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德鲁德疑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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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前途未卜(1)

自从七岁开始,罗莎在这个世上就已经没有任何亲人,她唯一的家就是修女之家,唯一的母亲就是特文科里顿小姐。她记忆中的亲生母亲是一个像她自己这样美丽的小女孩(在她的记忆中,好像并不比现在的自己大多少),是在淹死之后,被父亲抱回家里的。这件不幸的事情发生在一场欢快的宴会之后。那件美丽的长裙上每一个褶皱和色彩,甚至那湿漉漉的长发,那些夹杂在头发里的破碎的花瓣,还有那躺在床上的悲伤而又美丽的尸体,都深深地印在罗莎的脑海之中,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她还记得她那可怜的年轻父亲深深地陷入疯狂的绝望之中,进而被无尽的悲伤所压倒,在那个灾难性的事故发生一周年之后,就在心碎中去世了。

罗莎的订婚,便是由他的一位好朋友和老同学德鲁德为了抚慰他在这一年中的心灵创伤而提出来的。德鲁德同样是在非常年轻的时候丧偶。但是,不久之后,德鲁德也走上了那条通往人生最终归宿的寂静的道路。就这样,一对年轻人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自从这小孤女来到修道城的第一天起,怜悯的气氛就包围着她,从未消散过。随着她的逐渐长大,逐渐变得美丽和快乐,这氛围的色彩也变得更为明朗了,有时是金黄色,有时是玫瑰色,有时又是天蓝色,但是无论如何,它都以柔和的光芒点缀着她。想要安慰并且保护她的普遍愿望,使得大家一开始就把她看得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这同样的愿望也让大家在她已经不再是小孩子的时候,仍然把她当做孩子般地宠爱着。有的要成为她的好朋友;有的抢着送给她这样那样的小礼物,在各种小事上为她服务;有的在假日邀请她去家里做客;有的在分别之后经常给她写信,再次相见之后又争着哄她开心。这些不太激烈的竞争,哪怕在修女之家,也难免会引起一些小小的痛苦。当年那些可怜的修女,如果在面纱和念珠的掩盖下,没有隐藏着更为激烈的竞争,那样她们该是多么的幸福啊!

就这样,罗莎成长为一个可爱、率真、任性而且迷人的姑娘。她被大家宠坏了,但这并不是说她不把人们的好意放在眼里,而是指她一相情愿地认为周围的人都应当对她表示好意。她的天性中蕴涵着一眼涓涓不断的情感的源泉,它那闪闪发光的水滴多年来为修女之家带来了清新和光彩,但是那源泉的深处还没有被触动过。那么,如果这种事发生了,会怎么样呢?到那时,那个率真的头脑,那颗活跃的心,又会发生什么变化呢?这一切都有待于事态的发展来说明。

昨晚两个年轻人发生了争吵,据说内维尔先生还对埃德温·德鲁德发起了攻击,这一消息不知是通过什么途径,在早餐之前就传入了特文科里顿小姐的学校。也许是飞鸟在空中带进来的;也许是窗户打开时,随着空气飘进来的;也许是面包师把它揉进面包中一起运来的;或者是送牛奶的把它混在牛奶中送进来的;或者是女仆们在大门口的柱子上拍打褥垫时,街上的空气趁着灰尘飞出的机会,带着它进入了褥垫。总之,在特文科里顿小姐下楼之前,这消息已经渗入了这栋古老建筑的每一个角落,而特文科里顿小姐还在梳妆时,或者(根据她和一个爱好神话故事的家长或者监护人谈话时的说法)向三位女神献祭时,这消息便通过蒂舍太太的嘴巴钻进了她的耳朵。

兰德勒斯小姐的弟弟把一只酒瓶丢向了埃德温·德鲁德先生。

兰德勒斯小姐的弟弟把一把餐刀丢向了埃德温·德鲁德先生。

接着,从一把餐刀联想到一把叉子,于是又变成了兰德勒斯小姐的弟弟把一把叉子丢向了埃德温·德鲁德先生。

据说小鸡彼得曾经偷吃过一小块腌辣椒,当时认为需要从物质上证明那块据说被小鸡彼得偷吃过的腌辣椒确实存在过。因此,根据这个影响深远的先例,在这件事上,也必须从心理上进行证明,为什么兰德勒斯小姐的弟弟要把一只酒瓶、一把餐刀或者一把叉子——或者一只酒瓶、一把餐刀和一把叉子,因为据厨师听到的消息,这三件东西是一起丢的——丢向埃德温·德鲁德先生。

那好,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兰德勒斯小姐的弟弟说他爱慕布德小姐,埃德温·德鲁德先生就对兰德勒斯小姐的弟弟说,他没有资格爱慕布德小姐。兰德勒斯小姐的弟弟一听,便“抓起”(这是厨师的原话)酒瓶、刀子、叉子和细颈圆酒瓶(这细颈圆酒瓶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飞进了每个人的脑袋,尽管事先谁也没有提到它),把它们一下子都丢向了埃德温·德鲁德先生。

可怜的小罗莎用两只食指堵住了耳朵,不想听到这些流言飞语,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心里默念着,请大家不要再说了。于是兰德勒斯小姐请求特文科里顿小姐,允许她亲自去找她的弟弟核实此事,并且明确地表示,哪怕不让她去,她也一定要去。就这样,她马上开始前往克里斯帕克先生的家中,去打听准确的消息。

她回来后(首先同特文科里顿小姐密谈了一会儿,以便通过这个谨慎的过滤器,把她打听到的消息中一切不良的因素全部排除在外),只是将发生的事情讲给了罗莎听。她的脸庞涨得红红的,谈到她弟弟所受到的挑衅,几乎只是提到了最后那句粗鲁的侮辱性的话,作为“他们之间其他的一些对话”的总结概括。出于为这位新朋友着想,她完全没有提到其他的那些话是由于她的爱人对事情普遍采取极为随便的态度才引起的这样一个事实。她的弟弟还请她直接向罗莎道歉,请求她的宽恕。她以姐姐的心情传达了这一请求之后,便结束了谈话。

至于修女之家里的流言飞语,就只能由特文科里顿小姐来平息了。于是这位小姐带着庄严的神态,走进了教室——这是一般平民百姓的说法,在修女之家校长的贵族化语言中,即使不必转弯抹角,至少也要委婉地称之为“专供研究的场所”。她走进去,用法官开庭时的语气叫了一声:“小姐们!”于是大家全部起立。蒂舍太太马上站到她的背后,就像伊丽莎白女王莅临蒂尔伯里港时宫廷女官们站在她的身后一样。接着,特文科里顿小姐训话说:“谣言,小姐们,在那位艾冯河畔的歌手笔下——不用多说,我指的是伟大的莎士比亚先生,他也被称为他家乡那条河流的天鹅,这很有可能与古代的传说有关,因为据说这种羽毛美丽的鸟(詹宁小姐,请站直一些)在临终前的歌声特别动听,不过关于这一点,我们还没有从禽鸟学上找到依据——小姐们,谣言在那位歌手——嗯!那位——

“那位著名的犹太人。

“在那位歌手的笔下被描绘为长着千百根舌头的怪物。修道城里的谣言也不例外(费迪南小姐,请注意听讲),与那位伟大的诗人所描绘的一样。昨天夜里,在距离这栋融洽的房子一百英里不到的地方,两位年轻的先生之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龃龉(费迪南小姐显然是屡教不改,今天晚上,请把我们那位快乐的邻居拉·封丹先生的开头四则寓言照原文抄写一遍),可是经过谣言的添枝加叶,被大肆地扭曲和扩大了。刚刚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由于惊讶,也由于对我们之间一位年轻可爱的小姐的同情——这位小姐与这场并没有流血的冲突中的一位斗士是不无关系的(雷诺兹小姐在用针扎自己的帽带,这显然是不够文雅的,有失一位小姐的身份,我必须要指出来),我们不惜降低小姐们尊贵的身份,来讨论这件并不适宜讨论的事件。但是经过认真的调查,我们可以肯定,这只是那位大诗人(他的名字和出生的日子,请吉格儿小姐在半小时内回答出来)所说的‘子虚乌有’。因此,现在我们可以丢开这个问题,把精神集中在学业上了。”

然而这件事还是持续了整整一天,费迪南小姐还因此受到了新的惩罚,因为在用餐时,她在脸上偷偷贴了两撇纸质的小胡子,还把一只水瓶丢在了吉格儿小姐的身上,后者则丢了一个大汤勺来进行自卫。

罗莎常常想起那场不幸的争吵,一想到便会感觉不舒服。由于她的订婚,她陷入了一种非常荒谬的境地,以至于这次争吵的起因、后果,或者其他什么都和她有牵连。本来,她与她的未婚夫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觉得不自在,现在看来,即使分开之后,她也没办法摆脱这种感觉。今天便是这样。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丧失了与她的新同学自由谈天的乐趣,因为这场争吵正是发生在她的未婚夫与海伦娜的弟弟之间。海伦娜也毫不掩饰地回避着这个话题,因为这对她来说也是一个微妙而棘手的问题。可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仆人前来通报,罗莎的监护人来看她了。

格鲁吉斯先生办事公正,品格高尚,从这方面看,他是作为监护人最合适的人选,但是从表面上看,他显然并不具备其他令人满意的条件。这个干瘪的老头子面黄肌瘦,如果把他放进磨臼,肯定可以马上磨成干巴巴的粉末。他的头发稀稀拉拉,颜色和厚度都跟破旧的黄色皮毛头巾上的绒毛差不多;这根本不像是头发,谁也不会心甘情愿地拥有这样一个脑袋,人们一定会以为他戴的是假发。他脸上的表情很少,只是那几道生硬的线条有时变得深了一些,这使得他的相貌更加与雕像无异。他的前额上有几条深深的刻痕,仿佛大自然刚要赋予它们情感或精美的外形时,突然不耐烦地丢下了凿子,说道:“我实在不想把此人雕琢完工了,就让他这样走进世界算了吧。”

他的上端,喉咙太长;他的下端,踝骨和脚跟又太大。他的行动笨拙迟钝,步履蹒跚,而且还是所谓的近视眼——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没有发现,那双暴露在公众眼前的白色袜子跟他那套深色的衣服多么的不相称——然而尽管这样,格鲁吉斯先生独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可以使他在整体上仍然能够给人以愉快的印象。

格鲁吉斯先生见到在他监护下的小姑娘时,心中十分慌乱,因为他是在特文科里顿小姐那间庄严的屋子里,当着特文科里顿小姐的面跟她见面的。他隐隐地感觉到有人正在监视他,而且对他的印象并不是很好,这种处境令这位可怜的先生感到很不舒服。

“亲爱的,你好。很高兴见到你。亲爱的孩子,你越来越漂亮了。亲爱的,让我给你搬一把椅子吧。”

特文科里顿小姐从她的小写字台旁站了起来,像是对着整个世界一样,彬彬有礼地说道:“可以允许我离开吗?”

“完全没有必要为了我离开,女士。我请求你不必挪动身子。”

“但是请你务必允许我挪动一下,”特文科里顿小姐回答道,带着优雅迷人的神态重复了那两个字,“既然蒙你的好意,我可以不必离开这间屋子,那么,如果我把我的桌子推到屋角的窗前,不会妨碍到你吧?”

“女士,完全不会!”

“你太客气了。罗莎,亲爱的,你也不用因为我而感到任何拘束。”

这样,格鲁吉斯先生与罗莎便单独留在壁炉旁边。他又说道:“亲爱的,你好。很高兴见到你,亲爱的。”等她坐下之后,他自己也坐了下来。

“我的来访就像天使们的来访一样,”格鲁吉斯先生说道,“不过我并不是把自己比作天使。”

“是的,先生。”罗莎说。

“绝对不是那个意思,”格鲁吉斯先生附和道,“我只是说我来的次数太少,要隔很久才来看你一次。至于天使们,我们大家都知道,现在都在楼上。”

特文科里顿小姐转过头来瞪了他一眼。

“亲爱的,”格鲁吉斯先生说着,把一只手按在了罗莎的手上,因为他突然全身战栗地想到,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很可能会显得他过于鲁莽,居然把特文科里顿小姐称做亲爱的,“我说的天使是指其余的那些年轻小姐们。”

特文科里顿小姐又重新开始伏案书写了。

格鲁吉斯先生发现,他的开场白并不像他所希望的那样顺利,于是从后向前抚摩了一下头发,好像他刚刚从水底钻出来,要把头发挤干似的——尽管这个动作是多余的,但是已经成为他的习惯——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笔记本,从背心口袋里摸出了一段黑芯铅笔。

他翻开笔记本,说道:“我按照一向的做法,写了一份谈话提纲,因为我的口才并不好,说话难免颠三倒四的。现在,亲爱的,请允许我逐条做出询问。‘健康和愉快。’对。亲爱的,你的身体健康,生活愉快吗?看你的脸色好像是这样。”

“是的,真是这样,先生。”罗莎回答道。

“关于这一点,”格鲁吉斯先生说道,同时把脑袋向屋角窗口那边一歪,“我相信,这是由于你的老师母亲般的仁慈和无微不至的关怀才取得的。我很荣幸,这位老师就坐在我们的面前,我们应该向她表示衷心的感谢。”

然而格鲁吉斯先生的这番表白像是一支射得有气无力的箭,根本没有达到它的目标,因为特文科里顿小姐觉得,礼节要求她这时应当置身事外,不去听他们的谈话。她正咬着笔头,向上方看着,似乎正在等待着天上那九位缪斯女神中的任何一位给她送来灵感。

格鲁吉斯先生又抚摸了一下光滑的头发,然后对着笔记本,把“健康和愉快”这一项作为已经完成的任务勾掉了。

“‘英镑、先令和便士’是我的下一项。这对一位小姐来说是个枯燥的话题,但也是个重要的话题。生活便是英镑、先令和便士。死亡是……”他似乎突然想起了她双亲的死亡,不便再往下说,于是灵机一动,口气变得温和了些,把句子改成了否定的语气,“死亡不是英镑、先令和便士。”

他的声音也像他本人一样,又硬又干,你可以在想象中把它跟他本人一样,直接研磨成干巴巴的粉末。然而通过极为有限的表情,仍然可以使他的仁慈有所流露。如果大自然在雕琢他时没有半途而废,仁慈这时在他的脸上也许会非常的清晰。但是既然他前额上的刻痕不可能互相消融,而且他的脸部只能活动,不能做表情,这让他有什么办法呢?这个可怜的人!

“‘英镑、先令和便士’。亲爱的,你的生活费一向够用吧?”

罗莎并不想添置什么东西,因此生活费是充裕的。

“你没有负债吧?”

罗莎听到她可能会负债这个想法,感到很好笑。对于毫无经验的她说来,这简直是一个异常荒谬的问题。格鲁吉斯先生睁大了他那双近视眼,以便从她的脸上看清楚她对于这一问题的看法。“很好!”他表达了他的赞许,又偷偷地瞄了一眼特文科里顿小姐,勾去了“英镑、先令和便士”这一项,“我刚才说我来到了天使中间,果真如此。”

罗莎意识到他的备忘录上的下一个项目是什么,不觉涨红了脸,用一只手不好意思地在裙子上折起一道折痕,但是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找到这个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