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1966—1976的地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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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民间口头文学

“文革”中的笑话

在“文革”中间,尽管“两报一刊”大吹大擂:“无产阶级文艺”、工农兵占领文艺舞台。但是,群众却除了八个样板戏之外,什么也看不到,实际处于文化沙漠之中。人民群众不甘寂寞,曾被林彪、江青集团清除的“封、资、修毒草”又开始悄悄在民间滋生、流行、泛滥。口头文学空前繁荣起来。

“文革”是一个空前荒诞的年代,也是一个特别能够冷嘲热讽的年代,大量的笑话涌现出来,广泛流传。

“文革”中最具时代特色的当然还属政治笑话。如陈毅在造反派的批斗会上,打开手中语录本,凑近话筒高声宣读:“翻开语录本376页,最高指示:‘陈毅是个好同志。’”(注:毛主席语录本仅有375页)这是典型的一则政治笑话。

东北建设兵团有一个政治笑话。兵团知青返城探家都必须在佳木斯火车站转乘火车,来回都得从车站广场的毛主席塑像下经过。几个知青结伴探家,一个知青忽然宣布:“我们只要支边五年就准能回城了。”别人问他,何以知道是五年?这个知青指着毛主席塑像说:“你看毛主席向前伸出一只手,张着五个指头,不是明摆着告诉我们支边五年吗!”五年过后,这个知青又一次回城探亲经过毛主席塑像,有知青问,“你不是说,我们只在这儿呆五年吗?”这个知青哑然无语,突然,有一知青拍额叹道:“我明白了。毛主席还有一只手背在身后面,伸着三个指头。五加三,不是八年吗?咱们要支边八年才能回家呢!”这个笑话,在东北兵团知青中广为流传。

在持续不断的群众的运动中,群众为了松弛神经往往编出一些口头文学自我娱乐,这类口头文学虽然早已有之,但在“文革”中特别兴盛,成为一大特色。

比如关于样板戏的笑话就属这一类。《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打灯灯却不灭的笑话;对黑话的笑话(“脸黄什么?”“涂了一层蜡”“怎么又黄了?”“又涂了一层蜡”);因为打栾平时的枪不响,杨子荣回来向座山雕报告说:“我把他掐死了!”的笑话,都在民间广为流传。

还有一些笑话取材于自己身边。“文革”中人们成立了许多战斗队,这些组织的名称多出自毛主席诗词:飞鸣镝、驱虎豹、在险峰、征腐恶、同心干、战犹酣、缚苍龙、追穷寇等。北京2中、5中、85中等几个总政“可教育好子女”没有组织要他们。他们就凑在一起开玩笑说,我们也成立一个组织吧。有人说,名字叫“怕熊罴”战斗队。还有人提:“小虫何”。最后,大家公认,最好听的名字叫:“害人虫”。

随着文化娱乐生活的日渐贫乏,业余的群众自发创作和演出的小节目开始活跃起来。借着大批判的幌子,人们努力寻求一点娱乐生活。“文革”中各农村生产队、工厂都有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宣传队业余演出吸引了大量群众。“文革”中,最流行最具生命力的一个群众节目是《老汉、老婆儿参加批判会》。由几男几女扮成老头、老婆儿绕场说快板。

几个老头鼻下粘着胡子,头上扎条白毛巾,腰间插杆烟袋,列队走圆场,口中念念有词:

东方发白天刚亮,

鸡叫三遍起了床。

咱们去参加批判会,

×个老汉喜洋洋。

对准那:×××,

还有那:×××……

然后是扎着裤脚“蹒跚”的老婆儿们登场。口中也念念有词:

老婆儿我喜心上,

两腿走得忙。

社里开批判会,

会上我把话讲;

对准那:×××

还有那:×××……

演出中的“×××”,可以随着运动的发展变化而变化,昨天是***、邓小平、陶铸,今天就可能改成孔老二、林彪。农民们不管批判谁,演这些文艺小节目只是图个热闹,听个动静,与庙会耍狮子、踩高跷没什么区别。

正是在这样的情境下,评书开始逐步在民间恢复并流行起来。

《血的锁链》、《梅花党》、《一双绣花鞋》

1970年冬,在北大荒小兴安岭万人愁林场,东北兵团15团29连知青和老职工们悄悄请来一位哈尔滨知青讲评书《黄英姑》。将此人请来,先须恭敬递烟敬茶,然后才开讲。讲到危险时刻全帐篷的知青一个个屏息凝神。一连听了六个晚上,白天上山伐木都浑身来劲,这才痛感评书艺术的魅力无穷。说书的哈尔滨知青也被众人奉为高人。其实他是拜过师傅的,而且对原小说已有很多演义添油加醋。

1969年在北京东城南小街有个王四也会讲评书。评书者,连说带评,有时扮成故事中的人物,有时又要跳出来以局外人身份加以评论。王四说书不仅生动,而且评论时的妙论令人喷饭。当时是1969年,72中没下乡的学生,就时常结队去找王四,十分恭敬,敬烟送糖,求他讲评书。王四会侃,一路连说带评,不带重样。

王四还编过一段评书,讲述“文革”中事,略述如下:1955年冬天干面胡同(即在南小街内)煤铺一阵鞭炮乱响,公私合营了,男主人公即在炮仗声中降生。进入“文革”,主人公11岁,出身小业主便扮成工人身份去闹革命、大串联。串联中一路扒火车“吃大轮”(盗窃铁路物资),与人“叉架”、“拍婆子”,有时吃亏,有时占便宜,种种历险,总能逢凶化吉。而且故事还涉及上层政治斗争。

王四说评书妙在还带演唱,讲到一段就会有歌。像《秋水伊人》、《七十五天》、《精神病患者》(换上新词)。王四以一个男主人公为线,贯串起许多人和事,故事经常分叉,一下叉出去老远。所以,有些段子总也讲不完。逢到王四唱歌的时候,大家格外恭敬,因为他的嗓子具有磁性,什么歌到他嘴里都特有味。

围绕着《七十五天》有一大段故事,说的是偷窃、打群架入狱坐牢的经历:

离别了亲人来到这间牢房已经是75天,

看了一看眼前只是一扇铁门和铁窗。

回忆往事如絮飞,

泪水就流成了行,

亲爱的妈妈,

你我都一样,

日盼夜又想。

--《七十五天》

讲到“拍婆子”的故事,王四唱了一首《流浪的人》

风儿啊,风儿啊,吹个不停,

吹得我眼泪结成了冰,

爱我的姑娘她变了心,

跟一个有钱的人结了婚,

忘恩负义的背叛了我。

因为我是个流浪的人。

这首歌反复在“只因为我是个流浪的人”这一句徘徊不止。故事主人公一路上看到的“闹剧”后面,全都是这种血泪斑斑的故事。王四真是个讲故事的天才。

当时,在北京还流传关于《血的锁链》的故事。青年作家史铁生后来在《插队的故事》中对此作过生动描述。现转录如下:

那是当年在知青中很流行的一支歌。关于这支歌,还有一段美好的传说。

条条锁链锁住了我,锁不住我唱给你心中的歌,歌儿有血又有泪,伴随你同车轮飞,伴随你同车轮飞……

据说,有几个插队知识男青年,老高中的,称得上是“玩主”。“玩主”的意思,大约就是风流倜傥兼而放荡不羁吧。大约生活也没给他们好脸色。他们兜里钱不多,凭一副好身体,却几乎玩遍了全国的名山大川,有时靠扒车,有时靠走路,晚上也总能找到睡觉的地方。有一天他们想看看海,就到了北戴河。在那儿他们遇见了一个小姑娘。小姑娘从北京来,想找她父亲的一个老战友打听她父亲被关在哪儿,但没找到,钱又花光。

生活好似逆水行舟,刻下了记忆在心头,在心头啊,红似火,年轻的伙伴你可记得?可记得?

北戴河也正是冬天,但他们还是跳到海里去游了一通。远处的海滩上,站着那个茫然无措的小姑娘。“看来,那个丫头儿不俗气”,他们说。

当天,他们在饭馆里又碰见了那个小姑娘。“哎嘿,你吃点什么?”其中一个跟她搭话。“我不饿,我就是渴”,小姑娘说。“跟我们一块儿吃点吧。”“我不,我有话梅”。“话梅?”几个小伙子笑起来:“话梅能当饭吃?”

袋中的话梅碗中的酒,忘不掉我海边的小朋友……你像妹妹我像哥,赤心中燃起友谊的火……

他们和她相识了,互相了解了。他们和她一块在海边玩了好几天。爬山的时候,他们轮流挽扶她。游泳时,她坐在岸边给他们看衣服。她说,她哥哥也去插队了,如果她哥哥在这儿,也敢跳到那么冷的水里去游泳。她吃他们买的饭,他们也吃她的话梅。“你带这么多话梅干嘛?”“我爸爸最爱吃话梅,和我。”“说中国话,什么和你?”“我爸爸和我。这你都听不懂呀?”“我以为你爸爸最爱吃话梅和你呢。”小姑娘就笑个不停。“我说,你妈就这么放心?”“不是。妈妈不让我来,妈妈说张叔叔可能不会见我。”小伙子们都不笑了,含着话梅的嘴都停止了蠕动,仿佛吃话梅吃出了别的味道。他们沉默了一阵,望着海上的几面灰帆。“你应该听你妈的话”,其中一个说。“不会的,我小时候,张叔叔对我特别好呀?”“今天你又去找他了?”“他还是没回来。”“他不会回来了。听我的,没错儿。”“不是!他真是没在家。”“他家里的人怎么不让你进去?”“只有张叔叔认识我,别人都不认识我。这你都不信?”……

人生的路啊雪花碎,听了你的经历我暗流泪,泪水浸湿了衣衫,相逢唯恨相见晚……

据说,他们之中的一个深深地爱上了那个小姑娘,只是得等她长大。他就写下这歌词,另一个人给谱了曲。

他们和她分手了。他们回到插队的地方去,给她买了一张回北京的车票,那是他们头一回正正经经地花钱买了一张车票。

在“文革”中,流布最广的故事还属《梅花党》和《一双绣花鞋》。

《梅花党》的故事,讲述王光美(当然是诬陷)和郭德洁(李宗仁夫人,也是诬陷)等五位著名女士,是暗藏的美国“战略特务”。此故事荒诞不经,不值一驳。这种故事产生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也不足为怪。

其故事套路,仍然是一英俊小生打入敌人内部,与敌高级将领的小姐翩翩起舞于奢华场所。然后是在一夜晚,偷偷钻入敌人密室用钥匙打开保险柜,接着是外面有人突然闯入。所不同的是,这个故事突出了墙上悬挂的一幅梅花图,以及打开保险柜发现的一朵大金属梅花。故事上半部,以外面敌人突然闯入,我敌工人员由发现的暗道机关溜走而告结束。

故事的下半部,以1965年李宗仁携郭德洁海外归来,郭德洁在天安门上发现有不少国民党特务开始。然后是郭德洁被暗杀,我原敌工人员继续侦破“梅花党”与原敌军将领之小姐不期而遇,最后将敌特一网打尽。

以上所述只是其中一种版本,因为这类故事说一拨,就是一种讲法,不定就添点什么,去点什么。笔者曾同几位朋友了解过,有趣的是,他们都没有听过完整的故事,至多仅听到一大半。这个故事,往往以一个最善侃的人来讲,一连侃几个晚上也完不了。因为,讲故事的人往往信口胡编,节外生枝。有时,甚至将别的故事,如《绣花鞋》也塞入其中。

《一双绣花鞋》的故事在“文革”中十分流行,“文革”后几部影视剧(如电影《雾都茫茫》)也从中汲取精华。其关键细节:阴暗楼梯顶端、布帘下露出的一双绣鞋。

同时流传的还有《绿色尸体》(在医院停尸房中发现敌特电台)、《失语症》(因恐吓而失语的女工,在一女护士诱导下指出凶手)等恐怖故事。这些故事并没有特定的政治内涵,但在文化娱乐极端贫乏的“文革”时代,却像一股风,在全国各地广泛流传。如《绿色尸体》就曾在北京市、河北石家庄27军、安徽当涂86医院、南京汤山第11测绘大队、广州中山大学等地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