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少年心事当拿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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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完美脚踝(2)

……生日礼物我很喜欢。那条黑色的皮绳我会天天戴着,绳上拴着的银色字母Y,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那是我,还有那个人的名字。可是,你不用担心,我不再难过了。最难度过的时刻——生那场病时是你不辞辛劳前来探望,拉着我的手走过来。所以,之前和以后的日子,都不会再有什么能击垮我。也再没什么能分开我跟你的友情。

那种黑色的皮绳,我知你也有一条。上面的字母是你的姓名起首音节L。让我们一起来佩戴它们好吗?名字是多么独立勇敢的东西,不受任何干扰,它们已先于我们开始新的旅程。至于你我,把过往掩埋之后,也终能毫无牵绊重新上路。

——暗暗书信·2000年5月5日

那东西我都快忘掉了。还是那天麦子初见悬挂在我床头的画作,凝望画上少女良久,奇怪地问:“她脖子上戴的皮绳不是和你一样的么?”我下意识伸手触摸前胸,才发现原来它一直为伴。

我和麦子站在桥上吹风,身下是T城最大也最悠长的河流,沿岸漂浮着青苔和市民的生活垃圾,这条河尽管波纹平静,我却知道它在暗处始终不停地向前奔流。T城所有的水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竞相投向那据说遥遥的处于T城边缘的入海口。

麦子仍穿着那件米黄色的T恤,胸前却多了两只大大的米奇老鼠头像,那是我有天趁他不注意偷偷把这件衣服抱出来,自作主张到街边小店印染上去的。麦子哭笑不得,我硬逼他穿上,然后跑到一旁拍手笑他变可爱了。麦子一脸无辜地看着我说:“可怜我一世英明都给这鬼丫头糟蹋了。”微笑摇头叹气却也无可奈何。

不曾告诉麦子,他穿这件T恤抱着吉他唱歌时有多好看。他的神情迷离而专注,那歌声悠悠荡荡流露绝望。米奇老鼠睁大眼睛像会说话,它沉静地望过来,那是一种多么天真的忧伤。

麦子问:“暗暗,你见过大海么?”

“没有。要走多远才能见证如此宽广深邃,我达不到。”

“我想去看看它。它连接着天空,人们传说彼岸尽头海天一色。有时我觉得如果站在那里,也许真能感觉像来到了世界尽头。只要再努力向上飞,就能获得真正自由。”

“想要自由,那么你需要奋力奔跑。”

“是的。”麦子笑了。

“……阿喀琉斯?”

“嗯?”我扭头看麦子。夜垂下来了,霓虹掉在河水里,倒映整座城市依稀如梦。麦子的侧影映衬着暮色,就像老照片中一道陈旧而模糊的弧线。

“我说,暗暗,《特洛伊》给你的感觉怎么样?”

“他善于奔跑。他有一双多么完美的脚踝。”

“呵呵……”

“——即使他注定要奔向死亡。”

踩着月光回家的路上,麦子轻声吟唱起歌谣,尽是些不成篇章的音符,散落的诗句,他唱给我听:“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最后一个路口,梦想者大楼前途在望。一个衣衫破旧的长头发男人突然从树荫里猛地跳出来拦在路前,我认出他是在梦想者大楼第十四层居住的诗人。

他挥舞手臂大声叫喊:“你们还在念海子的诗!你们不知道就连海子都早已放弃了他的青海湖!愚蠢的人,他不是早就告诉你们了么?没什么值得期待的——总是有着寂寞的日子,总是有着痛苦的日子,总是有着孤独的日子,总是有着幸福的日子,然后再度孤独。”

诗人狂笑着消失在路尽头,我们一时无言。麦子眼光意味深长。

“……他疯了。”

鸽子和兰花

T城仲夏季最炎热的那天,我睡过午觉后,醒来发现周围不似原先清静,2702搬来了新房客,我的邻居。

她穿着红裙子朝我微微笑,我却莫名感到眼前女子无比疏远,她的眼里没有笑容。

她在阳台的窗前立了一面大穿衣镜,窗台上养盆兰花。窗户整天开着,傍晚时盛夏的风飞上二十七层高空吹得正好,把云彩刮得聚了又散。那盆吊兰长得茂盛蓬勃,翠绿的枝叶垂下来,慢慢长到窗台外面,随风飘啊飘。

她说她叫尽。

每天午夜梦回是最寂寞的时刻,时钟滴答像细数生命逝去的声音。那女孩仍每晚浮现梦中,使我不安。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打开电脑上网,每每常是后半夜,线上绝少人烟出没。于是无论现实中还是网络上,我都独自一人,回想梦中女孩奔跑的节奏,大口地呼吸,慢慢地仿佛感觉她的发丝穿越时空随夜色逐渐侵袭上身,缠绵纠结,无以或忘,只待黎明。

我依旧喜欢闲逛一些私人主页,大多是美丽的女孩子们的寂寞独白,如同午夜盛开的洁白花朵。最常去的就是“尽头是海”。那个不经意间邂逅的精灵女子,殷哑蓝。

许多个深夜里,我知她在,偶尔冒出来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不需要开始和道别,随时消失,随时降临,却是同伴。

“——我刚夜游回来。下午骂了一个非常讨厌的男人,他半天没反应过来。我才不理他,去吃拉面,叫老板在面上浇了好多辣椒,我吃了两大碗。真痛快。”

“——今天捉到一只鸽子又把它放了。他们说好不容易抓着,又不知谁家的,干脆宰了喝汤。我才不干,我只为了玩。让它飞着多好。我在那只白鸽子身上留了记号,以后它就等于带着我飞了。”

“——我很烦。刚刚差点儿被撞死。我走在马路上从来没有看交通信号的习惯,今天从早上起来就肚子疼,不想吃饭不想说话,回来的时候就一直往马路中间走,然后在人行道边上被一开电动三轮的男的撞了。我肚子疼得要命,手上擦破好大一块皮。我越想越郁闷然后就哭了。那开车的怎么道歉怎么哄也止不住我,那丫一定觉得倒霉透了。”

“我只是想家了。爸爸一定还在道别时那场大雨里等我,天那么阴那么冷。我想念他了。”

“——你知道吗?我想我爱上了一个人。可笑吧,他竟然是个诗人。呵呵小妖女殷哑蓝这回栽了啊。我知道没什么是长久的,但他说会不计代价宠爱我,拥抱我像呵护婴儿,他许给我一个未来说只我们两人不弃不离直到末日。他说爱我时那么认真,目光像极了我的爸爸。我真的想就这么沉下去,相信他。虽然我知道自己是个妖孽横行于世,最真切的救赎也只有那些暗处滋生的小邪恶。”

这个夏天“尽头是海”换了个人主页的版面,网页上漆黑的底色像最浓重的泼墨,上面洇开了一朵又一朵浅浅的兰花。花瓣层中透明蝴蝶翩翩起舞,一忽儿就找不见了。

网站首页暗调底色上隐隐浮出字来:“活在底层的枪手。一盆不懂法语的兰花。你敲我的门,让我如何隐身。可以告别一切。所以请你小心。”

“你知道吗?”哑蓝说,“我决定了,从今以后我只为他一个人跳舞,直到他对这舞蹈产生厌烦。我热爱他就像热爱海明威,他们都是我的太阳。那个名叫海明威的男人热爱着他的文字和他一生中所有的女人,当他发现同时失去了她们时他已可死去。我的诗人也一样爱着他的诗和我。但是我想海明威最爱的还是自己,就像那株骄傲的水仙。因为他爱他的女人可又无法把他的爱给她们每一个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带走他的爱,并且献上一簇恍如祭祀的硝烟。”

“我爱你,请当心。当你感到厌倦的时刻,我一定会带你离开。”

小妖精殷哑蓝在深夜的网络彼端向我开启视频,却晃动镜头不让我的视线找到她的脸。方寸视窗之中她的双手像兰花开放,十指浸染上了十种新鲜花瓣制成的蔻丹,湿润绮丽。她咯咯地笑,告诉我其实她有一张娃娃脸。我想象那张如孩童般纯粹的容颜绽放笑靥,一双眼瞳躲藏在刘海儿后面狡黠地闪烁。她说她是妖精,可那也定是前世的天使误坠凡间。

背景音乐是Chanson de Toile,后知后觉。Emilie Simon嗓音优美,似洁白羽毛从天而降。殷哑蓝黑白色的小女孩头像在屏幕上悄悄闪动:“暗暗,你还在找她么?”

“嗯,还在找。也许一生都不会找到了。至少我想知道她的名字究竟是什么。”

“忘记也许是件好事。”

“大概吧,呵。”

“……你爱她吗?那个梦中女孩。”

“我不知道。我的过去就像被人剪断。”

“她也许是你的亲人、友人、爱人。谁说得准呢?也难保她就是你上辈子的情人,失去最重要的人才会犹如丧魂落魄。说不定将来你会后悔找回了她的名字。谁也说不清下一刻将要发生的事和自己真正的念头。谁能明白谁?就像你不知道这一边的我是男是女还是一只蝴蝶。”

2702的新房客尽平常很少露面,也几乎不和梦想者大楼里的居民们接触。最熟悉她的人也许就是我和麦子,但那或许不算什么光明正大的来往,只是种无意识的窥察。七月天火益发炽烈,烤得知了叫个不停。我喜欢红豆冰,麦子就跑到马路对面的冷饮店端来两碗,我们坐在阳台上吹风聊天,冰沙入口即化。

尽常常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唱歌发呆睡觉,烦恼时就喜欢独自在房间里一圈又一圈地绕。她总是一个人。白天她有时不在家,一出去就是一天,傍晚回来一个人在夕阳下跳舞。我们知道这些是因为对面阳台上的镜子。它清晰地反射主人的一举一动,我们坐在阳台吃冰的时候,猝不及防地遭遇了另一个人的内心世界。

尽有很多条颜色艳丽的裙子,她穿着它们好像变成了迎着太阳盛放的雏菊,转起圈来裙摆散开又像深潭里沉静的荷叶。她的舞步踩碎露珠,唤醒久远年代中吉卜赛女郎失落的鼓点,一切都是这么美,她只穿着她唯一的红舞鞋。

就是这双红舞鞋泄露了尽的秘密。那天早晨我坐在豆浆店里,包子和豆浆的热气还未消散,就看到诗人摇摇晃晃从大楼里出来,一只手拎着那漂亮的红舞鞋。

于是我们知晓了尽的秘密。那个夜晚偶然浮现镜中独享她的舞姿的男人是谁,夜色掩饰了多少疼痛、快乐和哀怨。

“你认为他爱她吗?”麦子问。

“不知道,每个人都得选好自己的路。”

我还没读完那二十六封旧信,像把往昔岁月层层剥开,那么熟悉的,却仿佛是别人的事。

……第一次听你谈起你的愿望,关于巴黎和米兰,香榭丽舍大街上飘落的梧桐叶,那座氤氲着咖啡香气的梦幻之都。我甚至能想象到你是怎样走在阳光下,用画笔描绘心中理想,T型台上高大美丽的模特儿,她们光彩夺目皆因你亲手设计的羽衣华裳。

那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至于我的愿望却是平淡的。我想开一家小店,里面放着我们喜欢的东西:书、画、电影和音乐。心灵相通的人们都不会忘掉这里,只要推开这扇门,每个人都能见到自己心中最亲切的笑容,灵魂也顷刻获得安谧。

我只想守住这样一家小店,养一条狗。我在读书它就不出声地趴在一边晒太阳,我知它对我信任依恋就像热爱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它的绒毛在最寒冷的日子让我拥在怀里代替了温暖的手套。任凭雨打风吹,世事变迁,光阴催老,日子依然波澜不惊明媚如昔。

我守着它,如同一个路标。那时无论你走多久多远,一回头便能认清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