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然接住。她说话的时候还是依然如故的眨着弯弯上翘的睫毛,上面落了一片尚未来得及融化的雪花,在路灯照耀下闪烁出莹莹白光,粉色围巾缠绕在修长的脖子上,雪花乘着风落在厚厚的羽绒服上,俨然一个高贵的公主,让我内心漾起一阵自惭形秽的酸楚。
她长着一双洋娃娃才有的大眼睛,若妍把车往我手中轻轻一送,当看着她如同波澜不惊的湖水一般清澈见底的眸子,她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让人不忍拒绝。
我跨上自行车,载着她,在风雪中撞出一条通向未知黑暗与光明的路。
还挺沉的你。我在逆风中骑车有些吃力。
沉就沉吧,还什么挺沉的!若妍用小手捅了捅我的后背,然后惊呼:呀,你怎么穿这么薄,不冷啊?
里面只穿了一件保暖衣的我早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嗯,不冷——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到腰部慢慢被搂住,若妍把双手插在我上衣口袋里,身子紧紧贴在我单薄的后背上,看似文弱的她居然有那么大的力量把我箍得紧紧的,仿佛要嵌入我的身体,缓缓地,我的后背春暖花开。
我载着她一直到我门口,把车交给她,说:谢谢你,快回去吧。
她突然抱住了我,踮着脚尖搂住我的脖子,把头埋在我的衣领里,头发夹杂着雪花滑进了我的脖子,我的身体忍不住轻微地颤抖。我们闭着眼睛站在被雪覆盖的梧桐树下疯狂地亲吻,拥抱使我们的呼吸变得急促,嘴唇被激烈的亲吻弄破,咸涩的味道在唇齿间游荡,一种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绝望快感使我游离在窒息的边缘。
我缓缓睁开眼,看到了梧桐树上的皱纹。
我用力从若妍的怀抱中挣脱。
“你不喜欢我吗?”她瞪着大眼睛问。
“不是——”我逃避她的眼神,把目光落在积雪覆盖的地面。
“那就是——喜欢?嘿嘿。”她攥着我的左手傻笑着,这一次,我们的手一样冰凉。
“也不是——你不了解的,”我扒开她的手,冷冷地说,“你该回家了。”
我进屋推上门,然后长出一口气,心想这一切都只是错觉,然后又忍不住悄悄透过窗户窥视,她在雪地里默默地站着,看到她眼睛里有泪水在酝酿,我很想冲出去告诉她我很喜欢她,想和她在一起。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拉开门,空无一人的梧桐树下只有雪花在飞舞,她已经默默地推着车远去,背影很快被风雪淹没。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忘了第一次读到雪莱的诗句是在什么时候,却记得萧然的QQ签名:“毕业考试来了,分别还会远吗?”
离别的悲凉气氛是从一本本在教室里飞来飞去的《同学录》传开的,在我的《同学录》上看到了一个个龙飞凤舞的陌生名字和绞尽脑汁的祝福。平素除了借习题和笔记外很少说话的同学之间居然也会产生依依惜别的感觉,这很奇怪。
教室外的梧桐树又是一年一度的枝繁叶茂,在我们离开的时候,它粗壮的树干多了四个刻得很深的名字,青灰色的粗糙树皮在微风中展示着它浅黄色的伤口。
这个漫长的暑假里,萧然没有等到梦寐以求的北大中文系录取通知书,子萱却顺利地考入了理想的艺术院校学习油画。若妍将要被爸妈送到一个沿海城市读私立大学,匆匆作别之后她们就先后离开了这个异常闷热的城市。
我终于可以一觉睡到自然醒,每天在汗流浃背的中午茫然醒来,洗漱的时候阳光透过玻璃窗懒洋洋地站在水池沿上,然而这种曾经向往的幸福降临的时候,我却没有体会到丝毫的惬意,反而内心时不时产生如同捡到钱一般的恐慌,仿佛在担心这种本不应属于自己的幸福终究会从身边悄无声息地溜走。
我的小说投了许多杂志却没有一丝音信,这是始料未及的结果,而日复一日的闲散滋生的是无尽的空虚与无聊,忐忑焦急的等待迎来的却是心灰意冷,在一个傍晚我和萧然蹲在屋前的梧桐树下开始焚烧这些写满文字的废纸。
“我准备复读了,”萧然叹着气缓缓地说,“你呢?”
“我想我该离开了。”
“去哪?”
“不知道要去哪,只要能离开这儿,随便去哪儿都可以。”
“还回来吗?”
“不知道。”
……
秋天紧步夏天后尘,匆匆忙忙赶来,又匆匆忙忙离去。
我终于要一个人远行了,离开爸妈,离开萧然,离开熟悉的城市,离开熟人的视线。那棵年迈的梧桐树又在掉叶子,又是在用独特的方式向我挥手告别吧,抚摩着它粗糙得如同语文老师那张脸一样的树皮,内心充斥着一种解脱似的欢快。
我穿上了崭新的绿军装。
夕阳下的列车整装待发,它厚厚的玻璃窗里挤满了年轻的脸庞,或喜悦或悲伤的陌生眼神彼此交织着,面无表情的人们抚摩着胸前争奇斗艳的红花。
熙熙攘攘的站台上人声鼎沸,落日余晖映红了萧然帅气的脸庞。
汽笛拉响的时候,我挤到窗口微笑着向他挥手,看着他有些湿润的眼眶,想说再见,喉咙却像被棉花塞住了似的发不出一丝声音。
窗外那属于城市的景色渐渐远去,继而被无边的旷野所取代,视线的尽头矗立着那个吞云吐雾的大烟囱,在远眺的目光中变得越来越小。
从未想到我会以这种方式离开熟悉的城市来到北京,也从未想到过萧然会以自杀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
他离去的时候正值夏末秋初,我们相识的季节。或许是因为一次次的高考失利,或许是因为子萱的绝情分手,或许是世俗的生活使他厌倦,我无法得知。村上春树在《舞!舞!舞!》中写到:人的死总是有其相应的缘由的,看上去单纯而并不单纯。真正原因只有本人才明白,甚至本人都懵懵懂懂。得知萧然死讯那天,我一个人去了那个距离我们部队只需几站地之遥,却一直未曾来过的北大校园。
当我第一次站在百年讲堂前的空地,忽然想起萧然说“两年后,北京见”时凝重与坚定的脸庞,那些历历在目的情景像是昨天刚刚上演,想到萧然今生再也无缘在这里生活,我忍不住想落泪。这两年又两年所经历的生活像一个噩梦,而我却永远地被这个梦魇住,再也无法清醒过来。
我在北大迷路了,脚下踩着满地的落叶,我再一次确认自己迷失了方向。
同学,请问中文系怎么走?
对不起,我也不是这个学校的。
穿过向人们兜售着知识的周末书市,从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挤出,走过屹立在校园的塞万提斯的铸像,走过游人如织的未名湖畔,穿过满目凄凉的青砖小路,路的尽头是埋藏在草木深处古色古香的五院(中文系办公室),站在停放着横七竖八自行车的门前,我突然觉得它是那样的熟悉,是的,我们几年前约定要相聚的地方,那雕梁画栋琉璃铺顶的建筑不就是我们经常吃早点的明清街道旁随处可见的风景吗?这不可动摇的真实呈现在面前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天旋地转,而如今这一切的一切与我们又有何干?
这个秋天即将冬天的时候,收到了来自陌生城市的一封信,我靠着小湖旁高大的银杏,慢慢撕开信封,淡蓝色的信上布满娟秀的字体:“……我有些害怕这个将要到来的季节,这些年总会在某个季节怀念一些人,而我的冬天一直是属于你的……当走在满是梧桐树落叶的校园,渐渐凄冷的海风吹拂着我的脸庞的时候,我知道这个浪漫的秋季即将被冬天匆匆赶来的脚步碾碎,就像那些梧桐落叶被路人无情地踩在脚下一样,那些骨骼碎裂的声音颠覆了我的思念……”
署名是“Yours,若妍”,看着她留下的宿舍电话和手机号码,内心忽然无比怀念那种春暖花开的感觉。
在一个辗转反侧的深夜里,我披上了大衣拨通了已经烂熟于心的宿舍号码,响了很久才有人接,说若妍已经搬到外边租的房子里住了。
我又怀着不可名状的复杂心情拨通了手机。
一个慵懒的声音问:“谁呀?这么晚了。”听筒里传来了哈欠声。
“我。”
“嘘——”电话那边示意压低声音,“是你啊,你还好吗?”
“还好。”无论谁问我“好吗”的时候我总是说还好。
“都几年没见了,你走了也没告诉我,还是暑假的时候从萧然那儿知道你的地址……挺想你的就给你写了封信。”
听到“萧然”这两个字,我感到胸口被利刃刺了一下。
“萧然,已经不在了。”
“去哪了?”电话那边还打着哈欠,“他今年考到北大了?”
“他自杀了。”
“什么嘛!骗我的吧,嘿嘿。”
“若妍?!接谁的电话,这么晚了?”电话那边响起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一个同学——多年没见的老同学,”她轻捂话筒应完了之后又压低声音对我说,“好了,改天咱们再联系,春节你回家吗?叫上萧然和子萱咱们见见面……”
“萧然他——”我的话还没说完那边已经挂了电话,只剩下“嘟——嘟”的声音在深夜里回荡,我握着电话呆在原地,脑子里浮现出她说话时的样子,应该还会眨着上翘的睫毛吧,那个男人应该很喜欢她如同波澜不惊的湖水一般的眸子,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骑车载她回家,她会不会双臂紧紧箍着他的腰,他的后背会不会春暖花开……愣了许久才感觉到彻骨的寒冷,我裹紧了大衣,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挂电话时候左手在哆嗦。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给她打电话。
几天后我接到了她的电话。
“是我……”
“哦,你有事吗?”想到上次通话时的情景,我的语气略带一些愤怒。
“对不起……上次太晚了不方便说话……你说萧然他怎么?”
“他没事,挺好的,让我代他向你问好。”
那边长舒了一口气,语气顿时轻松起来:“我说嘛,嘿嘿,他怎么会,呃——自杀,那么乐观……”
我想狠狠地骂她一顿,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丝声音,只好一句“再见”缓缓地挂上了电话。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
部队我在退伍前组织去长城游玩,我找了很多地方,终于找到萧然曾经拍照留念的那个地方,久久靠着他曾经靠过的石碑,想去模仿照片中他璀璨的笑容,可是翻遍了每一页记忆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张印有他笑容的画面。
这个萧条寒冷的冬天,我离开了北京,没有缘由。
对于我来说,任何曾经向往过的事物,随着慢慢地接近和了解,产生的只会是失望,无休止的失望之后只想离开,就像当初要离开家,离开萧然,离开我的小屋,离开熟悉的城市一样。
火车在平原上由北向南疾速行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