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1966—1976的地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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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最初的地下文艺沙龙--李坚持 黎利地下沙龙

1967年北京文艺沙龙雏形

1967年夏天,当全国在“文攻武卫”的口号下,进入全面内乱时,在北京已有一批“文革”初期的“运动领袖”和政治力量退出运动舞台。

在北京各中学“四三派”、“四四派”登上政治斗争舞台的同时,老红卫兵已开始脱离政治斗争。除一部分人结伙进行文艺演出,大部分开始“逍遥”。作为被当时批判的“逍遥派”、“颓废派”,这些人聚在一起游山玩水、聚餐、交流书籍、传唱外国歌曲,学写新旧体诗等,这就是后来文艺沙龙的雏形。

李坚持“文革”初在国防科委工作,因为参加“三军冲派”被抓到监狱关了一阵子,被释放后即被下放到一个半导体元件厂,这是个小厂。李坚持的气质和举止在当时给人一种“职业革命家”的印象。

李坚持又和同厂的陈小冬、范思学、周文林形成一个四五个人的小圈子。这其中,还有范思学的妹妹范婷,有一段时间她把东北知青的一些诗带给大家看(当时她在东北下乡)。其中一首写嫩江平原风雪的诗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李坚持也带来一些手抄本的小说、诗歌。后来,雷明、陈乐平等人也出入于这个圈子。

当时,在这个圈子里相互传看“文化大革命”前“内部读物”(供高干阅读),一般为灰皮,又叫“灰皮书”,政治、哲学、文学都有。有《第四十一》、《一寸土》(苏联小说,巴克兰诺夫)、《跟着太阳走的人》、《高空》、《雁南飞》(以上为苏联电影剧本),还有一些政治书籍如《铁托传》、《斯大林传》(托洛茨基撰写)、《新阶级》(南斯拉夫,德尔拉斯)。其中《新阶级》一书在北京各个沙龙中影响甚大。

在此之后,北京内部书店出售内部读物,高干持特殊证件方能进入购买。内部读物也开始在圈子中流传:布隆恰夫的《经理的故事》、叶甫图申科的《娘子谷》和《白轮船》、《落角》、《多雪的冬天》、《你到底要什么》。

1970年绝大多数的朋友都在插队、兵团或是当兵,整个北京显得空荡荡的,只有少数几个圈子在秘密活动。此后加入的还有一个刘森。他50年毕业于徐悲鸿学院,坐过牢,放出后没有工作,自己在香山附近用泥烧制一些佛头给农民,换一些钱过活。他个性放荡不羁,富于感情,当同朋友们谈论起他所喜爱的欧·亨利的小说,就会激动得身体发抖。此人还在民间学了些相面、手相、奇门遁甲之术,颇有心得。有时,刘森来会朋友,有时,朋友去拜访他。他住在香山脚下的一个村里,一间简陋的土房,一副老农的样子。

当时,大家出于对“文化大革命”强烈不满,对社会主义制度下的民主与法制表示关切,大家开始探讨,社会主义应该怎么搞,中国未来的命运如何?这是“地下文艺沙龙”向理论研究迁移的开端,最终导致了后来政治镇压的结局。

1975年9月,江青集团在对李坚持等人进行长期监视、监听、外调后,将多人逮捕。

黎利等人的文艺沙龙

1969年冬天,部分下乡插队的知青由农村逃回城市。这时的北京已一片肃静、冷落。在这种寂静冷峻的气氛下,一些新的知青沙龙开始萌生出来。留在城市的知青与从乡村归来的知青在沙龙中重新聚合。

黎利,12中学生,女才子,是当时北京有名的“三利”之一,“地下上流社会”知名人物,其父是长征干部。传说黎利性格仍带有祖籍湘西色彩,泼辣、干练。“文革”中,造反派砸门而入,要抄黎利的家。黎利手持两把菜刀,挡在门口,造反派没有人敢上前同她较量,后来黎利被抓入公安局,曾与翁如兰关押在同一间牢房。

翁如兰,中央美院附中毕业,父亲是大历史学家。翁如兰在“文革”初绘《百丑图》,因为“丑化中央领导人”而被捕入狱。黎利则是反中央“文革”小组入狱坐牢,两人同关一室。

黎利由农村返城后,在她周围很快聚集了一些人,形成了一个文艺沙龙。在这个沙龙中,大家一起谈哲学,谈马列,搞意识形态,也弹琴唱歌,搞文学,有时候蹬自行车外出野游。

黎利曾将自己写的散文、札记拿给朋友看,厚厚一本,有文学作品,有哲学,还有插队笔记。

在黎利的圈子里还出了一个后来颇有名气的《九级浪》的作者毕汝协。

黎利曾告诉朋友说:“毕汝协的这篇小说,基本上是我启发他写的。”黎利向毕汝协提供了相当多的人物素材,并给予相当的鼓励。

批判现实主义小说:《九级浪》、《逃亡》

毕汝协,老红卫兵,其父是中宣部的一名司局级干部。《九级浪》的篇幅虽然不很长,有十万字上下,但是其内容分量和历史跨度已基本构成长篇。毕汝协是“文革”中运用批判现实主义手法的第一人,也是在“文革”运动中直接反映社会生活现实的第一人。他的小说所描写的人物,像司马丽,就生活在人们中间,具有典型的真实性,小说所描述的人物生活场景也是人们熟悉的,正是当时高知、高干子弟经常出入的地方--像“老莫”(莫斯科餐厅),像“沙滩”(其中一段描写沙滩夜景光怪陆离的灯光,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颇有安德烈夫的笔法)。虽然是反映人们生活中正在发生着的事情,可是让人读后仍感惊心动魄。小说中自然流露出对外国艺术家和其作品的熟悉,毫无生拉硬扯的矫饰造作之感,小说涉及音乐、绘画、美学都很轻松、得体,表现出作者在西方文学浸淫下的修养。

小说以第一人称来叙述。主人公是个中学生,每天坐在家中二层楼上看书绘画,每日百无聊赖,像19世纪的作家俯视下面的平房四合院,那里生息着芸芸众生。一天,男主角忽然注意到一个美丽少女从窗下走过,引起了“我”的注意。后来,“我”发现女孩经常从窗下走过,气质不俗。渐渐,男主角开始期待她每日的出现。此时的“我”,还是一个纯洁的少年。后来,“我”与“她”--司马丽一同结伴和一位绘画老师学习画画,但“我”的心爱的女朋友被绘画老师骗奸了(这一解释过于简单,还另有说法)。司马丽从此走向堕落,“我”也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幻灭了。最后这个“我”,也跟着其他的男性后面,玩弄了自己从前心灵上的圣洁“女神”--司马丽。

司马丽是在人民解放军围城的炮声中呱呱落地的,可以讲是与新中国同时诞生。她的父亲是一个旧知识分子,家庭具有旧官僚的背景。司马丽是父亲小老婆生的,这使她在重视抓阶级斗争的社会环境中,和“文革”开始后“血统论”横行的时代备受歧视和屈辱。可是司马丽却表现出了惊人的高贵、独立和圣洁。到“文革”运动的后期,司马丽的家庭受到重大打击,本人又孤立无援,前景渺茫,看不见任何个人出路。在一个夜晚,“我”偕司马丽学画归来,在小胡同里突然被流氓拦劫,“我”被用刀子逼向墙角,仓皇逃避,司马丽被“流氓”拖到黑暗角落里强行施暴,幸亏有下夜班的人路过,将司马丽解救。司马丽衣衫撕破,一人在黑暗中徘徊,“我”追随在后。后来,“我”发现司马丽跑到了绘画老师家里,教师屋里的灯熄灭了,“我”受到毁灭性的打击,捂着脸跑开了。

小说的名称,缘于俄国画家埃瓦佐夫斯基的油画《九级浪》。画面是:茫茫大海,乌云密布,惊涛骇浪之中,一只帆船即将倾覆。小说中教师家中即挂此画。司马丽堕落后,生活放纵,与以前判若两人,毫无廉耻可言。男青年们中间流传她的脏话,说此女浪得厉害,“浪”得够九级了。

在小说结尾,男主角也与司马丽发生了性关系,胡闹一通。写胡闹的过程,司马丽脱下衣服,胸部露出烟头烫的疤痕,以及金丝镶边的乳罩(腐朽的象征),场景触目惊心。男主角“我”玩弄了司马丽之后,小说迅即跳到“老莫”。展开“我”与朋友在餐桌上的一段对话,用调侃的语气说:老师是第一个(指玩弄司马丽),“我”跟在后边,踏着老师足迹,其他人一个一个跟着上。至此,小说就结束了。(另有一版本,小说结尾交代,男主角同司马丽一同前往山西农村插队)。

小说表现出作者对高干、高知子女和他们圈子的熟悉。他对“脱衣服”之类的描写,使大多数当时知青感到惊骇,包括圈子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接触到这么多社会“阴暗”,但是,没有人对小说的真实表示异议。

《九级浪》用直面人生的冷峻,撕开了生活的种种假象,用一种犀利和简洁道破许多真实。小说中穿插司马丽父辈在巴黎花天酒地的生活,又反回来写“文化大革命”,形成了历史纵深感。作者对一代青年人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迷惘、幻灭、扭曲和堕落,写得准确透彻。小说再现了一代青年人在运动冲击、精神压迫下所共同经历的分裂、瓦解、蜕变的“心路历程”。司马丽是当代文学人物画廊中颇具光彩的“悲剧人物”之一。作品把我们领入她的内心世界,在茫茫大海的狂浪滔天中,她绝望挣扎,渴望拯救,她凭着弱女子的勇气与命运搏斗,最后甘于自我毁灭、沉沦、腐烂。

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哪一个心灵深处不曾掀起“九级浪”呢?司马丽是恩格斯所讲的,“文化大革命”“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在文化专制的历史条件下,作者能遵循和坚持艺术自身的规律,关注“人”,关注人的心灵,这一切实在难能可贵。

《九级浪》于1970年迅速在北京知青中间传抄,并逐渐扩散开去。小说在当时得到普遍欣赏、认同。但在当时,还谈不上赞誉,“物以稀为贵”。在“文革”期间很少有小说达到《九级浪》的艺术水平。毕汝协运用文字比较简洁,从容不迫。在涉及性事上语言驯雅,适可而止。观察趋于深邃,描述懂得简约。显示出作者是个说故事的行家。但是作者在对“苦难”进行一番调侃、玩味之后,似乎有一种堕落的轻松。这是一种心碎后无情感的冷静?司马丽的“自毁”是一种抗议?还是一种“生活无意义”的证明?(作者在小说中曾片断提到“存在主义”。)读者在读完了这部辛辣、酸楚、惨烈的手抄本小说之后,只好自己去掩卷沉思了。

当时,有小道消息说,周总理看过《九级浪》后讲,作者还是有才能的,是不是能写写社会主义革命现实主义的作品?这一传说,需要考证。

与《九级浪》同时流传的还有一部《逃亡》。

《逃亡》记述,在东北插队的几名知青扒火车返城的经历。小说中几个知青,爬入一拉煤炭的空铁皮车厢,几个人在寒风中蜷缩成团,各自进入回忆,每人有一段往事加以倒叙。小说结尾:在东北某一小站,这几名知青冻僵的尸体被人发现,几个知青抱在一起,在睡眠中一去不返。

当年扒车应是许多知青共同的经历。有扒闷罐车冻死在里面的,有在车皮里生火取暖烧死在里头的,还有扒客车被关押的。小说中的知青在临终前梦想到了他们的童年、少年、梦见了自己的父母亲人。这不禁令人想起安徒生《卖火柴的小女孩》。

小说运用不同人物的回忆,包容了“文革”初不同的生活层面,有人性的丑恶、污秽,也有一闪即逝的美妙片断,不同的回忆片断,剪辑在一起构成了“文革”的历史场景。这是一部敢于直面人生,大胆暴露黑暗面的作品。还没有一部小说,能够把知青悲惨命运揭示得这么尖锐、深刻。

小说《九级浪》、《逃亡》在文学史上的意义正在于,它对文学“虚假现实主义”传统的反拨。它重拾批判现实主义、人道主义的五四文学传统。这在当时是一种大胆、无畏的创作和开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