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2月19日(阴历正月十五)夜,荷枪实弹的军人砸开了知青点的房门。茅草房被四面包围,窗外手电筒雪亮的光柱四处扫射。任毅不知睡在隔壁的同学黄力高、齐克、陈建中醒了没有,他的箱子被军人打开了,他们什么也没搜到,因为之前任毅烧完了所有的文字,说也可笑,竟烧开了一锅水。一个士兵发现了任毅的吉他,使劲摇晃,实在摇不出什么东西,他便失望地拉断琴弦,A弦发生沉闷的崩断声。他急狠狠地说:“这是他这小子的犯罪工具。”
“带上你的洗漱用品,跟我们走!”
任毅举起戴着手铐的手,轻轻摘下已经准备好的放满牙刷、牙膏、手巾和换洗衣服的书包,就手套在头上,他迈出了知青点的大门,从而庄严隆重地结束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历史重任。
深夜,汽车在南京内桥附近拐了一个弯,忽然放慢速度、悄然驶进了一个大门。沉重的铁门“咣啷”一声打开了,仿佛是天空里炸了一个响雷,耳膜都震痛了……任毅突然醒悟了:这不是“娃娃桥”吗?那不知什么年代就传开的南京人民家喻户晓的“进了娃娃桥,小命就难逃”的话倏地闪现在他的脑子里。
任毅被严格搜身,抽去了里里外外所有裤带、鞋带,据讲为了防止自杀。
“签名!”抓任毅的人出示了逮捕证。
“按好手印,写好几点钟。”依然是威严的声音、无表情的脸。
“拿去,以后不准讲你的名字,这是你的代号。”看守说着将一块一寸宽二寸长的双层白底黑字的布牌子递给任毅,上面印着正楷的阿拉伯数字:3427。
3.三次恐怖的“陪绑”
从2月19日任毅被捕入狱,到8月13日被宣布判刑,在这五个月时间里,他天天被提出去审讯,而且经常是在夜里。审讯人员逐字逐句地审查歌曲的歌词,光一句“生活的脚步深浅在偏僻的异乡”,他们搞了任毅好几天,一定要逼他承认当时写的不是“深浅”,而是“深陷”。任毅因为自己确实写的是“深浅”,所以拒不承认。虽然是一字之差,可是在此时分量大不相同。关于“深浅”,任毅还可以自我批判一番,因为知识青年身上还存在着没有得到改造的小资产阶级的不彻底性,没有工农兵那种一往无前的、脚踏实地的精神,所以脚步是深深浅浅的,而“深陷”岂不是成了对上山下乡的一种污蔑吗?这虽然仅是一字之争,却关系到任毅的命运,所以审讯过程气氛十分严肃。
为了攻下“深陷”这个堡垒,专案组在任毅面前抛出几十个版本的“知青之歌”,估计是从全国各地搜查来的,有油印的、有打字的、有复写纸的、有手抄的,各种样式的都有,其中确实有不少都是写的“深陷”,大概在流传中人们觉得这个词更能说明知青的状况吧,不过就是这个词把任毅当时搞得死去活来。
就是在这五个月期间,他们还三次拉任毅“陪绑”。当时的“公判大会”气氛很恐怖,每个在押的人都不知道落到自己头上的将是什么命运,在没有法律保障的状况下,有可能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疏忽而招致杀身之祸。
根据当时专案组对任毅的审讯,似乎任毅也已有足够杀头之罪。运动的恐怖气氛足以使所有被拉去参加公判大会的人都有一种末日将临的感觉。不过,随着“陪绑”次数的增加,经验告诉任毅,要被判处死刑的人,拉出去前都要用细麻绳扎住裤管,据说是为了防止他们听到判决后控制不住,大小便失禁。只有这个细节可以预先暗示人的命运,而一个人被判处死刑在当时是不需要任何通知的,根本不存在什么上诉。
就是在这种气氛中任毅被拉去开了三次公判大会,心理承受能力也一次比一次加强。给他刺激最大的是1970年4月28日在南京五台山体育场开的那次大会,宣判的是70年代轰动南京的“2.12反革命案”的主犯。首犯叫陈卓然,还有个同伙,姓安,他是任毅小学同学,当任毅在这种场合下见到他时,任毅几乎要惊愕地喊出声来。
他们都是南京市八中的高中生,后来到苏北插队当知青,家庭的不幸和个人的经历使他们长期积压在心中的愤恨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1970年2月12日,《新华日报》破例出了下午版,头号黑体字的社论《坚决镇压反革命》,预示着又一场大恐怖大镇压要开始了。但是反抗者毕竟还有,这两个知识青年用剪刀剪下报纸上的字,用这些字组成所谓“反动标语”,然后再用胶水贴在纸上……当天夜里,他们一个放哨,一个戴着手套把这60多条标语贴到南京市主要街道上。标语内容有“我们要真正的马列主义!查金华烈士永垂不朽!”等等。查金华是南京市在“一打三反”运动中头一个被枪毙的人,仅仅因为他自己组织了一个马列主义小组,用马列的观点对现行政策提出了一点怀疑,于是这个认真的年轻人就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这些标语出现后,顿时南京城炸开了,公检法忙成一团,召开紧急会议,发布通缉令,全市刷满了大标语,排查线几乎落到了每一个人的头上,尤其是回城的知识青年。两个月后,这个案子还是给破了,因为有一个知情者为了保护自己而揭发了他们。
在公判大会上,任毅看到他们两人神情都很镇定,当陈卓然看到那个告密者时,他大声骂道:“总有一天要跟你算账!”突然他叫不出声音来了,看守勒紧了勒在他脖子上的一根尼龙绳,陈卓然被勒得眼珠都要被挤出来。这就是70年代的新刑具。
就在这一天,陈卓然被枪决了,时年20岁,和他一齐处决的还有其他10人。任毅的那位小学同学被判了15年,而那个告密者却当场释放。这就是当时的“问题不在大小,关键在于态度”的政策。
就是在这个宣判大会上,有个主持公判的省革委会副主任,当他宣读判决书,扯开嗓子高叫“判处死刑”时,全场人的心仿佛都被提了上来,大家都屏着气在等下文“立即执行”,只见那位副主任慢慢地打开茶杯盖,抿了一口茶,麦克风里传出他开盖、喝水、关盖子的声响,然后他平静地说“缓期二年执行,拉下去”人们的心又给放了下来。不清楚他这种惊人的揪动人心的停顿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
在审讯任毅的五个月期间,隔三差四地将他拉出去批斗是家常便饭。对他至少开了有30多场批判会,他是所谓“意识形态领域里阶级斗争的一个典型”,专门有一个批判任毅的小分队,将他拖来拖去巡回批斗。场面最大的要算是南京体育馆召开的那次。
为了肃清任毅在知青中的流毒,还把他拖到插队所在的江浦县,一个公社一个公社地批斗。不过在知青中召开批判任毅的会,就不那么便当了。当小分队的人念批判稿时,底下常有人起哄,会场上始终没有他们想要制造和达到的气氛和效果,只能走个形式,草草收兵。
知青们对任毅怀有很大同情。有一次,在开完任毅的批判会之后,很多知青都涌到前面来,有人示意任毅到厕所去。在那里,他们挡住了看管人员的视线,往他的上衣口袋里塞了80元钱和50斤粮票。
当时的知青都是一贫如洗的人。这80元钱不知是由多少人凑集起来的,而任毅从来不认识他们。这些举动使任毅感到极大温暖,本来他已经很绝望了,觉得随时结束自己的生命都不足为惜。但是知青们的同情顿时使他感到活下去还是有希望。
1970年8月3日,任毅又被拖去参加一次全省的公判大会,这次被宣判的人中间也有任毅。当判词读到任毅的时候,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判刑10年……”在此之前,任毅已经作好了最坏的打算,从死刑到无期徒刑全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会给自己一个10年。10年在当时草菅人命的年代简直算是一个轻刑。任毅禁不住用胳膊捅捅站在自己旁边的一个犯人,问:“这个10年判的是不是我?”那个人正紧张地听着对自己的判决立刻也用胳膊捅捅任毅,叫他不要作声。
从8月3日这一天起,任毅离开了整整禁锢了他65个日日夜夜的娃娃桥监狱、“西29”囚室,被押到劳改农场去服刑。在那里等待他的是黑暗漫长的3000多个日日夜夜。
“火车、火车,慢些走”--知青离乡曲
在知青歌曲中,离乡背井的歌曲占有很大数量。这些初期创作的歌曲,哀婉不失悲壮,怅惘不失执着,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劲头。
像这样的离乡歌,南京知青有《南京知青之歌》,北京知青有《山西知青离乡歌》,重庆知青有《年轻的朋友你来自何方》等。美丽的家乡在知青们心中是那么可爱、亲切、难舍难弃。
年轻的朋友你来自何方?
我来自重庆嘉陵江畔,
两岸倒映水面上,
入夜里一片灯火辉煌。
你可热爱你的故乡?
曾梦见解放碑钟声响,
歌乐山的青松啊,
召唤我们奔向家乡。
年轻的朋友你不要悲伤,
要把青春献给党,
广阔天地锤炼红心,
让生命的火花永放光芒。
--《年轻的朋友你来自何方》
低头无言是那岸边的榕树,
奔腾呜咽是那咆哮的珠江,
我俩穿行在铁路上,
多少话儿留在心上没有讲。
再见吧,亲爱的广州,
再见吧,可爱的姑娘,
明天就像江水一样,奔向远方,
还要回来还要回来,回到故乡。
--《广州知青歌》
《山西知青离乡歌》作于1968年秋天。北京首次大批知青到山西插队。女12中两名红卫兵宣传队员即将离别之时,其中将去山西插队的女友匆匆写下了歌词,留城女友为歌谱曲。在朋友们临别聚会时集体合唱通宵达旦。当这第一批赴山西的知青蹬上火车离开北京,这首歌就在北京传开了。后来,这首歌也在山西知青中广泛流传。此歌仿山西民歌,极尽悲怆,有山西梆子的凄凉、激烈的特色。但在知青吟唱时,有时也会把它唱得很凄婉。
我要到那遥远的山西去把农民当,
离别了我可爱的北京和家长。
亲友含泪来相送,
声声嘱咐我记心上。
父母啊,您别难过,莫悲伤,
待等明年春节时,
重返家乡来探望。
我要到那遥远的山西去把锄头扛,
离别了我亲爱的战友痛断肠,
紧紧拥抱心潮涌,
泪水相流就落肩上。
战友啊,你别流泪,莫失望,
广阔天地你我就向前闯。
待等明年秋过后,
重返家乡来探望。
--《山西知青离乡歌》
“上山下乡”指示发表后,1968年12月至以后的几个月,在全国各大城市的火车站,上演了一幕幕悲壮的“欢送”场景。既有鼓号队、大喇叭的轰鸣,也有爹娘的哭喊;既有战友的誓言,也有未婚夫妇备用的婴儿车。在一片喧嚣、骚乱中,被吊销了城市户口的知青们,对前途既有憧憬又茫无所知。但大多数人都感到一种巨大的失落感,送行的知青也被一种深重的寂寞所笼罩。他们已经体验到:“文化大革命”对于他们已经结束了。
火车,火车,慢些走,
让我再看一看远走的朋友。
带泪的双手,
挥也挥不够,
火车一声长笛,
寂寞就上心头。
寂寞就上心头。
--《火车慢些走》
坐上蓬蓬船,
告别了爹和娘,
含着眼泪别故乡,
儿把那往事想。
十七年的教和养,
到如今收回在泪水一场。
爹娘呵,
爹娘呵,
到如今收回在泪水一场。
--《巫山知青歌》
思乡歌大多是在1969-1970年一年之间涌现出来的,但由于知青当时相对闲暇的条件和阵痛心态,作品数量却很大,其思想内容在知青歌曲中也占有很重要的地位。
“世上人,讥笑我,精神病患者”--知青悲歌
上山下乡后的两年,在农村严酷的现实面前,知青中间普遍出现幻灭感。他们已坠入社会生活的底层,生活难以自立,回城市被人鄙视,成为非农、非工、非兵、非学、非商的一群漂泊者。在《四季歌》中,知青唱出了这种“流浪人的”悲哀。
秋季流浪的人归来,树叶它落满地,
秋风吹来阵阵凉,世事记心上。
走在大街无人理,我内心多孤寂。
我的小妹呀!
冬季流浪的人归来,雪花它把地盖,
你我鸳鸯两相离,相隔千万里。
不是我呀没良心,不是我不爱你,
我的小妹呀!
--《四季歌》
在上山下乡之前和之初,对“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改天换地的雄心很快烟灭。美丽的异地风光,也失去了原有的魅力。这是一种幻灭,一切都像一场噩梦。
牛车啊马车啊板板车,
Kinglingkuanglang朝前走,
这就是美丽的西双版纳,
远看啊绿水啊青山,
近看是牛屎成堆,
这就是美丽的西双版纳。
--《这就是美丽的西双版纳》
昨天夜晚间,妈妈走到我身边,
她轻轻抚摸着孩儿的瘦脸,
泪水就挂满腮边。
“昔日孩儿多健壮,
如今瘦得多可怜。”
我忙睁眼四下张望,
醒来却是在梦间。
度一日如度一年,
望不尽的黄草滩。
……
--《地角天边》
知青们悲愤地唱出:“世上人,讥笑我,精神病患者;我有青春被埋没,有谁同情我。”(《精神病患者》)在残酷境遇逼迫之下,以往被压抑的怀疑、失望、伤感和委曲,最终转化成了怨愤、诅咒,爆发出来,这其中浓缩了广大知青的血泪。这是真正的民谣,绝非文人墨客、无病呻吟者所能模拟。
……
二唱我老师,
老师是屁眼养哟,
天天上门来动员哟,
骗我去边疆罗哟。
哎嗨唷,哄我去边疆罗哟。
三唱我的同学,
同学是不落交哟,(“落交”四川方言即讲交情之意)
明知边疆凭格苦哟,(“凭格”即“这么”之意。)
来信还说好哟罗。
哎嗨唷,来信还说好罗哟。
……
六唱我的朋友,
朋友是不好耍哟,(耍朋友,即谈恋爱。)
长江水啊倒起流,
朋友又耍脱罗哟,(耍脱,即失恋。)
哎嗨唷,
朋友又耍脱罗哟。
七唱我的床哟,
床上是空荡荡,
只见枕头不见郎,
想想哭一场罗哟。
哎嗨唷,
想想哭一场罗哟。
八唱我的命运,
命运是凭格苦哟,
找根麻绳来上吊哟,
早死早投生哟。
哎嗨哟,
早死早投生罗哟。
--《姑娘八唱》
知青上山下乡的艰难岁月,浸透了青春血泪。这些知青悲歌,是在这段日月中,用真诚的心灵谱写的。它的感人之处就在于不伪饰,敢哭、敢骂、敢爱、敢恨。这种真歌哭、真性情,在扭曲人性的“文革”时代是极其宝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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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忘记我”--知青情歌
在知青歌曲中,情歌占有一定数量,大多以悲哀音调为主。这些情歌纯真、质朴,而且深沉、凄恻、具有鲜明时代色彩,绝非轻浮猎奇的趋时之作可以比拟,其晶莹、细密传神,完全可以与中国古典情歌相比肩。
勐腊的山来景洪的水,
大沙河流水清悠悠,
我坐拖拉机回连队,
小妹在家中等阿哥。
长长的辫儿红红的脸,
小妹的秋波Zhang过来,(zhang:四川话“抛”、“送”之意。)
可惜阿哥是近视眼,
小妹的秋波没看见。
--《勐腊知青歌》
“挂着两颗伤心的泪,/我独自徘徊,/你可知道我为谁在流泪?”《伤心的泪》
“雨啊雨啊你告诉我,/为什么她心儿容易变?”《雨声传情》
“请你忘记我,/分别不是我的错。/请你不要恨我,/恨我你会难过。”《请你忘记我》
同这些知青情歌相伴随的还有大量外国民歌中的爱情歌曲。
如《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山楂树》、《红河谷》等,大多出自“文革”前出版的《外国民歌200首》。还有30年代的一些歌曲。这些歌曲共同反映了知青们对真挚爱情的追求与向往。
“文革”期间大量涌现的“知青歌曲”是研究“文化大革命”历史和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史的宝贵历史材料,是“文革”的真实记录。它通过艺术反映了当时生活的一个侧面,具有十分重要的文化价值。从文学意义上看,这些“民歌”达到了相当的艺术水平,天然去雕饰,朴素、真切的词句俯拾皆是。它像一只三棱镜折射出一代知识青年丰富、多彩、矛盾、复杂的内心生活和广阔的斗争生活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