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少年心事当拿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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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错是错过的错(2)

阿一身着单薄的外衣,坐在小木屋窗前,手里捏着的是学校发放的高考志愿表。桌子边上放着一只笨重宽大的旅行箱,这也是阿一最后一天住在这间小木屋了,明天她就将离开。对于习惯动荡喜欢变数的阿一来说,颠沛流离的辗转才能充盈她始终无法填满的虚空身体。

这个夏天,知了依然叫嚣得聒噪,悬铃木依然长得葱茏,成群蜻蜓高调飞过黄昏窗前,只是那个一年回归两次的泽轩一去不返。这个江南小镇终归是少了一点儿什么,至于是什么,只有阿一还有那个形如槁木日日憔悴损的寡妇心知肚明。

高考志愿表一直空着,悬而未决。一向果断的阿一开始犹豫不决。

一整夜,忙着收拾。触碰旧物就好比重温一段过去时,温润的色泽落满神经末梢,让人凭空多出冷暖自知顾影自怜的触须。

拉开橱柜,除了必要衣物,满满当当举目皆是DVD。商业片、文艺片……琳琅满目,泽轩曾经开玩笑说,照此速度发展,等到阿一大学毕业,可以开一个碟片租赁店,可谓无本生意,足够养活自个儿了。阿一总是笑笑,不置一词。

翻到《东邪西毒》,阿一鬼使神差地拉开封套,盘面在灯光下反射着诡异的五彩光芒。突然封套夹层滑落出一片白纸。白纸上赫然描着阿一的轮廓,是阿一的背影,站在雨中,落寞地凝望远方。下面是四个再简单不过的字母:“L—O—V—E”。

第二天云淡风轻,初阳在云端若隐若现。阿一前往泽轩家送还钥匙,屋内空空如也。泽轩母亲和一年前比,消瘦得不成人样,痴痴傻傻地窝在沙发上,阿一递还给她出租房钥匙。临走前,她一个劲儿地念叨着泽轩的名字。

高考志愿表三栏,清一色的三所北方高校。

漫长的暑假并没有给一直从容走过高中三年的阿一多大的解放松弛感,相反像是一条无法泅渡的通天河,望洋兴叹在这里回归本义……

北方:指南针的另一端

十天前买好去往北方的火车票。鱼龙混杂的火车站散发着天南地北的混杂气息。孤身一人的阿一站在人潮汹涌的候车大厅,显得势单力薄。

坐火车是这个世上,最枯燥乏味也是最繁华丰富的事情。可惜阿一的车是夜班,窗外只有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夜色,浓重的黑与车厢里羸弱的光线仅隔一窗钢化玻璃。所以这漫长的一程对于阿一来说实在乏味单调。

偶尔划过视线的几盏路灯或者远处人家的灯火,打破满屏黑暗,给阿一几分无趣中的生气。北方,究竟会是一个怎样的方向?

北方到底是一片怎样的未知地域?

暮鼓晨钟、大漠孤烟……这些充实了苍劲血液的字眼即将在阿一前路一一证实上演。

西安,一出火车站台,满目是高耸峭拔的城墙。青石砖奢侈地铺满视线所及的范围。出于直觉,阿一心下料定这将是她自我放逐的好地方,古色古香的地域容得下有故事的人。

秋天已经是不急不缓地走到了尽头。前来接站的学姐指着许多光秃秃的黑色树种,告诉阿一,这些是樱花树,春天的时候满树樱花,明年你开学回来的时候就会看见满满的一树樱花,开得可好看啦。学姐眉飞色舞的样子,让阿一深信不疑来年那场盛大的浪漫。

北方的空气中,浮游着大量细微的尘屑。夕阳真的与江南小镇的迥然不同,少了氤氲,北方的夕阳清晰得唾手可得。

北方,之所以选择你,是想要张贴一张迟到的告白,亦是一份对下落不明的爱的寻找启事。

闲暇之余,阿一四处游走,钟楼鼓楼,常常有怀着美好夙愿的红男绿女虔诚地撞响钟鼓。一墙之隔便是中心闹市,那些钟鸣鼓声散落在熙熙攘攘的车流人海中,掷地有声。

很偶然的机会,阿一在高校联谊中,见到一幅背影画像,仿佛是自己碟片封套内侧一直不露声色的那小枚秘密画像。

会是他吗?

为何会是他?

无数疑惑不解在阿一心底左右突击,找不到出口。阿一当即找到社团负责人,打听画作者。一番寻觅,负责人给她找来了作者。

五短身材,根本不是他。

寥寥几笔画作,怎么可能就将他从茫茫人海中揪出来呢?阿一继续欣赏着不同社团的画作,动漫的画风有的拙劣得让阿一觉得作者勇气可嘉,不过大多数还是一笔一画精耕细作的。

一天下来,阿一尘封已久的玩兴被全面激发,忘乎所以,到最后还喝了点儿小酒,被几个随行姐妹,五花大绑架着回去。

另外一头,社团负责人带领着一伙干事忙忙碌碌地收拾展出的画作。其中一长发少年缓缓接近。

“看,我今天按照你的吩咐,打发掉那些要看作者的人。这样呢总可以放心地把你的画借给我们展示了吧?”社团负责人满脸堆笑。

“每次都拿我做挡箭牌。”一个身材矮小的小干事唯唯诺诺地发表着自己的不满。

“好了,等会儿请你去吃夜宵。”

画作被收拾稳当,齐齐锁进柜子。长发少年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阿一不胜酒力,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昏睡不醒的当儿,阿一做了个梦,素描图上的铅色背影兀自地活现起来,簌簌地朝着远方某处缓缓移动,没多久就成了地平线上的一粒小黑点,直至消失。接着,就出现一个硕大的铅灰背影,如此循环往复。意识蒙眬中,阿一像是重新回到童年,那段晦暗的岁月。

父母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发展到后来大打出手,两人横眉冷对,互不相让。每次父亲怒气冲冲摔门而出,母亲所有的防备也就松懈下来,面对着阿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阿一幼小的心里多了一层相比其他小孩来说的偏执,灰蒙蒙地包裹着那颗肉色跳动的心。

整个童年,对于阿一来说,始终如同素描一般,没有亮丽鲜艳的华彩色调。

反之,阿一多了隐忍的自持。这就是整整一个童年赋予她的所有基调。

反复看《东邪西毒》,上网搜索影片资料,才知道影片开头满目金灿灿的大漠,来自离自己不远的榆林县。驱车前往,寻找十几年前的痕迹。

沙丘变化无常,当地人告诉阿一,不要只身深入沙漠,不然会有生命危险。

滚滚沙尘,在眼皮底下怡然自得地竞相追逐。人类的小情绪放置其间何等沧海一粟?

转眼寒假,江南小镇成了火车车票上的目的地。

白天起程,来时错过的沿路风景,暴晒在日光下。细细小小的黄色小野花,密密麻麻开得到处都是,已经是深冬了,这些卑微的小生命不知从什么旮旯里突兀地蹿出来,给这个肃杀的严冬一些不合时宜的暖色。

火车与钢轨间断断续续有条不紊地撞击出令人昏昏欲睡的节奏。阿一却一直清醒着。座位边上有一本旅客意见簿。

因是长途列车,车厢中大伙儿睡得东倒西歪,只有阿一翻开本子,握着铅笔,在纸上信笔涂鸦。外头的风景由北向南渐次变迁,沿路有了落雪的迹象,山巅上起伏着蒙蒙的雾气。

毫无意识地,纸上出现了一个少年的背影,夕阳西下,在地上打出浓墨重彩的背影,吸附在脚底,手臂上一小块黑影,隐隐透露着死亡的阴郁。

窗外麦田变成了稻田,只是严寒飞雪,农事萧瑟,荒田裸露出泥土纯粹的土黄色。南来北往,这一程,像自己十几年来跋山涉水走过的一切见闻,迥然不同的风景镂刻着不一的心事。那个少年,曾经把蒲公英吹成雪花的少年,而今也只能是心底一角无法触碰的痂,创伤迅速冻结陈旧。

泽轩自打离开江南那个支离破碎一蹶不振的家后,离开了原来的学校,深居简出画起画来。原本小时候,泽轩对于绘画就流露出浓厚的兴趣和很高的天赋,无奈父亲再三阻挠,毫无兴趣的理工科一直压迫着自己内心蠢蠢欲动的画画欲望。

那个家,对他,更多时候像是一种无形羁绊。离开以后,才发现撒开丫子蹦跶的快乐如此庞大。安心作画,在黑如夜晚的画室,日复一日地调和颜料削尖美工笔,继而铺开画纸。画室里的生活是封闭排外的,泽轩逐日变得沉默,张扬的个性日益磨损,自省的同时尘封内里跳动的心脉,与其说是故步自封,倒不如说是破罐破摔。

所以尽管他的画作为他引来很多慕名的看客,但是泽轩向来闭门谢客,拒人千里。

黑洞洞的画室里,一颗澎湃的心枯萎伏倒。

亮晃晃的车厢里,一颗念旧的心萌发仰首。

对于没有谜底的谜面,世人无力解答。

对于只有谜底的谜语,世人猝不及防。

阿一在北方的大学四年,朝气蓬勃,活像春天里的樱花,欣欣向荣。那个刻骨铭心的背影,偶尔在心头晃过,便速速隐退。或许每个女孩的生命里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守护自己,无关风月无关爱恋的异性。王子与公主的童话在现实里历经沧桑,也可能是王子与巫婆、公主与小矮人走到了一起或者两人始终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带点儿遥相呼应的凄凉况味。

那张画有暧昧背影的碟片封套,在四年后的毕业离校日,阿一将它悄悄地塞进宿舍楼下其中一个邮箱里。开启的人兴许会以为这只是哪个无聊家伙玩弄的恶作剧吧?

又或许,这本身就是一出自欺欺人的恶作剧,只有自己傻傻地站立在原地,看着日子年华义无反顾地朝前,舍不得松手的只有自己,唯有自己——阿一!

阿一毕业那年,泽轩早已经混迹于社会两年。前面已经说过,泽轩高了阿一两级,两年的时间让泽轩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他特立独行的构思在北方的这座城市时常引起不小反响。灰色的背影、粗粝的用色、天马行空的构思……不少年轻人奉之为偶像,当做神一般顶礼膜拜。

阿一毕业回到了南方那个阴雨绵绵,生活调子细水长流的小镇。成为毕业择业的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

很偶然地路经北方,故地重游。想起四年的大学生活,自己如何像一股江南温润的细流,一点儿一点儿浸染流过这片广袤的地域。诗人说过,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年华逐寸斑驳,脚踏旧地,阿一对此话心领神会,切肤的体会。

“薇薇画展”的广告看板在市中心密密麻麻地展出,声势一时无两。

阿一闲来无事,步入会场中心。似曾相识的笔触笔调,颜料下的细枝末节一气呵成。角落里有一系列的背影画。灰蒙蒙的着色,给观者注入一股凝重寒气。

“为什么薇薇这么喜欢画背影啊?”

“装神秘深沉呗。死活不给你看正面,憋死你。”

两个初中生模样的小女孩,书包带斜斜地挎在肩上,小声地议论。

“这个薇薇是谁啊?”阿一凑到一女孩边上。

“呀,你连薇薇都不知道啊?”两个小女孩表现出极大的诧异,“这个薇薇是很年轻的画家,这几年一直有新作面市,奇怪的是他的画作从不给杂志报纸采用,只许展出,所以每次他的画展来的人总是特别多。”会场上络绎不绝的观者印证了女孩的回答。

阿一心领神会地走走看看,最后也成了两个女孩眼里的一枚背影,唐突现身悄声隐退。

南下的机票是供职单位预订好的。飞机起飞的那刻,这个北方城市第一次展露在脚下。阿一以俯瞰的姿势,居高临下。紧接着是耳鸣、轻微晕眩,然后就是大块大块柔软得不像话的云朵遮蔽了视线,眺望窗外,绵延不绝的白云此起彼伏,宛如仙境。

为了抑制耳鸣,阿一摸出MP3,意识模糊中,有女声低低地萦绕耳畔:

“北方南方,某个远方……”

南南北北,意识里只剩下一望无垠的雪地,大雪覆盖万物,世界寂然无声。入夜,谁在弹奏着吉他哼唱那首让人伤感的曲子——

我住在北方/难得这些天许多雨水/夜晚听见窗外的雨声/让我想起了南方/想起从前待在南方/许多那里的气息/许多那里的颜色/不自觉心已经轻轻飞起/我第一次恋爱在那里/不知她现在怎么样/我家门前的湖边/这时谁还在流连/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这些已成回忆/每天都有新的问题/不知何时又会再忆起/南方……

还记得,那是自己刚升高二,搬到小木屋出租房不久。那年寒假,相隔不远的房东屋里传来这首让阿一一直心驰神往却不晓得歌名的曲子。

有些基调早在冥冥中已经打好注脚,印章下的戳子早早地拓好封存。有些故事准备好了开场,可惜写故事的人疏忽大意冷落了情节的发展,于是只得自生自灭地滑向自由发展的轨道……

“泽轩,哦不,薇薇,你最近的画作好像明亮鲜艳一些了啊?”

“哦?呵呵,也许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又一年又三年,时光打磨了他们的幼年、青年,在最好的时候安排好了出其不意的桥段,当生命缓缓汇入平和从容的河床,时光也世故地不再卖关子。所有的细枝末节豁然曝光在镁光灯下,只是曲终人散,导演和观众都只剩自己一个。

他们呢?

阿一出国,辗转南北之间,不安于稳妥停滞,辞去工作后飞到了法国,那个被打上太多浪漫华丽标签的国度。

泽轩停止作画,“薇薇”这一称号神秘消失。那些热衷的粉丝团随着时光消磨,也渐渐地不成气候。南方还是北方,谁再没见过。我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或许哪天当有一个人目光灼热地注视着你的背影出神时,那一定是他联想起了什么,也许那就是那个热衷绘画背影的泽轩,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