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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张泽阳的儿子张启东,长相肖像乃父,身上带着职业军人才能养成的标杆式举止,气势比相貌更令人印象深刻,穆昱宇知道,若不是长年累月地身居高位,男性身上是无法养成这种习惯性的威严和压迫感。

在某种程度上,穆昱宇也是这类男人,厮杀在不同的战场,若仔细辨认,也有类似的严峻和不容挑衅。他们虽然杀伐决断毫不含糊,可他们心底也都揣着一本明白帐,知道哪些时候要和颜悦色,哪些时候要恩威并施。他们这样的男人,对脸上该有的表情都算计过一样不多不少,对要传达的信息也无需因顾虑而拐弯抹角,而是更讲究单刀直入,杀个措手不及。

照理说穆昱宇与张启东相对的时候原本是针锋相对之余,要带点惺惺相惜的互相欣赏,但这点欣赏现在却失了前因,穆昱宇深知自己对这个男人的父亲,也即是名为张泽阳的男人全无好感,不管是出于替自己母亲不值,还是出于儿子对母亲所爱之人莫名的排斥,他都不喜欢那位张泽阳,连带着,他的儿子,穆昱宇也觉得与己无关。

再加上在这栋楼里相遇,穆昱宇并不打算再做逗留,他勾起嘴角说,“很抱歉,我母亲已经入土为安,她生前似乎没入伍当兵,所以我不知道她还有老战友,只能对你父亲说声抱歉了。”

张启东并不着恼,淡淡地问:“xx军区文工团曾在七十年代初曾借调过你的母亲,但看来,你并不清楚这个事?”

穆昱宇微微一愣,他确实是不清楚,但是他很快镇定下来,笑了笑说:“借调?我虽然对体制不清楚,但好像军队文工团与地方是两个体系,这种情况下能存在借调关系吗?”

张启东眼神中闪过一丝尴尬,他并不回答,只是看了一眼他身边的男子,那男子立即微笑说:“也许说借调也不太确切,但穆老师当时确实曾以编外人员的身份进文工团工作了一段时间。”

穆昱宇不动声色地说:“那二位此次来的意思是?”

“张参谋长此次来是替他父亲看看老朋友,如果有老人家晚年生活有帮得上忙的,我们也想力所能及地帮她安度晚年……”

穆昱宇打断他说:“谢谢,可惜我妈去世得早,没能知道她居然还有老战友惦记着。”

他说这句话已经有掩饰不住的讥讽了,倪春燕一离开,他心底那些怨恨和刻薄不自觉又开始泛滥,他此时忽然想起自己的养母,那个永远与人为善的老太太,一辈子都注意着不给别人添麻烦,平时上课哪怕一时不凑巧让学生请喝了一次汽水,过几天一定要请回人吃顿饭的,就是这么个女人,她气质优雅,举止娴静,豁达又聪慧,对他的教育永远都是恰如其分的引导和建议。可她也许就把女人一生中全部的情感都给了那张照片上的男人,那个男人凭什么这么好运呢?

既然这么好运,又凭什么不珍惜呢?

那他对倪春燕呢?说到底还不是一样?

穆昱宇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憋闷,他觉得自己此刻状态不对劲,完全是没必要的迁怒,于是他立即补充地说:“抱歉,我母亲去世了,我不可能高高兴兴替她招待客人,但还是谢谢你们,有心了。”

穆昱宇伸出手,张启东默默跟他握了手表示理解,随后,穆昱宇点头微笑说:“我这还有点事,司机还在楼下等着,就不留你们二位了好吗?回见。”

他转头就走,此时忽然听见张启东在他背后说:“等等。”

穆昱宇有些不悦地转头,张启东目光带着探视,淡淡地问:“令堂不知安葬在哪,我们可以去看看吗?”

穆昱宇满心不乐意,可他忽然想起母亲临去世前还特地嘱托要把那张照片跟她合葬的情景,忽然没来由地心里发疼,也许穆珏是愿意见到故人后代的,也许,那个男人,真的有话要托儿子转达。

张启东补充了一句说:“那也是我父亲的遗愿,虽然两位老人都不在了,但我们为人子女的,能做一点是一点,也是少点遗憾,您说呢?”

穆昱宇抿紧嘴唇,终于叹了口气,说:“您说的是,这样吧,我安排司机带您过去。”

他留下了张启东手下的电话号码,下了楼梯就打电话给林助理,让他安排人过来送这两位军人去穆珏所在的墓园。然后,穆昱宇打车回公司,他亟待用高强度的疲累工作来将自己的时间占满,不然他不知道怎么去应对心底莫名其妙的缺失感。

再难过的时候都捱过去了,他想,没理由只是一个女人的离开,就天崩地裂。

根本没天崩地裂那种事,不该有,也不能有。

穆昱宇如愿以偿地工作到那天深夜,因为时间已到凌晨,他也懒得回穆宅,索性就在办公室的隔间里将就睡下。那天夜里他梦见自己的养母,云鬓高挽,音容笑貌都栩栩如生,冲他张开双臂。穆昱宇冲她喊,妈,您怎么来了?穆珏说,还不是因为你这个混小子。

穆昱宇说,我挺好的,您还是别来了,省得我舍不得您走。穆珏叹了口气说,你还嘴硬,跟你妈嘴硬什么啊?我什么不知道?我跟你说小宇,人这辈子很快就过去了,你再这样,早晚有你后悔的时候。

穆昱宇红了眼眶说,妈,我没准已然后悔了,可那又怎么样?我都弄糟了,没法弄了这个事。

穆珏目光悲悯地看着他,似乎伸出手想摸他的头。

这个梦被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声打断,穆昱宇闭着眼摸着床头的电话,凑到耳朵边问了句:“喂?”

“老穆,我找到指示叶芷澜给你下毒的人了。”

穆昱宇一个激灵醒了过来,问:“谁?”

“叶芷澜的父亲。”姚根江说,“你的岳父大人。”

“前岳父。”穆昱宇顿了顿,冷笑问,“他老人家在医院住的还好?”

“原本前段时间已经出院了,但最近又被送进去,听说为了分遗产,两位叶少爷,三房叶太太闹得不成话了。”

“这就气病了?所以说没有点敬老精神是不行的,”穆昱宇淡淡地说,“既然他的儿女都不孝顺,不如哪天我去替他们尽尽孝好了。”

他挂了电话后起来后才发现时间已过七点,穆昱宇醒了就无法入睡,他爬起来,在隔间连带的浴室里冲洗了一下,将身上皱巴巴的西服脱下,拉开衣柜,才发现这里只备了一件他都不怎么穿的外套。穆昱宇没别的选择,只能穿上那件外套,刚想按铃叫秘书给自己订早餐,却想起现在离上班还有一段时间,公司里恐怕除了清洁人员和保全人员外并没其他人。穆昱宇站了起来,想着公司附近有家不错的粤菜馆,里面有早茶供应,去那里解决也不错。于是他正正衣服,打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

公司如他所料般很安静,甚至在他穿过大堂走出去时,门口的保全人员见到他惊愕得险些忘记跟他打招呼。穆昱宇推开公司大门,站在台阶上,清晨的城市总是美好的,就如初生的婴孩,哪怕藏污纳垢,可也还是留着点重头开始的新鲜意思。穆昱宇走下台阶,穿过马路,走了大概两百米,正要走进那家粤菜馆,突然之间,他偶然一瞥,却见到对面人行道上一个熟悉的人影。穆昱宇的心跳加速,直直盯着那个人,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他,咧开一个无忧无虑的傻笑容,随即蹦蹦跳跳从对面跑了过来。

居然是倪春燕的宝贝傻弟弟倪超,可他怎么会在这?

“报纸果冻哥哥,原来你真在这呀,”小白痴叫得很大声,穆昱宇却全无以往厌烦的情绪,只觉得这少年的声音其实清澈动人,带着意想不到的软糯。这属于被家人娇养着长大的孩子才有的下意识习惯,这个小白痴,可不就是被倪春燕娇养着么?连个三轮车都不会蹬,连点谋生能力也没有。

可他多么快乐,笑容耀眼到媲美炫丽的日光,他智商偏低,性格也懦弱,大概一辈子都不可能脱离别人的照顾,可他过得多么快乐。

穆昱宇看着他,忽然千头万绪说不出话来,他盯着小白痴傻笑的脸,咽下一口唾沫,开口就问:“你怎么来的?一个人?你姐知道吗?”

小白痴诚实地摇摇头说:“我姐不知道,她还睡觉呢。”

“你瞒着你姐一个人跑出来?”穆昱宇提高嗓门,严厉地训斥,“你不知道她会着急吗?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不是不是,”小白痴急急忙忙地说,“大军哥带我来的,大军哥说这里能找着你,大军哥说会给我姐打电话的,大军哥说我可以在这玩一会再回去。”

穆昱宇怒气上涨:“大军哥是你爹啊这么听他的话?你姐白疼你了,小白眼狼,赶紧的,哪来给我回哪去!大军那个混账东西呢?怎么把你一人丢大马路上瞎逛?”

小白痴委屈地撅嘴说:“可我要回去了,就不懂再来这的路了。”

穆昱宇这才听出意思来了,他皱眉问:“你什么意思?来这干嘛呢?你姐,你姐叫你来的?”

“姐不知道,姐不让我来找你。”小白痴认真地向他解释,“姐说你不喜欢我们,所以不要来找你惹你生气。”

“胡扯,”穆昱宇想也不想,反驳说,“我没不喜欢你们……”

“我姐才不会撒谎的,”小白痴皱着眉头矫正他说,“姐说什么人穷什么不短的,还说不贴冷屁股的,姐姐说的我都不明白,可我姐不会撒谎,她说你不喜欢我们,就是不喜欢。”

穆昱宇只觉一口气哽住胸口,他自嘲一笑,点头说:“得,她爱说啥说啥,那你干嘛来着?你姐不是不让你来?”

小白痴用看傻子的眼光瞥了他一眼,从羽绒服里嗤啦嗤啦往外掏出一本厚厚的相册,双手捧着递给他说:“我来给你这个。”

“这个是……”穆昱宇接过来,那上面还带着少年的体温,他忽然觉得有点沉重,有点不太敢掀开这本东西。

“姐姐丢到垃圾桶的,我给捡回来了,姐姐明明很喜欢的,可她假装不要这个,我知道,她是假装的。”小白痴小声地对他说,“报纸果冻哥哥,你替我保管哦,等你又喜欢我们了,再给还回来。”

“为什么,要我保管?”穆昱宇哑声问。

“因为里头都是你呀,”小白痴热心地挤到他身边,翻开这本相册,里面全是一张一张剪得干干净净的剪报。小超兴高采烈地跟他解释,“你看你看,这个是你,这个也是你,都是你呀。你是报纸哥哥,后来你又给我果冻,所以你是报纸果冻哥哥呀。”

穆昱宇手指发抖,他一页页翻过去,是的,相册里确实都是他,不看这本东西,穆昱宇都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上过那么多次报纸、杂志,他各个时期的公司拓展发布,他的婚礼,他出席的各种无聊的宴会,时尚场合,他跟哪个女明星捕风抓影的绯闻,他各种被八卦杂志捕抓到的花边消息,全都被一个女人细心剪下来,干干净净地收在一本相册里。

这是这么多年展现在公众场合的他,各个角度,各种装扮,全都被一个女人收集下来,他看着这些自己,仿佛透过那个女人的眼睛,原来他会被人这样珍藏着,用一种朴实无华的方式,用一种只属于个人的,不足为外人道哉的方式,被人这样珍藏着。

原来在他重遇倪春燕之前,倪春燕就已经不断地重遇他了,他以为自己唤起了遥远的青葱岁月的记忆,可却不知道,对那个傻女人来说,那段记忆从未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