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鲁迅的青少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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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幼年启蒙教育

1892年冬,鲁迅满11周岁,父亲领他到“三味书屋”读书去了。

三味书屋与新台门周家同在一条街上,相距半里路。

三味书屋的东配房是三间书房,房内正中高悬“三味书屋”四字横匾。原来的横匾是“三馀书屋”,取义“为学当以三馀:冬者岁之馀,夜者日之馀,阴雨者晴之馀。”典出《三国志》裴松之注引董遇言。后由寿镜吾的祖父寿峰岚改名为“三味书屋”,取义“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读诸子百家,味如醯醢”。

鲁迅被领进书房,见“三味书屋”匾下有一幅绘着梅花鹿伏在古松树下的画。因为没有孔子的牌位,鲁迅便对着那匾和鹿行两次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拜先生。

塾师寿镜吾是一位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一副大眼镜。鲁迅对他行礼时,他还和蔼地答礼。鲁迅早听说他是本城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对他很恭敬。他对学生既关心又严厉,常常瞪着眼大声喊道:“读书!”

寿镜吾专门教学生读“经书”。因鲁迅已读完《论语》、《孟子》,一开始就让他读《诗经》,后来又读《易经》、《书经》、《礼记》、《左传》,所谓“五经”便读完了。加上“四书”就是“九经”。鲁迅还多读了《尔雅》、《周礼》、《仪礼》等经书。所以鲁迅在《十四年的“读经”》一文中说:“我几乎读过十三经。”

有一回,鲁迅很想知道东方朔说的“怪哉”的故事,问寿老先生:“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先生不高兴,脸上有点怒色。

鲁迅想,先生是博学的宿儒,不至于不知道,而是不愿意说。年纪比他大的人,往往如此,他遇到过好几回了。

在三味书屋读书,上午习字、背书,傍晚对课。对课从三言、五言,最后加到七言。

有一回,对课的题被一位姓高的同学翻到了。鲁迅到后园去,他便追过来,问鲁迅,“‘独角兽’该怎么对?”鲁迅开玩笑说,“你对‘四眼狗’好了。”果然,对课时,先生说“独角兽”时,他马上说“四眼狗”。先生气极了,说:“这‘独角兽’是麒麟,‘四眼狗’是什么?你有没有见过?”其他同学有对“二头蛇”的,有对“三角蟾”的,也有对“八角虫”、“九头鸟”的。鲁迅根据《尔雅》对了个“比目鱼”,立即受到先生的称赞,说:“‘独’不是数字,但有单的意思;‘比’也不是数字,但有双的意思,可见是用心对出来的。”课后,那姓高的嗔怪鲁迅,鲁迅说他呆,“我和你开玩笑,没想到你真去对了!”

又有一回,先生出了五言的对——“陷兽入井中”,鲁迅根据《尚书》的“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对了个“放牛归林野”,又博得先生的好评。

读书时,学生放开喉咙读,塾屋里人声鼎沸。

“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上九潜龙勿用”,“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寿老先生也很得意地大声朗读: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

先生脸带微笑,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先生读书入神时,学生们便活跃起来。有几个学生用纸糊的盔甲和兵器套在手指上做戏,盔甲和兵器都仿绣像小说的画像去做。盔的大小适合戴在大拇指上,以大拇指的下节做项颈,甲可以披在拳上,四指是屈着的,倘若二三指间夹刀枪等兵器,还可装做武将打仗的姿势。

鲁迅的纸盔甲放在装洋线团的盒子里。他做盔甲多利用晚上时间,在灯下,仔细地裁剪制作,做好以后第二天拿到塾屋里。

此外便是描画小说绣像上的人物画,用的是荆川纸,光、薄、透明,笔用的是“金不换”的毛笔。他趁寿老先生陶醉于吟读文章之时,偷偷地描画。倘被先生发现,就会被撕掉,还要遭一顿训斥,所以要格外小心。他终于描摹了《荡寇志》和《西游记》两大本人物像。后来因鲁迅急着要钱用,将它卖给了一个父亲开锡箔店的有钱的同学。

三味书屋后面有一个小园子,学生们趁先生得意吟读的时候溜出去,他们爬上花坛摘腊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或捉了苍蝇喂蚂蚁。书屋里的学生几乎走光了,于是先生大叫起来:“人都到哪里去了?”

学生们陆续回来,又放开喉咙读一阵子书。

有一回,寿老先生有事上街去了,叫他的儿子寿洙邻到书房里坐看。他把《诗经》里《卫风·硕人》章的七句诗——“河水洋洋,北流活活……”念了一遍以后,叫鲁迅默写。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从前经书里的字往往不读本音而读破音,《诗经》尤其如此。但鲁迅从容不迫把这七句诗默写出来,无一字差错,深得师生夸奖。

鲁迅喜欢描画,也热心购置画谱。如《毛诗品物图考》、《百将图》、《海上画谱》、《点石斋丛画》等。积少成多,他渐渐有了两箱子藏书,除经史及举业用的“正经书”,以及上述画谱,也有小说《聊斋志异》、《三国演义》、《绿野仙踪》、《天雨花》等,还有《酉阳杂俎》、《容斋随笔》、《池北偶谈》、《六朝事迹类编》、《徐霞客游记》等。

因购书钱不多,鲁迅还向友人借书来抄录,如陆羽的《茶经》,陆龟蒙的《五木经》和《耒耜经》,清代程瑶田的《释虫小记》、《释草小记》,还抄录了《农政全书》中王磐的《野菜谱》。

由抄录《花镜》、《南方草木状》、《兰蕙同心录》、《广群芳谱》一类的书,引发了鲁迅种花的兴趣。他勤于实践,自己栽培的植物就有映山红、石竹、盆竹、平地木(即“老弗大”)、万年青、黄杨、栀子、佛拳、蝴蝶花、兰花、夜娇娇、凤仙花、乌罗松等。他每种一新植物,就在盆上插一根短竹签,标上植物名,观察其习性。

晚间,鲁迅常翻看《花镜》,了解古人对某种花的特性及其栽培技术的介绍,有时也提出质疑。如该书对映山红栽培的说明,强调“须以本山土壅始活”。鲁迅从富盛山掘来几株映山红试种,有的并未用山上的土壅也活了。鲁迅因此批注道:“按花性喜燥,不宜多浇,即不以本山土栽亦活。”

富盛山给鲁迅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听当地农民讲狼(当地人叫马熊)吃人的故事。

富盛山位于绍兴的东南部,山上野兽出没,逞凶作恶,乌石村的村民受尽其害。村边有一位看坟的寡妇,整天忙着在地里劳动。某日傍晚,她的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儿在自家门口剥豆,突然被狼衔走了。母亲回来时,看见豆撒了一地,孩子却不见了。她四处寻找,也不见踪影。她不顾天快黑,连忙拿着锄头上山去,终于在一块大石旁的刺柴上发现了孩子的一只鞋,孩子躺在草窠里,肚内的五脏都被吃空了,手里还紧紧捏着那只小篮……她顿时号啕大哭。从此,这位寡妇把眼睛都哭瞎了,神经也失常了,逢人便说:“我的阿毛,被狼吃了……”

后来,鲁迅创作的短篇小说《祝福》,在主人公祥林嫂的艺术形象中,就含有这位看坟寡妇的身影。

绍兴城内及安桥头、皇甫庄一带,还有一种陋习,就是“抢婚”。

抢婚,有的是女方父母预先知道的,把女儿卖了。男方事先看好路线,雇了几个壮汉,摇着船来,等姑娘来到河边淘米、洗菜或洗衣裳时,突然被壮汉们拖入船舱内,飞也似的摇船走了。有的是女方父母并不知道而被抢走了的。也有的死了丈夫的媳妇被公婆或伯父卖掉而被抢走了的。

鲁迅自记事起就听说许多这类悲惨的故事。他亲眼所见的,是新台门斜对面那爿柴店里的姑娘,名叫翠姑。母亲是砑锡箔纸工人,曾把翠姑许配给乡下的一个庄稼汉,后来想解除婚约,男方摇了船便来抢亲。几个壮汉来了,翠姑拿起柴叉自卫,几个人夺了柴叉,将她拖到东昌坊口的茶店里。翠姑挣扎,从楼窗跳下,掉进河里。壮汉们也跳下去,将她捞起,装进船舱,大声嚷着:“新娘已抢到哉!”摇起橹走了。此时翠姑的兄弟阿仙赶到木莲桥上,手捧一块大石头,大声喝道:“不放人,我就把船底砸穿!”男方无奈,只好把翠姑放了。

这“抢亲”的情节,鲁迅后来也写进小说《祝福》里。那是祥林嫂死去丈夫以后,她来到鲁镇,在鲁四老爷家做工。一天上午,她到河边淘米,河面上停泊一只白篷船,船里突然跳出两名壮汉,把她拖进舱内。她哭喊了几声,嘴就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是被婆婆和夫家的堂伯卖掉的,卖给了贺家坳的贺老六。

由于寿老先生喜欢汉魏六朝的文章,时时诵读,虽然文义较深奥,未作授课内容,但耳濡目染,鲁迅也已心领神会,他因此爱读嵇康、阮籍的诗文,尤其喜欢嵇康敢发议论、离经叛道的精神。

后几年师从寿洙邻先生,鲁迅还阅览了明季遗老诸书,如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等人的著作,以及《明季稗史》、《明史纪事本末》等野史和子部杂家的笔记。读野史和杂说,扩大了鲁迅的文史知识领域,帮助他认识了正史存在的偏见与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