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福尔摩斯探案集2:最后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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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希腊译员(1)

“他边说着边打开门,带着我走到一个房间,屋内的摆设很豪华,但光线仍很阴暗。房间很大,我进去的时候感觉脚踩在软绵绵的地毯上,看来地毯也是高级货。屋内还有几张丝绒面的软椅,一个很高的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壁炉台,旁边还放着一副日式铠甲。中年人作了个手势,示意我坐到灯下的那把椅子。年轻人离开了房间,很快从另一道门进来,并且还拽着一个穿着宽大睡衣的人,慢慢走近我们。当他们来到灯光下,我才看清他的模样。我当即被他的样子吓了一大跳。只见他脸色蜡黄,异常憔悴委靡,可是双眼却灼亮而圆瞪,看来他虽然被折磨得身心交瘁,但还保持着体力。撇去他消瘦羸弱的身体不谈,更让我感到恐惧的是,他的脸上贴满了歪歪扭扭的橡皮膏,他的嘴还被一大块纱布牢牢粘住。

梅勒司先生,你可以发问了,更别说他从前的经历了。让他把回答写在石板上。首先,我和福尔摩斯虽是多年的好友,情谊深厚,但他很少提起自己的亲人,你要问他,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显得有些离群索居。有时我甚至对他有这么个印象,他就像一个自我禁锢的怪人,一个头脑聪明却又冷血无情的人,他虽然拥有天才般的判断力,却唯独缺乏人类的温情。

他对女人毫无兴趣,也不热衷与人结交,这些都显示他孤僻冷漠的性格特征。他身上最无情的地方,就在于他从没提起自己的家人。所以,我一直误以为他是个孤儿,亲属全都去世了。让我大跌眼镜的是,有一天,他突然跟我提到他的哥哥。

那是一个夏天的黄昏,喝过下午茶之后,我们百无聊赖,便开始天南海北地侃侃而谈。从高尔夫会馆到黄赤交角发生变化的原理,再扯到人类的返祖现象以及遗传的适应性,我们谈话的要点是:一个人身上卓绝出色的才能,有多少出自遗传因素,又有多少来源于后天的训练?

“你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我说道,“据我所知,你身上具有的杰出的推理能力和卓越的观察本领,都有赖于后天系统性的训练。”

“某种程度上确实如此,”福尔摩斯寻思着说,“我的祖先是乡绅出身,这样看来,他们都遵从于本阶级的生活习惯。但是,我身上的癖性却在骨血中根深蒂固,是与生俱来的。这很可能是从我祖母的血统中遗传下来的,因为她的哥哥就是法国著名的美术大师吉尔内。而这种艺术天分极易通过某种神奇的方式绵延到后代。”

“可是你如何得知是先天的遗传因素呢?”

“这很明显,麦克洛伏特——也就是我的哥哥,他的推理艺术比我所掌握的还要高超。”

“‘你拿石板了吗,海洛德?’那个可怜的人委靡地倒在椅子里,中年人发话了,‘松开他的手。好,现在给他一支笔。我尾随福尔摩斯进入一间小屋,窗外就是贝尔梅尔街。”福尔摩斯安慰地说道

“我亲爱的朋友,”福尔摩斯微笑着说,“我并不认为谦虚是一种美德。对于分析学家来说,万物都有既成的模样,本身并不需要雕琢,保持原样就是最好的状态,对自己的评价过低或过高都是违背了自然的真理。所以,关于我认为麦克洛伏特的观察能力比我高超的结论,你完全可以相信这是我的肺腑之言,绝非夸张。”

“你们兄弟俩相差几岁?”

“七岁。”

“那他为何一直默默无闻呢?”

“这倒不是,他在蒂欧歌尼会所就很出名。”

我对这个会所一无所知,福尔摩斯肯定从我表情上看出来了,所以他拿出怀表看了一下,说道:“蒂欧歌尼会所是伦敦城里最奇怪的会所,而麦克洛伏特是里面最奇怪的家伙。下午四点四十五分到七点四十分的这段时间里,他时常待在那里。现在已经六点钟了,如果你不介意在这个迷人晚上出去散会步,我很乐意为你引见这两个怪家伙。”

过了五分钟,我们走到街上,准备前往雷更司圆形广场。

“你肯定想不通,”福尔摩斯说道,“为何麦克洛伏特拥有这种能力,却不涉足侦探行业呢?事实上,他不可能成为一名侦探。”

“可是你说的应该是……”

“是的,他在推理和观察方面的能力比我优秀。前提是这门艺术只需要在扶手椅上进行推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是否同意在文件上签名?’

“那个人愤怒得几乎要双眼冒火了。

“‘决不!’他用希腊文在石板上写下。

“‘毫无回转的余地吗?’我根据那恶魔的要求问道。

“‘我要亲眼看到她在我熟知的希腊牧师的见证下结婚,我哥哥肯定会成为世界上最厉害的侦探。可惜的是,他既没有从事侦探工作的想法,也没有过人的精力。他甚至懒得去证实自己的推断,就算别人认为他只是信口开河,他也不愿意浪费一点精力去证明自己的推断。我常常寻求他的帮助,而他给予我的推测,事实证明都是准确无误的。但是,如果一件案子在移交给法庭之前,让他找出清晰有力的证据,那他就毫无办法了。”

“那么,他并非以侦查案件谋生喽?”

“是的,我赖以谋生的探案,在他眼中只不过是闲暇时的爱好而已。他的数学才能非常出众,经常查看政府机关的各个部门的账本。麦克洛伏特就住在贝尔梅尔街,转过角落就是白厅。他每天都走路上班,早出晚归,雷打不动。他对社交没兴趣,也不经常出门访友,唯一的例外就是他公寓对面的蒂欧歌尼会所。”

“我从未听说过这个会所。”

“这很正常。要知道,伦敦城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有的人羞涩胆小,有的人偏激冷漠,他们都不愿意融入人群,但却不拒绝舒适的环境,他们很乐意在这样一个地方消磨时间,即使只是阅读最新的杂志。出于这个理念,蒂欧歌尼会所应运而生,它欢迎全城最古怪和最排斥社交的家伙们。所有的会员一律不允许交谈,除了会客室以外。如果有人违规了三次,会所的管理者就会将其驱逐出去,再不允许进入会所。麦克洛伏特是会所的创立者之一,我个人认为,这个会所的环境是相当惬意的。”

我们一路上都在交谈,转过詹姆斯街的尽头,就来到了贝尔梅尔街。福尔摩斯在凯尔敦大厅附近的一个门口停住,告诫我要保持安静,就带我进入大厅。透过门上的玻璃,我看到里面是一个舒适而宽敞的房间,很多人坐在里面静静地看报,互不交谈。他总是默不做声,那我敢打赌,“瞧,所以我主要的工作还是翻译希腊语。然后他就离开了,很快偕同一个人回来。我明白这个陌生人就是麦克洛伏特——福尔摩斯的哥哥。他比福尔摩斯高大健壮得多,极为肥胖,虽然他的脸庞更宽阔一些,但轮廓分明,神似福尔摩斯。他的眼珠呈现淡灰色,灵活敏锐,似乎时常凝神思考。福尔摩斯只有在聚精会神时才会出现这种神情。

“很高兴见到你,华生,”他说着,伸出一只大手,简直跟海豹的手掌一样肥大宽阔,“若非你致力于为歇洛克写书作传,他也无法声名远播。我要为此向你表示敬意。另外,亲爱的歇洛克,我满以为你会在上星期来找我讨论庄园主别墅案呢。我想或许你会有些吃力。”

“恰好相反,我已经破案了。”我的朋友满面春风地回答。

“这肯定是亚当斯做的。”

“没错,就是他。”

“唔,我对此深信不疑。”

他们两人在会所的圆肚窗前坐下。“如果想要研究人类的话,这个地方再合适不过了,”麦克洛伏特说道,除此之外没得商量。’

“中年男人残忍地笑了,就拿那两个正朝我们走过来的人举例吧!这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你是指弹子记分员跟他旁边的人吗?”

“一点没错,你从那个人身上能看出什么?”那两人正好停在窗的对面。我看到其中一人的背心上有明显的粉笔划痕,这是弹子的记号。他的同伴矮小黝黑,帽子反扣在脑袋上,腋下还夹着几个小包裹。

“我认为他是一个老兵。”福尔摩斯说道。

“看上去像是刚退伍的。”他哥哥接着说。

“他肯定在印度服役。”

“他是军士。”

“而且是皇家炮后队的。”福尔摩斯说道。

“他的妻子去世了。”

“但是有一个孩子。”

“不止一个孩子,亲爱的歇洛克。”

“好了,”我笑着说道,“你们的游戏对我来说,真有点玄乎了。”

“可以确定的是,”福尔摩斯回答,“他的表情很威武,显然经常遭受日晒雨淋,一看就是军人,而且不是普通的士兵;他刚从印度回国。”

“他脚上仍然穿的炮兵靴子证明这一点,”麦克洛伏特说道。“他走起路来不像一个骑兵,而且一边眉毛上边的肤色较浅,看来他经常歪戴帽子。一个工兵也不会有他那样的体型。”

“还有,他难以抑制悲伤的神情,表明他似乎刚失去一个亲人。他是亲自出来购物,所以应该是妻子去世了。另外,他买的都是小孩子的物品,有一个拨浪鼓,说明他有一个襁褓中的孩子,他的妻子很可能是在产后离开人世。他在腋下夹着一本童话书,看来他还牵挂着另一个较大的孩子。”

这时我才相信麦克洛伏特的观察推理能力确实比福尔摩斯还要优秀。福尔摩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嘴角含笑。麦克洛伏特打开一个玳瑁制成的小盒子,从里面取出鼻烟,用一条红丝巾拂去身上的烟灰。“顺便提一下,歇洛克,”麦克洛伏特说道,“我这里有一件有趣的事情,估计你会很感兴趣。它很不寻常,我还在分析当中。但是我确实没有精力去解决它。然而它又很有推理的价值,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说说情况……”

“亲爱的哥哥,我洗耳恭听着呢。”

麦克洛伏特撕下笔记本上的一张纸,潦草地写了几个字,就按铃叫来一个侍者,将这张纸交给他。“我已经派人去请梅勒司先生了。”麦克洛伏特说道,“他是我的邻居,就住在楼上,我和他有点交情。最近他有一桩麻烦事,所以请求我的帮助。梅勒司先生是希腊人,精通多国的语言。所以他一边担任法院的翻译员,一边给住在尼森贝蓝街酒店里的那些东方阔佬充当向导,借此维持生活。我看,最好还是由他亲口讲述他奇特的历险经历吧。”几分钟以后,一个肥胖粗壮的人过来了。他有着橄榄色的皮肤和乌黑的头发,像是南方人,可是他的口音,却像地道的英国绅士。他很热情地和我们握手。听说大名鼎鼎的福尔摩斯愿意接手他的案件,他漆黑的眼睛里闪烁着欢欣的神采。“警察恐怕不会相信我的故事,”他悲哀地说着,“因为他们从未听闻这样的怪事。然而,如果我无法得知那个脸上贴满了橡皮膏药的可怜人的下场,那我心里肯定不会好受的。”

“你接着说。这么多年来,当马车终于停下时。

“今天已经星期三了,”梅勒司先生说道,“那么,就要从星期一的晚上说起。你们知道,那已经是两天前的事情了。我是一名翻译员,也许我的友邻已经告诉你们了:什么语言的翻译都难不倒我——几乎是所有的——但是我从小在希腊长大,而且名字也是希腊名,他说:‘那么,我出色的翻译技巧得到了城内希腊译员们的认可,各个酒店都熟知我的名字。外籍人士遇到难处,或是游客很晚才到达,总会在不寻常的时刻来请求我的帮助,这很常见。所以,星期一晚上,一个外表时尚的年轻小伙找到我,他的名字叫拉迪穆。他让我陪他一同乘坐马车外出,对此我毫不惊讶。他解释说,他的一位希腊友人突然到访,但他除了母语外,对别的外语一窍不通,因此急需一名优秀的翻译。他的住所离我家很远,在肯森顿。他的样子很急切,我们刚走出门口,他便把我推进马车里。

“一坐进车内,我立刻发觉不对劲。我们乘坐的马车虽然外观破旧,但是内部陈设却很讲究豪华,城内那些寒酸的普通马车根本不能与之相比。拉迪穆先生在我对面坐着,我刚想提醒他:从这里到肯森顿要绕更远的路。但是他做出一个奇怪的动作,把我吓了一大跳。

“他从怀中掏出一根样式可怖、注了铅的短棒,短棒的头部又大又沉重。他使劲挥舞着它,似乎想要查看短棒的杀伤力和威力,随后他一声不吭地把短棒放在身边,接着关好马车两边的玻璃窗。我感到非常吃惊,因为我发现窗户上都蒙着硬纸,似乎并不打算让里面的人看到外面的情况。

“‘很抱歉不能让你看到窗外的景色,梅勒司先生,’他说道,‘我不愿意让你看到我们的去路。万一你想要沿着原路返回,我们会觉得有些不妥当。’

“你们可以想象,听完他的话我简直惊恐万分。他是一个身强力壮、膀大腰粗的青年人,就算他手中没有武器,我也打不过他。

“‘你的行为有些过分了,拉迪穆先生,’我颤声说着,‘你应当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很严重,等同于绑架!’

“‘确实如此,我的行为是有点失礼,’他彬彬有礼地回答,‘但是我们会补偿你的。只是,我要事先提醒你,梅勒司先生。无论如何,如果你试图报警或是做出危害到我利益的事情,那我可不能保证你的安全。请你注意,没有人知道你此刻的行踪。与此同时,无论是在这辆马车还是在我的宅邸,你都不会有机会脱离我的掌控。’

“他的语气很平静,可是言辞嚣张,带有十足的恐吓。我沉默地坐着,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他要用这种非法的手段来威胁我呢?可是无论如何,我心里很清楚,我无法逃出他的手心,所以我只能静静地等待。

“马车跑了大约两个小时,我完全分不清方向。车轮有时发出‘嘎噔嘎噔’的声音,说明马车正从石路上驰过;有时马车跑得四平八稳,这是在柏油路上飞奔。除了这些分辨得出来的声音以外,再没有其他线索能指引我猜到此刻的所在。厚厚的纸阻隔了窗外的光线,车门上的玻璃也被深蓝色的窗帘遮得密不透风。我们是在七点一刻离开贝尔梅尔街,你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吗?’

“‘我什么都不怕。’,我看了看表,差十分就到九点钟了。年轻人打开玻璃窗,一个低矮、拱形的大门映入眼帘,门上挂着一盏灯。我赶紧跳下马车,有人打开了大门,我走进一个院子。隐约记得院子里有大片草坪,两侧都种植着高大的树木。我不知道这是一个私人的院落,还是乡下的住宅。

“大厅里燃着一盏彩色的煤油灯,灯芯的火苗很小,我隐约瞥见房子很大,屋里挂着很多画,除此之外就看不清别的了。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开门的人是一个瘦小佝偻的中年人,双肩微微前倾。他转过来,眼前闪过一道亮光,原来他脸上戴着眼镜。

“‘是梅勒司先生吗,海洛德?’他说道。

“‘是的。’

“‘这件事做得很好,非常好!梅勒司先生,我们并无恶意,但是没有你的帮助,我们就什么都做不成。倘若你也诚心对待我们,这对你没有害处。但是如果你想捣乱的话,我只能祈祷上帝能听到你的心声!’他说话时神情闪烁、声音发颤,间或夹杂着‘嘎嘎’的怪笑,令人毛骨悚然。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比那年轻人更危险。

“‘我要做什么?’我胆战心惊地问道。

“‘很简单,只需要问一位希腊先生几个小问题,并得到答复就可以了。但是你千万不要自作聪明,必须按照我们说的去问,否则……’他从喉咙中又发出‘嘎嘎’的怪叫声,‘否则,你还是担心自个儿的小命吧!’

我对此惊诧万分。如果我们的国家还存在这样一个出色的推理人才,为何公众和警察署对此闻所未闻呢?我判断这纯粹是我朋友的自谦之词,所以他坚持强调他哥哥的才能远远优秀于他。福尔摩斯听完我的话之后,毫不介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