己的。每封信的抬头及信中应写收信人称呼的地方已全部被姑妈用碳素笔涂黑。既然不想被我察觉,又何必要寄来呢?
落款处年少时的灵动字迹书写着自己的名字:暗暗。时间从1998年到2005年,跨越七载。
我搂着柔软的绿色兔子扣扣,手指点上它扁扁的鼻子:“你知道些什么吗?还是你和我一样都是小傻瓜?”
兔子扣扣不说话,长耳朵暖暖的,摩挲我的脸颊。
她从久远而隐秘的岁月一路行来,穿越那梦中的神秘花园。
……那天你来看我,我很开心。长这么大除了姑妈以外,第一次有人在我生病、难过的时候前来看望。你走之后姑妈问起我们是如何认识的。我越来越搞不懂她的性子,阴晴圆缺莫名其妙。
你知道吗?第一次在操场上远远看到你,你穿件白上衣,一袭淡紫色褶裙,后来我才知道那裙子上面华美的绣花都是你亲手做的。你正仰脸看一株玉兰花树,长发垂下来,玉兰花馥郁的芬芳让喧嚷的夏天都淡静了。你也只定定地,这么多同学中就只有你最特别。那时候我正在听齐豫的歌,她在耳塞里散淡地唱《哭泣的骆驼》。我便觉得眼前的你,像极了三毛少年时的样子。
姑妈说你看上去冷,眼神冷漠,怕不是安于久居的性情,叫我与你别太亲近。笑,她又怎能明白我们呢?
——暗暗书信·1998年9月20日
……你决定选择画画了么?我也决定固守自己的小说。你用你的油彩,我用我的文字,它们记载这世上不为人知的真实。不被理睬也无关紧要。凡·高也会为那些色调喝彩。相信我,他一样爱你。
上次你指给我看的那个和你一起画画的男孩子,怎么,他走进你的心里去了吗?你一定又要否认。你们都是这么骄傲的人,不相互接近是种自我保护么?可是我听到那首歌: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那个小孩子,他哭了。
亲,你要听我的话,我来教给你,要相信爱情。我们一起,相信爱情。
——暗暗书信·1999年12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