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处显得荒凉,一个个站台在视线中变得模糊。直到又一次看到那个熟悉的大烟囱时我才提起精神,它仍然巍然矗立在喧闹的城市中央,仍旧日复一日低着头俯视这里的喧闹和匆忙,只是不再吞云吐雾,猛然发觉它竟是如此的孤单。
城市正在扩建,随处可见在风雪中行动缓慢的压路机和吊车,明清街道上摆满了卖年货的小摊,穿着厚厚羽绒服的行人和卖年货的商贩讨价还价,裹得像个球似的小孩拖着鼻涕,小手攥着大人的衣角。卖早点的那个小店已经关门,只有古朴的木制招牌在风雪中摇摆。空气中处处弥漫着熟悉的味道,我深深地呼吸这如同纯氧般的气息。
回到小屋时雪还在飘,只是我已无法回忆起和若妍在屋前拥吻时的情景,那棵梧桐树已经不知去向,可能老死了吧,窗外银妆素裹的世界里,我心里想,再也看不到语文老师的脸了。盆栽大部分都枯死了,插在土里的尸体已经被雪掩埋,窗台上的仙人掌却还活着,头顶积雪,却绿意盎然。
第二天天空突然放晴,积雪在阳光下慢慢地融化,道路虽然有些泥泞,可我还是很快就到了萧然家,和他的父母寒暄之后,我说我想独自一人在这里待一会儿。
木床、书柜、壁毯、书桌都还在原地,书桌上的沙漏也在,木质相框空着肚子落寞地站立在书桌上,床铺已经卷了起来,Snoopy还倚着墙角,洁白的绒毛已经变成了灰黄,如同几十年前的老照片一般。我从书柜里抽出《追忆逝水年华》翻开,一叠压岁钱还夹在里边。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这个屋子呈现在眼前的时候我无法相信萧然已经不在人世,只觉得他不过是出了一趟远门,而残酷的人们却要将他从记忆中删除,我嗅着卧室里有些陈腐的气息泪流满面。
拉开粉蓝色的窗帘,阳光霎时充斥了整个屋子,我爬上窗户,映着有些刺眼的阳光想象萧然是怎样在黑夜离去,窗沿上积雪慢慢化成了水,一个模糊了的脚印渐渐显现出来。铁一样的事实让我仿佛看到了他离去的景象:从窗口冲出去,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风骤然扬起他的头发却无法承受生命的重量,“砰”的一声惊心动魄的巨响结束了短暂的飞翔,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线却再也无法像往常那样指引他走向光明。第二天旭日东升的时候,鲜血染红的地面会被人们围得水泄不通。
仿佛看到了萧然嘴角微微上翘的笑容,他说:两年后,北京见。
春天,北京。
也许这个世界给予人们的总是措手不及,我也永远无法预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所以对于人生的意义我越来越觉得模糊,也越来越相信宿命,于是朝九晚五的生活成了我的全部。
白天,坐在电脑前喝纯净水,夜晚,坐在电脑前喝咖啡,也许生活原本就应是这么简单。
萧然的父母在我离开的时候,让我挑选几件遗物作纪念,于是他生前用的SONY CD机连同所有碟片都被我带到了北京,在写字写到深夜的时候,那些他所熟悉的歌声就会一直陪伴着我,在这样的情形下我总会产生一种错觉——萧然并没有远离,他一直在默默注视着我的孤单生活,这一次长久的别离只是为了蓄谋再次相聚时会有更大的喜悦降临而已。
一个深夜听到李志的歌,我突然无比地想念萧然,我的眼泪忍不住溢出眼眶,伴随着李志沙哑的歌声划过脸庞: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我们生来就是孤单
无论你拥有什么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
又是一年夏末秋初。
一次偶然的机会和同事去美术馆观看一个油画展,我在人群里随波逐流地浏览着挂在墙上的色彩斑斓的作品,一幅画映入我的眼帘,只扫过一眼便被画中的情景吸引住了:
一个代表着城市生生不息运作的大烟囱矗立在城市中,像大地嘴里叼着的香烟,袅袅白烟缓缓升起,和被夕阳染红的晚霞混为一片,下边是被晚霞笼罩的护城河,有人坐在被青草围绕着的石凳上钓鱼,像一座面无表情的后现代雕塑,向往辽阔的天空中,风筝在天边摇摇欲坠,一个穿着洁白衣裙的女孩跑向风筝将要坠落的地方,手中牵着已经断了的细绳,细绳和女孩的乌黑的头发一同在风中飘荡……
油画的名字是《季节》,署名是青年女画家:子萱。
华灯初上的时候,我们面对面坐在后海的一个小酒吧里,子萱低着头用吸管轻吮着果汁,头发已经变得很长很长,黑色绸缎似的散落在消瘦的肩上,长长的睫毛上翘着,如同若妍的一样,略施淡妆的脸庞越发显得迷人。
“为什么不说话?”子萱微笑着问。
“跟你不知道说什么。”我把目光投向窗外,路灯橘红色的光线穿过树叶照在斑驳的柏油路面上。
“从前你可不是这样,不是挺爱笑吗?”
“那只是从前,请你不要再提起从前。”我有气无力地说。
“其实萧然的死,对我的震撼也很大的……有天,我非常的想念他,想念我们曾经的美好生活,就画了那幅画。”她转过头看着玻璃窗外的街道,擦拭着泪水,“你是不是在恨我?”
我避开她噙满泪水的目光,低头沉默不语,左手握着晶莹剔透的高脚酒杯。
“你一定觉得是我——他才自杀,”她低下头,眼泪啪啪地滴在深色大理石桌面上,摔得粉碎,“我也没想到他会那么做……我在给他的信中说一定要考到北京来我们可以幸福的恋爱……说到分手也是想激励他……我也没想到……”
我觉得胸口有些憋闷,于是解开衬衣的第一颗扣子,深深地吸了口气。
子萱开始陪我闷声喝酒,彼此都在沉默中慢慢恢复了平静,窗外不断有车驶过,一明一暗闪过的光线映在我们脸上。
“你还不知道吧,”她若有所思地说着,纤细的手指轻轻叩打玻璃杯,发出叮叮的清脆响声,“若妍,她出国留学了。”
“哦,这,挺不错的。”我表情木然地应着,装作若无其事地品尝着琥珀色的酒,一丝苦涩在舌根蔓延。
“你怎么这么没心没肺,”她的语气有点儿急,“她那么喜欢……你在电话里骂过她?”
“是有过那么一次。”
“她哭得很伤心,你不知道吗——她爸妈的婚姻很不幸,最后只好决裂了。她爸有些神经质,变卖了家产在学校旁租房子陪读……天天守着宝贝女儿……我没告诉她萧然自杀了——怕她……她其实也挺坚强……”
我想起那次和若妍通电话时的情景,脑子“轰”的一声,像是旷野里爆响了阵阵春雷,继而开始耳鸣。我表情呆滞地盯着子萱嚅动的红唇,说的话已然听不见了,只记得那家酒吧的酒很凉很凉,喝到最后我浑身哆嗦。
阵阵头痛在午夜把我惊醒,耳畔是子萱均匀的呼吸声,如水一般的月光透过落地窗洒进卧室,散落在柔软的双人床上,我点燃一支烟,披上睡衣倚在窗前默默抽着。
子萱住在二十一楼,我从未在如此高的地方俯瞰过这个不眠城市的夜景,那个晚上月光皎洁,午夜的三环路依然灯火辉煌,车辆如甲壳虫一般缓慢地行驶在立交桥上,像在寻找些什么。
“看什么呢?”子萱穿着睡裙悄无声息地站在我的身后。
“没什么,头有点儿痛。”隔着睡衣我感觉到了她炽热的身体。
“以后不要喝那么多酒,对身体不好。”她把下巴靠在我的肩膀上,黑色绸缎般的长发垂落在我胸前。
“嗯。”
“我突然发觉你有些像他。”她在我耳旁幽幽地说。
“谁?”
“别问了。”
氤氲的烟雾熏着了眼睛,我轻轻地揉着。
“不许抽了!”子萱把烟夺下,掐灭在烟缸里。
……
清晨的阳光照进屋子的时候,我轻轻拿开子萱放在我胸前的手,悄悄穿上衣服。
她在睡梦中露出甜美的笑容,长长的头发散落在洁白的枕头上,我不忍再看下去,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屋子。
在随后的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再也没见过子萱,我们虽在同一个城市同一片蓝天下,但不同的圈子如同遥遥相望的城堡,禁锢在里边的我们早已在透不过气的围城里习惯了自顾自的生活。
我仍旧朝九晚五的上班、下班,偶尔去参加一些虚伪无聊的社交活动。
终于有一天,在一家书画杂志创刊十周年的聚会上又看到了她,头发剪短了,化着淡妆,胳膊挽着一个西装革履的长发男人,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个耀眼的白金钻戒,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没能认出我来,或许是因为她戴的墨镜颜色太深,我心想。
那天的她俨然是整个聚会的主角,那幅名为《季节》的昂贵油画也出现在聚会的现场,作为礼物赠送给了杂志社,所有人都举杯庆贺,觥筹交错的时候我借故去了洗手间,点上一支烟默默抽着,大脑一片空白。
一次我收拾书桌的时候不小心把CD机碰掉在地上,碟片滚落出来,这个陪伴我多年的CD机静静躺在地上,咧着嘴像是在向主人喊疼。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包起来拿去维修,店员微笑着说已经没有修理价值了,现在谁还用CD啊,然后向我推荐他店里的ipod。
买MP3的时候我又特意买了一根带有两个耳机插孔的延长线,我还是喜欢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可以让两个人的耳朵里响起相同的音乐,那是一种可以引起心灵共鸣的感觉,可是自从买回来后,另一个插孔一直空空如也,像一个寂寞却不知疼痛的伤口。
一切的一切都趋于平淡。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醉了酒,在街头默默行走的时候看到一个被高高栅栏围着的操场,许多男生在绿茵场上追逐着足球,三五成群的女生在操场边加油,笑声荡漾在有蝴蝶迎风起舞的操场上空,我在栅栏边出神地望着,突然间从我眼前掠过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正带球过人。
我拍着栅栏大声地喊:“萧然,萧然!”
他愣了愣神,把球传给别人,慢慢地跑过来,隔着栅栏打量着我。
“您是叫我吗?”他边疑惑地问着,边用校服擦去脸上沾染了灰尘的汗水,于是白色部分成了灰色,蓝色部分成了黑色。
“你不认识我了?”
“叔叔,您认错人了吧!”他帅气的脸庞上挂着嘴角微微上翘的笑容。
“叔叔”这两个字像两把利刃插进了我柔软的心脏,我突然清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对不起……”
默默离开的时候,忽然间被一种莫名的感伤湮没,或许应该流一次泪的,我想,却已经忘了怎样去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