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1966—1976的地下文学
1292800000034

第34章 “文革”中的秦城监狱秘密写作(1)

李英儒:八年秦城,两部长篇

在北京西北郊大约70公里左右,有一座杏花山。从山腰至山脚筑有高高围墙,高墙内有几座楼,从远处望去一排排小洞,比一般楼窗小得多,仿佛是进气孔。这就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出了名的秦城监狱。不少党的高级干部和无辜者被囚禁此处,饱受折磨。

后来幸存的原北京市公安局长后任中央调查部副部长的冯基平说:“我要是知道我建的这座监狱是关押我自己的话,我一定会把它建得更好一些。”他的话,不禁令人想起法国的路易皇帝修建巴士底狱,当他被关进巴士底狱,他曾经说过的话:“它修建的太完美了。”生活就是这么嘲弄人,同时逼人深省。

在“文革”前,秦城由公安机构管理,监狱管理者还比较注意政策,对犯人讲一些人道主义。1967年11月间,军队对秦城实行军管,原管理人员全部进了“学习班”,秦城便完全掌握在部队一些人手中。因为当时极左影响,新的管理人员不断无理折磨、污辱犯人。伙食也十分粗劣,多方克扣。对这一切,已有多名后来幸存者的回忆录介绍。但是,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在“四人帮”掌权时的监狱中,仍然有共产党人顽强的抗争。特别是军队作家李英儒,在这里创造了当代文学史的一个奇迹,在监狱中写出了两部长篇小说,《女游击队长》、《上一代人》,合计百万字。

李英儒监号7007号,即1970年关入的第7号犯人。他利用马克思《资本论》书页的白边,用牙膏制成笔,蘸着紫药水进行写作。令人惊异的是,李锐(原水电部副部长)也在秦城监狱,同样用紫药水进行写作,后来狱中诗作结集出版名《龙胆紫集》。本章对他们在“文革”时期秦城狱中的秘密写作活动加以详细介绍

1.三年隔离,“检查”等身

1969年的日历翻到了最后一页。这是一个寒冷而沉寂的日子,李英儒开始在关押中度过他的第三个元旦之夜。

就在这一天的下午,专案组命令李英儒赶写材料。写检查李英儒干了三年了,早已驾轻就熟,在掌灯的时候,他就交了卷。看管李英儒的人员,今天态度有明显好转,晚饭之后,主动吩咐他休息。电灯被熄灭了,李英儒躺下不禁心潮滚滚,无法入睡。

“文革”开始18个月之后,李英儒即因莫须有的罪名,被江青下令隔离审查,随后被关押,失去了与外界的任何联系。在他身边围上了很多“专案组”,有军队专案组,有奉江青之命的中央二办专案组,有地方文艺团体联合组成的专案组。大会“煮”,中会批,小会斗,不分日夜,轮番审讯。

首先打头阵的是部队的专案组,起初他们对李英儒还算文明,把他押进一间会议室里,主持人坐在圈椅上,跷起二郎腿,斯文地拿出一本书:“这是你写的吧!”李英儒从封面上看清是自己写的《野火春风斗古城》,点头称是。“那好,你从头交代吧。这本书的主人公就是你自己。抗战期间,你动摇妥协,进入保定城,后来你--就是主人公被捕入狱……咱们一个问题一个问题的来,先说说你是怎样进入保定城的吧!”

李英儒向他们解释:小说主人公不是他,小说虽然有自己生活的体验,但是经过艺术加工和改造。对方不容他否认,文明面具立即撕下,由“文”改“武”,众人推搡叫骂,冲他狂呼了整整两个小时。其间,李英儒听出有人居然骂他“汉奸”。批完不许回去吃饭,说是先在原则上承认下来才能回去。李英儒眼黑头晕嗓子眼里一团火,滴水难吞,有饭也咽不下去。人稍稍清醒,便要求找一位骨干分子,请他启发启发。

此人到后,李英儒向他说明,自己确系受党委派,才去保定内线工作,委派人就是后来的湖南省委书记周小舟同志。那人听完激怒了:“我们认为你不是组织派遣的,你是先和敌人通了气,由敌方接你进入保定城;后来你想和抗日方面联系,敌人得知把你逮捕了,你又叛了党。”李英儒苦苦说明:“我从未被俘被捕过。”那人摇着头说:“白纸黑字,有你写的书为证,铁证如山。”并告诉李英儒说:“你不要再抵赖了,你的同案金环银环也正在被审查哩!”

这真使李英儒哭笑不得,如果说利用写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那么把小说人物被捕的情节扣到作者的头上,也是一个不小的发明。

在“被俘”这一个问题上,李英儒长久过不了关,后来专案组负责人,私下对他讲:“你别绕开走,必须先承认下来,然后等待组织裁定。”并让他向XX学习。XX是李英儒同一部队创作组的另一位同志,也是因写了一本小说挨批,怎么检查也过不了关,一直说他的检查上纲不够。后来这位同志在大会上公开承认:他的这本书写在台湾国民党号召反攻大陆之时,他写这本小说的目的,就是为了配合台湾国民党反攻大陆……李英儒吸取经验,在另一次会上,把自己也大大骂了一顿,但仍坚持个人历史上没有被俘被捕的事实。当李英儒在一次小会上,为写这本小说伤心而号啕大哭的时候,有的专案组员在下面小声说:“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开始触动了他的一点灵魂。”

在以后三年中,对李英儒多次抄家。大大小小的斗争会,累计起来有上千次,一天开几遍,任谁高兴或不高兴,都可以拿他出气或开心。写检查是家常便饭,随便一个鸡毛蒜皮的事,都要写检查。检查材料页数之多,实在惊人。古人讲创作等身,李英儒在“文化大革命”中,所写的检查材料摞起来,差不多也等身了。斗争他的人卖弄说:“坦率地告诉你,我们每天都把你的情况向她汇报。她是谁你清楚,她的权力有多大,你也清楚。”隔了些时候这几个人又把他叫去,很严肃地传达了她的话:“老实交代,给你个出路;否则,绝不客气!”这里的“她”,就是执掌生杀大权的江青。

2.夜入秦城

1969年的最后一天,夜深了,忽听得开电门的响声。室内一亮,进来几个穿警服的警察。李英儒一惊,警察问了姓名,即命他快穿上衣服,跟他们走。

“到哪里去?”

“不许问!”

李英儒要收拾书籍衣物,被命令不许,后又说可带一床压风棉被。李英儒把心一横:不带!什么都不带!凡是人能生存的地方,我都能够活下去!跟他们走!

左右两个警察上前夹住李英儒,被架出门上了警车。坐在前面的警察回头盯住他说:“汽车要穿行北京市。不许你说话,更不准喊叫!”说完车内灭了灯,向市区西北方驶去。

经过长时间的奔驰,不知过了多久,穿过一片古树林,警车停在依山而建的一座建筑的围墙外。在车内等了一段时间,李英儒被拉进一间室内,经过登记,又重新搜查身上所带的东西。衣兜里的纸烟和几个苹果被扣留,钢笔手表等被全部没收。然后被人领着走进一条长长的深巷,越走越深,真感到是从阳世间朝阴间深处走似的,行行复行行,最后在夜色中眼前出现一幢两层楼房,几排狭小的窗棂,黑森森的像一座蹲伏的怪兽。

这里就是秦城高级监狱,时间正是子夜时分。

李英儒被带进楼内,先穿过一道大铁门,又跨长廊,来到了一间囚室,李英儒瞥见门口挂着的牌号:7007。只听咯噔一声巨响,铁栏门狰然洞开。没容他抬脚迈步,身后有人用力一推,他便踉跄扑进去了,紧跟着铁栏门锁闭。

这是一间单人用房,面积10平米。四壁陡起,室内一切器物都用铁包裹着。门是铁门,窗是铁窗,窗上玻璃是不透明的,不能见天色,更有铁条加护在外。连室内的监灯都被铁丝圈系着。墙角有个磁马桶,靠窗下是一张离地一尺的木板床。“这是一口活棺材”,李英儒惊愕的想,“我在这里与死人有什么不同?”屈辱、悲哀、愤怒一起涌上心头。

铁门上端的小门忽然打开了。从两巴掌大的小方孔,有声音透进来:“从现在起,你已变成犯人,要长期坐牢了。”

“不许说话,更不许喊叫。”

“白天可以坐在床头,但不许躺下。”

“夜间睡觉,要脸朝外;我每次拉亮灯,你必须表示回答……”

“现在距天亮还有三小时,你可以睡一会儿啦。”

李英儒的头嗡地胀大了,“犯人”、“长期坐牢”几句话在他身体里爆炸,把他撕裂开来。

“我犯了什么罪?为什么把我关在这口水泥棺材里?”“江青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一股血流猛窜上来,李英儒感到自己不能在世上活了,他想:“死吧!可杀不可辱!自己到了这个地步还活个什么劲儿?死吧!死之后,让家断绝了对我的牵挂,也是件好事哩。”

牢卒的眼睛又一次在方孔中出现,催促他马上卧下。李英儒坐到低矮的铺床上,发现是张光板,只有条棉被--说准确点是一条短尺寸的被套,装了四个大棉球。一个吃奶婴儿也无法用的枕头,只有供中医诊脉用的手腕垫大小。可是,在准备去死的人眼里,这些也不算什么了。在严寒的冬夜,死寂的黑暗里,李英儒把两腿伸进棉大衣衣袖里(幸亏他还穿了一件棉大衣),不脱衣服,用大衣裹住下身,上面盖了那件“棉球”压风。

就这样,李英儒一连两夜没合眼,思考:生还是死?死该怎么死?

这里只有四面墙壁,连上吊绳也找不到,刮胡刀片、腰带都被没收。触电,电门装在牢房门外,被看守掌握。思考良久,唯一可行的是用头去撞瓷马桶,室内倘有往前冲的室间,可是马桶太低,极难用准力气,如不能一撞而亡,徒使大脑失灵,生不生死不死更受罪。他前思后想,发现死对他也不是件容易事。

在极端的思想痛苦中,他也想到了抗争,他问自己:难道我就这么结果了自己?冀中五一大“扫荡”,你不是领着同志,带着几千群众突围了吗?天津廓房洼地,敌人几挺轻重机枪向你扫射,不也连滚200米脱生了吗?为了送情报,逼得走投无路,你不也一咬牙冲进炮楼叫伪军开门,让他们为你放了吊桥吗?当时有一丝犹豫怕死,也闯不出来。现在是非常情况,首先需要镇定,稳定情绪,冷静判断。

李英儒努力冷静下来,集中思考:难道我就斗不过那个江青?就为了北京图书馆、上海图书馆送到“中央文革小组”文艺组那一包封着的江青30年代资料、照片,尽管李英儒向她发誓并未拆看,可是江青还是不肯将李英儒(当时任文艺组副组长)及金敬迈(组长)和组内她认为有关的人(王道明、矫玉山、张根城、陆公达等)放过,一并关押,从此多人下落不明。说自己写反动小说搞反党组织,联合国民党反攻大陆是幌子,大部分原因是那包照片。

李英儒不禁想到,“如果我自杀,正中了江青的心思。她巴不得我们都死绝!”李英儒明白,没有江青发话,他是出不去的。可是江青哪天才能天良发现呢?答案也是明显的,除非自己死在江青的后面。要坐穿牢底,绝非一朝一夕之功,需要韧性的战斗!

经两天两夜,分分秒秒的激烈思想斗争,一个结又一个结,被他打开了。他太疲倦了,在狰狞的铁栏中,寒冷的铁窗下,人蜷曲在“棉球”里睡着了。

3.绕地球跑一圈

在无法预计的长时间中坐牢,这种度日如年的日月,光有决心和愿望是远远不够的,须要拿出惊人的毅力和韧性精神,否则想长期坚持是不可能的。

首先要过的是生活关。户外北风呼啸,仅有一件棉大衣和“棉球”极难熬过冬夜。黑屋终日缺少光明。更可怕的是,三顿吃不饱饭。早晨窝窝头,中午晚上还是窝窝头。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陈玉米面,粗糙不说,还带砂子。白菜菠菜连根吃,黄烂菜叶还在其中,往往菜中夹杂着蚊蝇蛆虫。看了之后实在难以下咽。狱方是把粗劣伙食当做一种惩罚。每月8元的伙食,一要养活炊事员,二则车马损耗费要从中扣除,三是办伙食的人从这样可怜的低标准里还搞出一笔节余。

没过多久,李英儒的身体就变得异常消瘦,心脏病加上咯血,吐得水泥地上满是血痰,眼看是活不下去了。为了争取生存,与江青比谁能活过谁,他开始锻炼身体。先是在囚室里冲拳。开始只冲20次左右便气喘,后来日渐增到百拳、五百拳、千拳、三千拳,冲完拳浑身是汗。为了全身运动,又改成跑步。囚室回旋小,每跑一圈不到5米。李英儒估算步子,每750步算一华里。由每天跑8至15华里,增至后来每天跑30华里,达不到指标不休止。冬天跑得浑身汗,脱下棉裤穿单裤跑。夏天,穿裤衩打赤脚在水泥地上跑。跑啊跑啊,一连跑了三个春夏秋冬。

李英儒跑步还有个意念,把囚室当成活坟墓,人离心向外跑,每跑一天,距离远一段。还用顺口溜把自己和江青做对比,脚下跑着,口中念念有词:

早吞参汤晚油腻,消化不良得便秘;

上下卧车要人搀,走不十步就喘气。(指江青)

单衣薄被度风寒,玉米窝头赛蜜甜;

一跑万米小事端,决心冲过火焰山。(指自己)

跑步增强了体质,李英儒的身体状态有了转变,一不失眠,二不头晕,咯血也停止了。饭量也大增,每天至少吃一斤粮。他心想,我是1911年生人,江青是1915年生人,我59岁,她55岁,仅比我小4岁,我不信活不过她。为了改变自己一直比较低闷、压抑的情绪,他便开始写诗自我教育,坐牢不长时间,就写了上百首诗,例如:

身存囚室八平米,眼睛遥望九重天。

心事浩茫连宇宙,思想悠悠五千年。

当时,还创作了《周仓斩女妖》等三个小戏,专供自己用河北梆子调来演唱。例如:“南园林春草青青,我的心头没春色;北山坡野花开,我的心花它不开。”仍然不免有些悲词、悲腔。

经多次向狱方提出,狱方允许他读马恩著作。他便每天啃读十万字。只是长期单牢生活,精神上异常孤独,渐渐一股写作欲望又浮了上来。在被批斗时,他曾痛悔自己写了那本“斗古城”,恨不能出了“隔离室”就老老实实回乡务农,了此残生。可是积习不改,过去的战斗生活和人物原型在头脑中不时浮现,有四五部长篇小说的构思一夜一夜浮动。在长期单人关押中,头脑空白,精神上容易胡思乱想,很容易最后发疯,或精神分裂。在夜里,李英儒听到走廊另一头囚室中,一个青年犯人歇斯底里的狂叫声。为了使自己在长期单独关禁中大脑正常,就必须进行头脑的运动锻炼。而做到这一点,莫过于从事写作。在读马列著作、毛选中,他的写作热情更炽热了。但是,怎么才能在狱中写作呢?

就在这时,狱方通知,可以考虑让家人来看望他。李英儒心中十分兴奋,自从他被从红山口隔离处迁移后,就失去了与亲人的联系。要说自己想见家人,还不如说让亲人看到自己还活着。苦苦等待了半个月,李英儒终于与家人会面了。

4.狱中会见

狱中的会面是在狱方多人监视下进行的。妻子张淑文一见李英儒被折磨得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心痛的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四个孩子也都泪水汪汪。双方都开始抢着说话,李英儒讲一点狱中情况,家人介绍一点外边情况。

张淑文告诉李英儒这次会面,是几经周折,10次上书中央领导才得到的。每次上书由母亲和小女儿小龙起草,把下乡插队的哥哥、姐姐找来,把在大窑上烧砖的小哥家平找来。一家人环坐灯下,逐字逐句修改。力求上书能给任何领导看后产生这样的印象:这一家人,虽遭冤狱,全家投身革命,绝无怨言。一家人要说的话才开了个头,便被宣告终结。不知不觉一个小时的时间已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