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1966—1976的地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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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知青歌曲”的泛滥(1)

上山下乡清苦生活的自娱自乐--知青歌曲

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发表毛泽东的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于是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1700万中学生自愿和被迫离开城市,踏上了走向边疆、农村的征途。

在建设兵团、农村,这些知青作为简单劳动力使用。兵团的“军事组织”对知青的生活与思想进行了双重的禁锢。一些领导者的腐败、愚昧、对文化的仇视,使知青们被置于任人宰割又申冤无地的境地。在陕西等艰苦地区,男女知青甚至连口粮钱也挣不下,其他较富裕地区终年劳作也仅仅勉强糊口。艰苦的生存环境,与父母家庭的分离,对终身扎根的忧虑都促使知青们产生了严重的挫败感。堕入社会最底层的知青们,在插队支边的艰难岁月中饱尝人生的酸甜苦辣。

在陕西、陕北、山西、河北等省农村,在新疆、内蒙、东北、云南几个大的建设兵团,当时流行的知青歌曲数量不小,尚无人进行系统搜集整理。仅目前见诸文章、报刊和收入盒式录音带的已不下数十首:《四季歌》、《75天》、《地角天边》、《雨声传情》、《南京之歌》、《精神病患者》、《松花江上》、《疯狂的世界》、《我的眼泪》、《姑娘八唱》、《请你忘记我》、《伤心的泪》、《小小油灯》、《钞票》等。

这些歌曲是知青在缺乏文化娱乐的寂寞岁月中,创作出来进行自娱的,它们是知青上山下乡生活的真实写照。它们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告别家乡初到农村时期的歌曲和在农村中受重创后创作的歌曲。前期歌曲的主要内容为表达悲壮、凄婉的思乡情绪,后期则主要表现对生活的幻灭感。

远离城市,长期缺乏文化生活,知青们的内心世界像一片久旱的土地,渴望甘露浇灌。云南兵团十五团知青陈英惠在回忆文章中讲,“每当夜晚来临,知青们就会一伙一伙围坐在一起,对着月光唱着思念亲人和故乡的歌。向着故乡的方向大声呐喊,以宣泄难以忍受的寂寞与痛苦。”

在东北兵团,知青精神生活的贫困也是同样的。这个时候,唱歌便成为东北知青唯一可以减轻苦闷和孤独的方法。在1970年-1971年,15团29连女知青宿舍里,经常半宿半宿地唱歌,唱《井冈山的道路》、《**》、《红珊瑚》、《刘三姐》、《怒潮》(电影),甚至《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深深的海洋》、《红河村》、《灯光》。到了1975-1976年,兵团的种种“纪律”、“约束”开始松弛,各种知青歌曲便开始在连队中泛滥开来。于是便有了14团工业连“知青歌曲大联唱”这样一幕场景。

在建设兵团中,能够当干部、教员、开机车的知青毕竟是少数。有许多知青才智得不到充分发挥,穷极无聊,便各自搞一些个人爱好,打发光阴。一些喜欢电子的便自己组装各式半导体收音机。在14团11连,有一个北京知青李××搞了个窃听器,窃听女生讲话,连里知道后,组织全连知青对其进行批判。

14团工业连北京知青金小平,在电子方面也是“能手”。他自己装半导体、电唱机,还装了一个发射机,知青们曾进行过一个试验,在一千米距离之内,7个管的红灯牌收音机可以收到清晰的声音,金小平打开发射机,北京知青朱宗强、章海等人在宿舍里唱歌、说话,在连队方圆一平方公里范围内可以收到。

一天,工业连的女知青在宿舍里打开半导体,忽然从半导体收音机中,传来奇特的声音:“这里是北京知青广播电台。”接着便从半导体中传出参差不齐的歌声。先是《北京--地拉那》,再听就不对了,《小板凳摆一排》、《哇哈哈》、《插队的人归来》、《南京之歌》……声音愈听愈熟悉,一个女知青跑到男生宿舍,见他们正仰着脖子唱呢。当天,男知青搞发射台的事就在女知青中轰动了。

知青歌曲基本是借曲填词,云南知青自嘲为“借曲家”。这些“借曲家”创作的歌曲具有浓郁的民歌风。“泪水相流就落肩上”(《山西知青离乡歌》)“还要回来还要回来、回到故乡!”(《广州知青歌》)“火车,火车,慢些走!”(《火车慢些走》),这样一些离乡歌,其实正是民歌、民谣的当代优秀作品。孔子曾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这些知青歌曲同样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它们是当代的《诗经》。

“文革”中,知青内部的信息流通渠道既多且广,且流通很快。有时一首歌或一个主题在各地有不同唱法、不同词曲。如《梦见母亲》在云南兵团和内蒙兵团就有两种变异的唱词。如《四季歌》知青们可以信口填词,所以种类更多。一首《南京知青歌》其中“生活的脚印深浅在异乡”一句,在江苏和北大荒等地就有:“深浅”、“深陷”、“深嵌”等改变。应该说,知青歌曲有其特殊地区性、特殊群体性,也具有知青群体的共性和普遍性。

下面将知青歌曲的创作、传播和内容演变作分段介绍。

《南京知青之歌》案始末

在众多的知青歌曲中,《南京知青之歌》影响最大,流传最广。

《南京知青之歌》反映了南京知青下乡之初,万分复杂的心情。它是当时社会思潮最直接的反映,具有广阔的社会心理背景。它曲折地流露出生活被剥夺,对命运的无奈,生命活力被钳制,以及由此导致的失落、压抑、迷茫和幻灭感。

《南京知青之歌》词曲:任毅

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美丽的扬子江畔是可爱的南京古城,我的家乡。啊~彩虹般的大桥,直上云霄,横断了长江,雄伟的钟山脚下是我可爱的家乡。

告别了妈妈,再见吧家乡,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转入了青春史册,一去不复返。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曲折又漫长,生活的脚印深浅在偏僻的异乡。

跟着太阳出,伴着月亮归,沉重地修理地球是光荣神圣的天职,我的命运。啊~用我的双手绣红了地球、绣红了宇宙,幸福的明天,相信吧一定会到来。

告别了你呀,亲爱的姑娘,揩干了你的泪水,洗掉心中忧愁,洗掉悲伤。啊~心中的人儿告别去远方,离开了家乡,爱情的星辰永远放射光芒。

寂寞的往情,何处无知音,昔日的友情,而今各奔前程,各自一方。啊~别离的情景历历在目,怎能不伤心,相逢奔向那自由之路。

此歌原作仅有三段,传播过程中增至七段。流传最广的当属第三段,“跟着太阳出,随着月亮归,沉重地修理地球”,“用我的双手绣红地球绣红宇宙,幸福的明天相信吧一定会到来。”

这首歌在1971年之后被入伍的知青带入军营,又在军队的城市兵(他们大都下过乡)中流传。在石家庄×军,此歌名为《我的家乡》,在南京汤山炮校,南京知青又将此歌传入军营,歌名《可爱的南京》。歌曲被批判,以及作者入狱,仍然不能阻挡歌曲的流布传播。

1.1969年夏收之际的南京知青们

任毅(1947-)南京市五中66届高中毕业生。从小就兴趣广泛、爱好艺术。在上小学时参加过闻名全国的艺术团体:南京市小红花艺术团,学习唱歌。中学时又参加过南京市中学生艺术团,学习二胡和吉他。在中学时,因为他是个活跃分子,同学都唤他:“11号”。11号就是钠--化学元素中最活跃的一种。“文革”中,1970年2月任毅因为创作《南京知青之歌》而被张春桥下令逮捕,判刑10年。

1968年12月26日毛泽东诞辰纪念日,南京市五中下乡知青,乘坐着卡车穿过新建的南京长江大桥,来到插队落户的地方:江苏省江浦县。任毅等人被分配到公社所在地的一个生产队。后来,任毅的知青点成为全公社知青经常聚会的地方。

在刚下乡时,知青们相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有必要的,劳动都很卖力。由于任毅干活肯下死力气、肯拼命,工分挣到了9.7分,这在当地农村都算是高的。但是,不久,知青们便开始产生怀疑,知识青年似乎给农村带来了新的负担,而农民也并不欢迎他们。

几乎所有的生产队在盖知青住房时都偷工减料,一般农家盖房要七架梁,而给知青建房只用五架,剩余的木料都被生产队干部私分了。当时知青中间流传着个顺口溜:“几根木头梁,泥巴糊成墙。一把烂稻草,盖成大草房。”

1969年夏收之际,任毅所在公社的知青中普遍弥漫着一种下乡后的失望情绪。任毅在知青点的门上贴了这样两段毛主席语录: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

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

全公社的知青都经常跑到任毅的知青点来聚会,知青们情绪都很低沉,感到前途渺茫。当时知青中有不少人在弹吉他。吉他在“文革”中是资产阶级的标志,任毅在“文革”后期当“逍遥派”时弹起了吉他。“文革”中不少家庭因惧怕抄家,纷纷将吉他拍卖。任毅等人的吉他都是在拍卖行买到的,价钱便宜,质量却不错。1969年夏天,由于普遍的失落感,在知青点弹吉他的人又逐渐多了起来,知青们甚至把这里称为“吉他之乡”。大家聚在一起,弹着吉他歌唱。有一首歌知青们唱得特别动情,叫《流浪人归来》:

“流浪人归来,爱人已离去。”

“内心无比凄凉,我活着为什么?应该怎样活我不敢想,也不愿想,前途在哪里?”

在1969年5月下旬的一个晚上,南京五中的知青们又聚集在任毅所在的知青户的小茅屋里,把过去的歌轮番唱了一遍。唱完之后,大家仍然觉得心中空虚。这时,任毅的一个朋友唐又龙站起来对任毅说:“工人有工人的歌,农民有农民的歌,任毅你就写一首我们知青的歌吧。”

他的话对任毅触动极大。当晚任毅抱着吉他谱写了《我的家乡》,整整搞了一夜。第二天天亮的时候,终于完成了。他在歌谱上写下了演唱要求:“深沉、缓慢、思念家乡的。”然后,又注明:“南京市五中集体词曲。”

这首《我的家乡》是有雏形的,在1964年,南京五中有一批毕业生志愿去新疆。在戈壁滩上,他们中间有人作了一首歌曲名叫《塔里木,我的第二故乡》。这首歌传回南京,五中的学生们听了后很感动。任毅在这个歌的基础上做了较大幅度修改,节奏也搞得复杂一些,有2/4、3/4、1/4拍。使它能更好地表达知青思乡的情绪,歌词也重新填写。当任毅写到“告别了妈妈,再见了家乡,金色的学生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沉重的修理地球是我的命运……”时,他的心情很沉重,同时又觉得吐出了胸中块垒,当时有种很复杂的心情。

2.南京娃娃桥监狱:3427号囚徒

《我的家乡》一歌,作出后当即被人拿去传抄,以惊人速度在知青中间流传开来。夏收之后,任毅在回南京的轮船上听到有人唱这首歌,于是他走过去,故意问“你们唱的是什么?”那些人很不屑地回答他:“看你的样儿像是知青,怎么连这个歌都不知道,这叫《知青之歌》!”

当初任毅写这首歌时并不敢称为《知青之歌》,因为这里既没有豪情壮志,也没有宏大理想,它只是表达了知青的一种思乡情绪,表达了知青作为一种非工、非农、非军、非学的特殊阶层的强烈失落感。这种情绪在当时是绝对不允许公开表现的,只允许歌颂领袖,只允许歌颂上山下乡,甚至只允许表达欢乐。任毅的这首歌之所以如此受欢迎,正是因为它以一种忧郁的调子表达了人的处境和真实情绪。

曾有一伙上海知青在去黑龙江的火车上,一路吟唱这首歌。江西有一个县的知青在开会前的拉歌比赛中,居然也唱起了这首歌。当时任毅的一些朋友学着列宁评价《国际歌》的口气说,“凭着这首《知青之歌》,你可以到处找到朋友,找到吃,找到住。”

1969年8月,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

任毅有个同学叫郑剑峰,因身体有点残疾,驼背,所以免去了上山下乡,任毅班上同学中只有他留在了南京,于是郑剑峰家自然而然成了知青回城的联络点。郑剑峰手很巧,爱装半导体收音机,一天他正在调试时,忽然听到莫斯科广播电台在播放任毅所写的歌,他感到很意外,立刻赶去找任毅偷偷告诉他,并约任毅第二天在同时间再次收听。

第二天下午4点钟,任毅来到郑剑峰家,两人躲在小屋中偷偷将半导体收音机拨到莫斯科广播电台的频率上,果然很快收听到了莫斯科的演唱。苏联把它称之为《中国知识青年之歌》,采用男声小合唱,配以小乐队伴奏,效果搞得很不错。当时任毅听呆了,这是他头一次听到自己这首歌正规演唱的效果,没想到感染力竟有这么大,同时他也意识到莫斯科广播电台的演唱,实际已经把他置于死地。他有不可脱逃的罪责。

后来任毅越听越怕,感到一场大祸即将降临。郑剑峰也为任毅担心,不过他一直安慰任毅,劝他不要紧张。郑剑峰后来也遭到厄运,在“一打三反”运动中死去。因为他曾经送了十几个半导体收音机给下乡的老同学,其中一人因“收听敌台”而被抓,审查中牵扯到郑剑峰。他身体本来不好,加上惊骇,不久就发病而死。

任毅的预感很快被证实,一个月以后,南京街头的大批判专栏上贴满了批判这首歌的文章,它已经被定为反动歌曲,“说出了帝修反想说的话,唱出了帝修反想唱的声音。”也许是还没有查明作者,当时只是批判歌曲,还没有批判歌曲作者。

任毅万分恐怖,差不多成了惊弓之鸟。他立即回到知青点,把所有文字烧毁,包括女朋友写给他的信。她在另一个地方插队,两人经常书信往来,当时两人都对上山下乡产生怀疑,在许多方面有共鸣,只是两人关系还未明确。连同女朋友书信焚毁的,还有一本《圣经》,这是任毅从外婆那里拿来的,《圣经》被抄出来也是要定一个罪名的。

任毅等待着厄运降临,他无数次做梦,梦见自己被抓起来,想象中的灾难比现实中的灾难还要令人恐怖,有一段时间任毅几乎不敢睡觉。他实在不愿在这种恐怖中煎熬下去了,1969年10月的一天,他背着个书包,里面装着漱洗用具,自己走到南京市娃娃桥监狱门口,对接待人员说:“我就是《知青之歌》的作者,你们把我抓起来吧。”

那人奇怪地看看任毅,说:“这里也不是想来就能来的。抓不抓你,要有上级指示,现在你先回去。”

当1970年到来时,形势更为紧张。南京市到处刷满了标语:“该管的管!该关的关!该杀的杀!”空气中都好像有一种血腥气。正月十五那天,任毅被捕。这是根据张春桥的一个指示:迅速查清此人,予以逮捕。

此前,任毅已敏感到周围气氛更加严峻,在正月十一日那一天离开了南京,他不愿意自己在外婆家被逮走,于是一个人悄悄回到了江浦县农村的知青点。回到知青点四天后,就是元宵节。正是这一天,任毅开始了长达九年的牢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