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1966—1976的地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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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爱情文学与性文学(1)

禁区--“文革”中的爱情文学

在“文化大革命”中,男女爱情以及男女关系都成为人们最忌讳的话题。在公开场合,人们对此问题采取回避态度,形诸文字就更加慎之又慎,在文学作品中塑造无产阶级英雄人物就更不用说了。

革命样板戏中,京剧《龙江颂》江水英是军属,舞剧《沂蒙颂》红嫂是军属,京剧《海港》方海珍则干脆略其婚姻关系不论,依此类推,不仅八个样板戏,其余作品中的正面英雄都是不存在爱情生活的。即便涉及这一领域,也都步履维艰,其作品有时让人看了如坠雾中,摸不着头脑。

“文革”中创办的《朝霞》丛刊,刊址在上海,刊物发行全国,最能传达出典型的时代精神。丛刊上刊登的一部中篇小说《战地春秋》中,有一段涉及爱情的描述,摘录如下:

“大钻机即将开钻的时候,韩珍(女共产党员、工程师)和王大成(钳工,‘文革’中入党并结合进指挥部当干部)站在一起。方也平(革命干部)和梁辉(革命干部)边看边商量工作。韩珍对王大成说:‘这是一对多么好的老战友啊!’

王大成回答说:‘对,我很羡慕这样的战友。’

韩珍水晶似的眼睛瞧着王大成,毫不掩饰地说:‘大成同志!你看我们能成为好战友吗?如果我有你这样的战友永远在一起,是会很高兴的。’

王大成呆了一呆,心里突地清醒过来,激动地红着脸说:‘那……我真是求之不得,会感到很幸福的。’

韩珍一听,格格地笑了。

在他们周围的人,完全听清了他们之间的谈话,但谁也没有理解他们谈话的真实内容。当然,我们的读者是完全能理解的,这是新时代人与人之间建立共同感情的特殊的新方式吧?”

《金光大道》发表于1972年5月,是“文革”中影响较大的一部多卷本长篇小说。作者在涉及一号英雄人物高大泉与妻子吕瑞芬夫妻关系时,也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境地。

三十出头的高大泉离开芳草地进北京城,离开家有两个多月之久,回到家中,月光下吕瑞芬“深情地望着这个好容易才盼回来的男人”。

“他们面对面站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像都不知道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了。”

“高大泉咧嘴笑笑,吕瑞芬也对他笑笑,这就算打了招呼。”

两口子上炕,吹熄了灯,除了谈“带着全村闹增产,奔社会主义”,就是各自闭眼睡觉。高大泉真是“高、大、全”。

在整个“文革”时代,社会舆论否定男女情爱,甚至抹煞两性区别,把男女的关系简化为“同志”、“战友”,倡导“铁姑娘队”,以及“不爱红装爱武装”,男女服饰混淆,试图用政治观念消解两性间的关系。

地下文学对爱情禁区的突破

在地下文学中突入爱情禁区的作品并不罕见。在爱情方面,这些作品没有丝毫犹豫。

《第二次握手》在扉页上笔录了恩格斯的语录:“人与人之间、特别是两性之间的感情关系,是自从有人类以来就存在的。”这是作者为自己写爱情生活的重要辩护。

“我已做了保证,我一定对你好!”苏冠兰紧紧盯住叶玉菡,激动地说:“我反复想了,我一定要好好地,真心实意地爱你:当然,我不是为了执行爹的遗嘱,而是你二十多年来的言行……”

“哎哟!”叶玉菡低低地惊叫一声,一个踉跄摔倒了。原来她无意中绊着一块石头。苏冠兰惊骇地俯下身来,一把抱住叶玉菡,焦急地连声喊道:“玉菡、玉菡!摔着哪儿啦?”

叶玉菡闭着眼,脸色苍白,她的头无力地依偎在苏冠兰腮边。他俩几乎从来没有依偎得如此亲密过,以致苏冠兰可以明晰地感触到叶玉菡身上淡淡的芳馨,可以数得清玉菡鬓角上的根根白发,以及她苍白面孔上条条浅细的皱纹。是谁使这位纯洁善良的女性从精神到肉体上受了如此深重的创伤?是谁使她过早地衰弱、苍老?

叶玉菡的父亲与苏冠兰的父亲是同窗,叶玉菡之父临终托孤,并且与苏冠兰的父亲为一对儿女“订下婚约”。叶玉菡从小寄养苏家。叶玉菡与苏冠兰一同读书两小无猜。苏冠兰爱上丁洁琼后,在其父压迫破坏下,被迫赌气同意与叶玉菡结婚,却要对方等二十年。而叶玉菡“并没有因此改变自己的爱情”,然而,她也没有过分迫切地接近和追求苏冠兰。她变得更加沉默、温柔、寡言……

作者不仅在苏冠兰面前构置了两个性格不同的“姐姐”,而且还设置了一个拨乱其间、搞阴谋诡计的“小人”--查路德神甫,一个帝国主义特务,也为叶玉菡设置了一个学绘画的年轻追求者朱尔同,还有党的地下工作者关山巍“穿插”其中。小说中,苏冠兰写信给丁洁琼:“琼姐,我亲爱的琼姐!在这封信的末尾,请允许我写一句冒昧的、然而也是真挚的话吧:当不久后我们重会的那一刹那,我一定要紧紧拥抱你!那时啊,你一定会用温柔的手为我拭净夺眶而出的泪花,用爱情为我弥补心灵上的创伤,用欢笑为我染黑开始变得灰白的鬓发……”

苏叶两人的关系以“两次握手”悲剧性的结束。这部写爱情的小说,也许会让现在的人们感到过分夸张,但正是这一点打动了“文革”时代千百读者的心。

对地下文学来讲,爱情主题的表述从来没有休止过。对爱情伦理的开掘,也并不是从《爱,是不能忘记的》(张洁著)所开始的。“文革”时代的地下文学,在思想深度和艺术审美诸多方面并不比“文革”后新时期文学逊色。在爱情题材上,既有让读者沉醉其中的作品,也不乏冷静得令人战栗的小说。

中篇小说《波动》讲述了北京下乡知青杨讯与肖凌的爱情。

“她从书包里掏出蓝皮笔记本。‘带上吧,答应我,等车开了再看。’

我默默地接过本子,紧紧抓住,好像怕被风吹走似的。”

--《波动》

这是一种心心相印的“友爱”,仿佛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妹。这是大多数知青曾体验过的那种群体之爱,是对于对方--另一个知青的珍视。

突然,哐的一声,列车缓缓移动了。她的下巴哆嗦了一下,猛地背过身去。

“肖凌--”

她转回身,脸色苍白,神情呆滞。她举起手臂,袖子滑落了。这纤细的手臂,浮在人群的上面,浮在远去的城市上面。

--《波动》

“她举起手臂,袖子滑落了……”,这里已升华为诗。当我们合上《波动》,那只纤细的女知青的手臂还像旗帜一样挥动在苍茫的天际上……这后面有着千百万知青群体的背景,衣衫褴褛,面目黝黑,大睁着双目……

当杨讯责备肖凌隐瞒了曾同别人生有一个两岁的女孩时,肖凌说:“诚实?像我们学生时代所理解的诚实早就不存在了。你怎么能要求一个爱你的拆去自己伤口上的绷带呢?而另一种诚实需要的是沉默,默默地爱。默默地死!”

肖凌的真实思想是怕失去杨讯。当杨讯第二天即将调回北京,可能像头一个抛弃了她的干部子弟一样,一去不回,肖凌仍然紧紧拥抱了他,嘴唇上沾满了他咸涩的泪水,“一种母爱的感情油然而生”。她所想的不是自己,而是“我应该帮助他(杨讯),保护他”。这种像母亲一般的仁慈之心,是从苦难、贫困和磨折中产生出来的,这是一种为当时知青并不陌生的情感。

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会赋予那个时期的男女爱情以独特的方式、特有的社会生活内容。人与人之间的仁爱、慈悲以及相互珍重的情感,是当年知青群体之中所曾产生过的最可贵、最高尚的品质。肖凌与杨讯的爱情也渗透了这种相互间的“仁慈”,作者的确把握了这一时代知青爱情的典型特征。

在城市知青的爱情生活中,爱情的表达方式更为细腻、婉转。“文革”运动的狂暴袭击总有间隙,在短暂的宁静中,在一个个无风的小角落便会滋生出爱情的小花。一些爱情短诗,记述了这种曲折、微妙的心态,某个静默、意味深长的瞬间。

赠 (1975.11.11 舒婷)

我为你扼腕可惜

在那些月光流动的舷边

在那些细雨霏霏的路上

你拱着肩,袖着手

怕冷似得

深藏着你的思想

你没有觉察到

我在你身边的步子

放得多么慢

如果你是火

我愿是炭

想这样安慰你

然而我不敢

我为你举手加额

为你窗扉上闪熠的午夜灯光

为你在书柜前弯身的形象

当你向我袒露你的觉醒

说春洪重又漫过了

你的河岸

你没有问问

走过你的窗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