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傅斯年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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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抗日救亡:狂热的爱国者(8)

傅斯年的政论文章《政治之机构化》,发表于1939年1月29日《今日评论》。把文章的论述与当时政治状况结合起来分析,可看出几个问题:一是政治背景。国民党军队在武汉保卫战中英勇抗击日军,日军参战者达40多万,死伤近20万,有生力量受到极大消耗,虽然占领了武汉,但进攻之势从此衰落,妄图速战速决,三个月内灭亡中国的梦想彻底破灭,中日战争进入战略相持阶段。中国经过近两年的战争,政治、经济等方面暴露出许多问题。这些问题中比较严重的是政治体制问题,需要进行改革。二是国民党政权政治统治的问题。国民党政权此时召开了五届五次全会,对战争中出现的问题进行检讨和总结。蒋介石在大会上进行了数次讲演,指出国民党内部存在许多重大的缺陷,其中如散漫凌乱、纪律废弛现象。他要求对国民党的弱点、缺点进行诚意批评,尽量检讨,研究改正,也就是“切实省察,确立信条”。国民党存在的腐败、散漫、凌乱,从根本上说都是政治体制本身造成的,因此必须进行思想和体制的改革。三是政治统治的指导思想变化。国民党政权的弊端许多是由实行专制、独裁造成,但蒋介石和国民党政权对此不但没有正确认识,反而努力强化独裁统治,按照五届五中全会的决议,国民政府设置国防最高委员会,统一党政军的指挥,蒋介石担任委员长,有权“对于党政军一切事务,得不依平时程序,以命令为便宜之措施。”在地方上推行新县制,城乡街镇都实行“保甲制”,每一个人都要以保甲为单位,宣誓遵守《国民抗敌公约》,“服从最高领袖蒋委员长之领导,尽心尽力,报效国家。”同时,蒋介石还扩大了“军统”和“中统”两支特务系统,充当自己的耳目和打手。蒋介石采取的一系列措施,强化了个人的独裁统治,违背了社会政治发展的趋向。为了改革政治,使政治逐步“上轨道”,傅斯年撰写了《政治之机构化》一文,较为系统地阐述了政治改革的思想。其文章内容主要涉及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傅斯年介绍了欧洲和中国古代政治机构化的进程。他所说的政治机构化就是“上轨道”,也可以说政治统治法治化,它是与人治、个人专制对立的政治统治方式。欧洲的政治机构化在19世纪下半叶逐步形成,对社会发展进步起了促进作用。他说:“在欧洲,近代政治之进展程序中,有一个出力不出名的大工作,是无穷的无名英雄以无穷的努力才把19世纪晚年的成绩奋斗出来的。这个大工作叫做政治之机构化。”虽然这项工作具有深远意义,19世纪下半叶以来欧洲列国政治运用发挥效能,许多是由于这方面的进步,但由于这项事业不是轰轰烈烈进行的,故而历史很少记载。傅斯年认为,十九世纪以前,欧洲的政治也是人治为主,“政治不外乎宫廷之谋计与斗争,行政不外乎人事之消长与变动”。有机构的政治是不发达的,在国家统治中个人的因素太重,造成国家兴衰迅速,“兴也勃焉,衰也忽焉”。19世纪中叶以后,英法两国逐步实现政治机构化,尤其是英国,政治和一般行政机构化实行得最好,对于促进社会、经济的发展起了重要作用。

傅斯年对中国传统的政治思想也进行了总结,他说:“在中国古代的政治学理论中,本来也有两派的争论:一派主张人治,以为‘有治人无治法’;一派主张法治,以为‘有治法而后有治人’。……凭借近代的经验看去,两种说法,实在‘相反而相成’。历史上给我们的印象是这样的:在创造和改革的时代,似乎人的分素格外显得重要,在守成的时代似乎法的分素有莫大之力量。”按照傅斯年的结论,中国关于“人治”、“法治”争论了数千年,“其实法治人治是一事不是两事:有治法然后有治人,惟治人才能用治法”。“治人治法,相互为用,缺一不可:求政治上轨道,非机构化不可。”也就是说,社会发展到现在,单纯强调人治、法治已没有意义,两者必须结合起来,使政治逐步法治化、制度化、规范化。中国的现状是否如此?傅斯年得出了否定的结论。他说:“从国民政府在南京建都以来,十年以上了,似乎尚未能把政治机构化。其所以如此,自然有其不可免的缘由,内部纠纷,至于战争,外来压迫,不得喘息,都是使建国工作受影响的。但这些事实固然是不可抹略的事实,况此事实固然可以恕谅至今政治之还不曾机构化,然而政治之还不曾机构化却也是一件不可抹略的事实,为建国起见不能不加以注意,且谋改正。”为了改革现状,傅斯年提出用五年的时间,实现中国政治机构化。但因处于在抗战中,有些工作尚不能进行,然而有许多改革是可以进行的。傅斯年总结出五个方面的改革应立即进行。这五项工作是:一,欲求政治之能机构化,不可不先把机构简单化。政治之能机构化,是要先养成这样一种普及的习惯,方才可以推行下去的,机构如果太复杂了,一般人不易养成遵守他的习惯。目下我们政府的整个组织实在过分复杂些,求其“身之使臂臂之使指”,固不可得,求其互相调节,亦不可能。且以其复杂之故,自然容易引人之跃越,因而“复杂”成了“机构化”的障碍。二,法令必须自上遵守,不能因人事上有何一种方便一时间加以忽略。如果感觉某一法令有何不好之处,自当计较他的如何更改,但在未更改前是不该拿他来迁就人事的。三,制度及法令不可常在改动中,若常在改动中,则永久不能建设政治中的秩序。至于关系国家根本及人民行事者,尤其不可常改。政治中必有了秩序,政务方才容易推行,常改动的状态中是不能出产秩序的。四,国家治,必须“贤者在位能者在职”,然后国家可以治。所以“尚贤”应当是民国立政的根本,“亲亲”却是“民国思想”之仇敌,所以有一切任贤避亲的法则与习惯是当从速建立或养成的。五,各级官员的职权必须划分,下级的人不可侵上级的权,上级的人尤不可侵下级的权。因为下侵上权,已经可以招致政务之紊乱了,而上级的人代下级办事,更容易使其僚属全部木偶化。一个机关里的事务每?渴呛芏嗟模匦胍磺兄霸本芊⒒悠渲橇Γ缓罂梢园斓煤茫渲兄副壑渥匀灰刑趵恚鞴苷咦匀灰芯龆希录度酥醇豢赡ㄉ保录度酥橇Σ豢刹皇蛊浞⒒印H舨蝗徽撸枚弥磺辛攀舳汲赡九既嘶蛴ι妫飧龌贡憬┗恕?

傅斯年强调的五点,都是直指国民党政府的弊端,除第四点外,都是国民党政府专制、独裁和人治的突出表现,是一般人不敢或不愿直接提出的。傅斯年坦诚直率提出,从另一角度表现了他的个性和理念。

抗日战争自1944年开始,总体形势越来越有利于中国,日寇必败,我们必胜的趋向已经很明显。当时的政治界、思想界已开始设计、规划抗战胜利后的前景。正如蒋介石在国民参政会第三届三次大会上的训词所说:“我们全国上下都要各尽其能,各负其责,来增进国内军事政治经济和社会的力量。在目前增强我们反攻的力量,迅速击退敌寇,争取抗战胜利;在战争结束以后,要完成我们建国的工作。”胜利在望,人们充满信心,但是暗潮纷涌,人们也满怀忧虑。正是在这次国民参政会上,中国共产党取得其他民主派别的同意,提出了“废止国民党一党专政,成立民主的联合政府”的要求,遭到国民党政府的拒绝。如何取得抗战的全面胜利,抗战胜利后如何争取光明的前途,成为当时各界人士关心的问题。傅斯年曾对当时形势有一深切的认识,他说:“借朱子一句话形容政治,政治者,‘犹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今天的局面,已到了一个逆行的漩涡,不猛进,必急退,其势且不止急退,更有不堪想者。”应该说,当时存有傅斯年这种认识的不止一人。傅斯年此间写了几篇文章,讨论当时的社会与政治,其中《现实政治》和《政治的现实》都是评论时政的,既表现了他当时的思想观念,也显示了当时政治形势的微妙和严峻。

傅斯年的《现实的政治》主要论述了政治与现实的关系,就是说用什么思想原则指导现实,用傅斯年的话来说:“现实政治是政治的方法论”。他将现实政治分为三级:认识现实;把握现实;操纵现实。每段现实都总结了几条思想原则,并对思想原则进行了阐释。

所谓认识现实,傅斯年强调四条要义:(一)客观主义而非主观主义;(二)智慧主义而非直觉主义;(三)多元主义而非一元主义;(四)实验室主义而非寺院主义。傅斯年认为,在现实生活中,主观主义、直觉主义、一元主义、寺院主义占主导地位,把事实一切扔开,完全自我发挥者何其多,而在现实中用这些思想观念指导政治“办一事坏一事”。“要矫正这个风气,只有用客观主义、智慧主义、多元主义、实验主义。这不是容易办到的……但是,自我克服主观,无论如何烦恼,是认识现实之本。”傅斯年强调认识现实,就是抛弃传统的个人专制,实行民主与法治,实事求是地认识、解决现实问题。

傅斯年在所谓把握现实方面也强调四点:即(一)集体视听;(二)集体思想;(三)不失时机;(四)不省气力。其中前两点是强调集体的力量和智慧,第三点是掌握好时机,第四点为努力或尽心尽力。其主导思想仍是尽力避免个人专制,提倡民主决策和执政。

第三个阶段是操纵现实。傅斯年强调:操纵现实也要掌握四个要义:(一)主动的而非被动的;(二)发挥的而非防范的;(三)大韬略而非小术数;(四)进取而非保守。在操纵现实方面要避免四个方面的问题:即感情主义、官僚主义、面子主义、鸵鸟主义。他总结说:“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我们是个文字国,近代化差得太远,到处看见脱离现实的景象,到处见到现实的有力人物,到处看到八股文字,中世纪主义。”傅斯年对现实政治的论述有些零碎,缺乏严密的逻辑和系统的论述,但用意比较明确,就是努力消除现实政治中的各种弊端,克服专制、独裁、官僚主义等落后腐朽的作风和意识,逐步建立政治统治的民主化、法治化、科学化,完善统治。

傅斯年最后强调:改革现实政治,最主要的是完善政治,在内政外交方面为抗战胜利后建国打好基础。当前主要做好两方面的工作。他指出:“目前内政的最大现实,是彻底实行三民主义,尤其是民生主义,这样,政治的大发电机开动了。外交的最大现实,是强化一切大国的友谊,必须有可恃的朋友,必须无假想的敌人,必须友邦的力量我们可拿来用,这样,然后我们中国可以有个建国的机会,可以有二十年的光阴给我们培养实力。”由此可见,傅斯年呼吁对现实政治进行改革的真实用意,就是通过改革传统的专制、独裁政治,逐步实施政治民主与法治,提高执政能力,改善民众生活环境,彻底实行民主主义,为抗战胜利和胜利后建国奠定基础。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对社会政治的思考是具有远见的,也是符合社会现实的。

傅斯年曾叙述自己在抗战胜利前夕的心情说:“千岁之忧历历现于心上”。他为政治改革而思索,对抗战胜利后走上和平建国之路而孜孜以求。结合他的思想和行动,这种努力是真实的。在发表《现实政治》不久,他又写了一篇《政治的现实》,重点探讨国民党政府的政治得失和改革之途,傅斯年着重论述了国民党政权建立和巩固阶段应采取的措施。他说:“从建立革命政权之原则上看。一个革命政权的建立,显然有四个阶段是必须经过的,一、夺取政权,二、暂时稳定政权,三、发挥政权,四、基本稳定政权。在夺取时,诚必乞灵于马加维利主义,即所谓只论目的,不择手段者。武力犹是最诚实的手段,而手段不必以武力为限。然而即是在这个时候,也须要凭借响应者的力量,此即所谓‘主观客观条件具备’,否则政权是不易夺得来的。政权一经到手,自然不易稳定,必有里里外外事态的发生‘失之忽微’,‘变起肘腋’,总是免不了的,所以这个时候的做法,每易走于对内巩固阵营,对外适应环境的一条路,古今中外革命党人都是感觉灵敏的,有时竟成了‘迫害心理’(例如明太祖)。于是而有‘忠实信徒’之说,于是而阵营中人,另有一番估价。不过,这样稳定法,只可稳定一时,决不能真正稳定的。要真正稳定,必须发挥政权。这就是说,人民要什么,给他什么;人民恶什么,去他什么。做到这一步,政权然后真正稳定了,因为人民得到安慰、满足、与更多的希望了。这样演进法,在古时建个朝代,如有革命意义,也是如此。”傅斯年在文章中特别强调:一个政权要真正巩固和发展,必须代表人民的利益,满足人民的需要,取得人民的拥护。他在文章中举了两个典型的例子,一是中国古代明朝初年,朱元璋建立政权后,虽然一次次“清党”,杀了一批批功臣,但“他却尽量满足人民的欲望,革除元代的弊政,安定人民的生活,凡人民控诉官吏者,总是官吏被杀,乃至剥皮,……他把官吏看作草芥,却把人民当作腹心……他的政权也就因此安定了。”后来,他儿子与孙子争夺皇位,杀死许多人,流血三千里,但基础稳定,老百姓没有造反的。二是苏联。苏联在斯大林初期进行清党,杀了一些人,英国法国和德国都把苏联的实力估低了,德国冒冒失失地发动进攻,结果惨遭失败,“苏联有两个绝大的成就,一、民族平等,二、农民满足。这两个成就就是空前的大成就,在战争中所发挥的力量,是不可限量的。”从这两个例子,可以看出傅斯年政治思想的一个侧面,即政权必须取得人民群众的拥护和支持。傅斯年通过举例得出结论,他说:“由此说来,政权的稳定,必须经过政权的发挥;政权的发挥,即是从民所好。”傅斯年也论述了中国的现状,他指出,中国的抗日战争,充分发动了民众,是民族主义的发挥,收到了空前的效果。战争前国内的各种政治纠纷,派系斗争,因此一举而暂消,各党派和全体民众拥护国民党政权领导抗战。“于是抗战的前几年,成为国民党执政时期的最高峰。在最初两年,失城最多,折兵最多,然而博得了世界的崇敬,安定了后方的局面。这个道理至为显然,即是只有大章法方可达到大目的,其他技巧是不济事的!!假如抗战的第二、三年,开始在民权主义上大做一下,在今天决不会有如许多之批评与纠纷。若真在后方实行了‘平均地权’、‘节制资本’,则其政治的立场,尤不可动摇。所至可惜者,‘建国’口号之下,不是添了些骈枝机关,便是作了些无根的‘经济’建设。其结果也,通货膨胀,官僚膨胀,官僚主义膨胀,人们的脑筋也膨胀。”傅斯年在这里指出:国民党政权抗战后期的倒行逆施,违背了民意,虽然一再强调实行三民主义,但始终没有实施“平均地权”、“节制资本”等民生主义的措施,脱离了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