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瞿秋白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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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苦闷,求索,斗争(1)

武汉黄陂行

从常州到武汉,最方便的路线是由镇江过长江,从瓜洲渡口登轮,溯大江而上,经江苏、安徽、江西、湖北省境,直抵汉口。瞿秋白走的就是这条路线。

瓜洲,是瞿秋白的旧游之地,风物依然,它只能引起几缕思乡的愁绪。船行的前一站码头是浦口,在浦口停留中,可以下船过江到南京一游。这时的南京,是直系军阀、长江巡阅使兼江苏督军冯国璋驻节之地。冯国璋与皖系军阀段祺瑞争夺北洋政府的副总统乃至总统的宝座,这时已见分晓:10月30日北京国会参众两院选举冯为副总统,11月8日冯在南京就职。南京城里,六朝的豪侈已经逝去,余下的只是破落和衰败。瞿秋白照例要到象征着“六朝金粉”的秦淮河走走。这时,秦淮河已是一道臭水沟,景况萧条:“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夫子庙旁边有一排茶楼,其中一家壁上挂着一副对联,联云:“近夫子之居,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傍秦淮左岸,与花长好,与月长圆”。尽管世道沧桑,有钱人对于饮食男女的欲望,却从不降低水准。大众生活每况愈下,官僚豪客们的奢靡腐化却是愈演愈烈。秦淮河上,征歌闹酒,天开不夜,正是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的上层生活的一个缩影。它给瞿秋白的印象是强烈的。后来,他对于这次旅行,写了如下的话:

唯心的厌世梦是做不长的。经济生活的要求使我寻扬子江而西。旧游的瓜洲,恶化的秦淮,长河的落日,皖赣的江树,和着茫无涯涘的波光,沉着浑噩的波声,渗洗我的心性,舒畅我的郁积,到武昌寻着了纯哥,饥渴似的智识欲又有一线可以充足的希望。[1]

纯哥,就是秋白的堂兄瞿纯白。他比瞿秋白大十岁,生于光绪十五年(1889年)。名常,字纯伯,以字行。京师大学堂法文毕业生,曾做过南洋万言学堂、上海南洋大学、北京民国大学、清河陆军预备大学教员[2]。这时正在北洋政府交通部京汉铁路局任通译。瞿秋白投奔他,希望能得到一个求学深造的机会,以满足“饥渴似的智识欲”,同时也求得解决“饭碗问题”[3]。

不久,在瞿纯白的帮助下,瞿秋白投考武昌外国语专科学校,被录取,学习英语。那时的学校,特别是某些外语学校,师资缺乏,有些教员在国外镀了几年金,本事没有学到家,确实可以说是滥竽充数。学校的课程设置和教学条件也都很差。在这样的学校里读书,哪里能够满足渴求知识的愿望呢?瞿秋白不满意于武昌外国语学校,同时“饭碗问题”也没有解决。于是,他到黄陂去找姑父周福孙。结果,上述问题仍然没有解决。

黄陂周家与瞿秋白家是两代亲戚,即所谓亲上加亲。瞿秋白的二姑母阿多嫁给周福孙(曾任翰林院编修),生子周均量(君亮)。周均量娶瞿世珪(秋圃)的五女、瞿秋白的堂姐瞿兰冰(懋陛)为妻。周均量的曾祖父周恒祺(福陔),做过山东巡抚、漕运总督,致仕后回籍,寓居武昌与瞿赓甫往还甚密,因而结为姻亲。当瞿秋白来到周家时,姑母阿多把他一手揽在怀里,痛哭失声[4]。

在周家,瞿秋白沉默寡言,他的唯一爱好是读书。周家后栋有一座小园,房屋三间,两间藏书,一间是家塾,由周均量教读。瞿秋白经常坐在书橱前,选择爱读的书,朝朝暮暮,孜孜不倦地阅读。他最爱读的是《老子》、《庄子》、《资治通鉴》和四史。晚间还在灯下一直读到深夜。周君亮三弟君适与他同榻而睡,有时一觉醒来,看见他还在暗淡的煤油灯下苦读。瞿秋白身体虚弱,面容消瘦,经常咳嗽。姑母和堂姐请中医诊脉,医生说他是初期肺病,嘱他按方服药,并注意休息调养。姑母劝他不要深夜读书,早些睡下。他总是说没有什么大病,等大家睡熟,还是悄悄地阅读到深夜。后来他请堂姐在窗上挂一厚窗帘,不使灯光外露,以免姑母又发现他深夜读书。除了读书外,他有时画山水画、篆刻印章。

瞿秋白在黄陂很少到街上游逛。只有一次,1917年的元宵节之夜,风清月朗,满城箫鼓爆竹之声,十分热闹。周家弟兄邀他去看龙灯,他却提议到离闹市较远的铁锁龙潭去赏月。据民间传说,大禹治水,把一条龙锁在潭里,潭中铁柱拴一铁链,下垂潭底,因此,称为铁锁龙潭。在小小的黄陂,它也算是一处名胜。这里靠近城墙,清静冷僻。面对寒空的月色,清澈的潭影,瞿秋白高吟着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接着又吟杜甫诗:“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这句诗他反复念了几遍,声调愈来愈低沉。他是在怀念远在杭州的弟妹了。周家兄弟问他潭中锁着龙吗?

他微笑着说,对这种传说,何必认真,随即把《史记》孔子见老子后,对门人说的一段话念给大家听:“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5]。

瞿秋白到黄陂不久,瞿稚彬携阿垚也来到黄陂[6]。阿垚在周氏家塾读书,一次周均量教阿垚读唐诗,一首五言绝句,阿垚半天也背不出。周均量罚他跪下。瞿秋白走进书房,看见阿垚直挺挺跪在地上,便大声喝叫:“起来,这成个什么样子!”周均量生气,不再教阿垚读书,也不和瞿秋白说话。过了两三天,瞿秋白对周均量说:我不是袒护弟弟,只是反对这样的教育方法,体罚是教不好子弟的。周均量接受了瞿秋白的意见。瞿秋白和阿垚手足情深,总想把弟弟教育好,可是阿垚耳聋,脑子迟钝,瞿秋白为此深感苦恼。

周均量对于诗词颇有研究。瞿秋白由于表兄的帮助,对诗词的研究深入了一步。这时他所写的诗词,一首也没有留到今天,是很可惜的。瞿秋白与周均量时常议论社会、人生和政治问题,同时他们对于佛学也津津乐道。人生极苦,涅槃极乐(死后解脱轮回之苦,永远无为和安乐),是佛教的中心思想。瞿秋白涉世以来,深受社会黑暗、家庭离散之苦,周均量的诱导,使他对佛学产生了一种探索的兴趣。这时,他读了《成唯识论》[7]、《大知度论》[8]两部佛经。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瞿秋白研讨佛学,试图用它来解决人生问题。这里固然有政治哀伤,但主要的是对整个人生、世上的纷纷扰扰究竟有何目的和意义这个根本问题的怀疑、厌倦和企求解脱和舍弃。然而,人生这个大罗网是无法逃掉的,也许只有在佛学的说教中,勉强寻得一些安慰和解脱吧。

武汉、黄陂之行,只有三四个月的光景。周均量使瞿秋白对佛学产生了进一步探索的兴味,结果却“把那社会问题的政治解决那一点萌芽折了。”[9]

1917年暮春时节,瞿秋白决计离开黄陂,谋求新的出路。适逢堂兄瞿纯白返回北京,于是瞿秋白便跟着他顺京汉路北上,到了北京。

道路是漫长的,艰辛的。一切有志于救国救民的、希求有所作为的青年,终究要被现实社会推动着走向变革社会现实的道路。然而,这需要时间。

俄文专修馆

到北京后,瞿秋白住在宣武门外骡马市大街羊肉胡同堂兄瞿纯白家中。这是一座有三进房屋的院落,除瞿家外,还住着吴姓一家,也是常州人。瞿秋白住前院大门右侧客房。

江南华北,风光迥异,北京的风情,对这一位江南游子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闲暇无事,瞿秋白常常以步代车,漫游古城四方。

瞿秋白看遍了故都的古迹名胜,查考了地方志史典籍,所得的印象是:世道沧桑,人物代谢,里巷变迁,构成了多少历史的脉络。只是这些足以使人流连叹息的陈迹,很少给人以振奋向上的激情。

瞿秋白本来是要报考北京大学的。可是,大学的学膳费用高得惊人,瞿纯白拿不出这笔钱供堂弟入学。他让瞿秋白参加普通文官考试,以期在经济上能够维持最低的生活水准。1917年4月,瞿秋白应文官考试,结果没有被录取。4月以后,他又闲置了近半年时间。7月,张勋复辟。为了避开兵祸,瞿纯白委托瞿秋白护送家眷离京去汉口。复辟事件平息后,又由汉口回到北京。这期间,他随同张寿昆(常州中学同学)到沙滩北京大学文学院听过陈独秀、胡适等人的课[10]。当时的北京大学,上课不点名,如有和上课的学生友好者,是可以混进去听课的。然而,这不是长久之计。无钱升学,生活无着,在经济上并不充裕的堂兄家中赋闲,这种接近于穷极无聊的日子,实在难过。瞿秋白只得“挑选一个既不要学费又有‘出身’的外交部立俄文专修馆去进。”[11]入学时间是1917年9月。

俄文专修馆设在东总布胡同十号(今改二十三号)一座洋式的平房建筑里,原为东省铁路学堂,民国元年(1912年)改称外交部立俄文专修馆,免费招生,经常保持甲、乙、丙、丁、戊五个班。瞿秋白是在第一届甲班毕业后考入专修馆的,属第二届甲班[12]。此时,瞿秋白的同班生有常州人徐昭,宜兴人朱某,出入相偕,关系颇好。三人中以瞿秋白用功最勤,成绩也最好[13]。沈颖回忆说:

秋白在校每考必列第一或第二名。彼时俄文专修馆每星期日上午有文课,全体学生一律参加,秋白的中文程度很好,所作文课几乎每次均油印传观,以致名遍校内,无人不知![14]

瞿秋白强记博闻,涉猎广泛,除按时上课,完成规定的学科作业外,还按照自己制定的自修计划学习英文、法文、社会科学和哲学。每天不论多么忙,一定要照自修课程表把功课作完,不到深夜不止。李子宽说:“往访晤,斗室不盈丈,秋白挑灯夜读甚艰苦”[15];沈颖也说瞿秋白每晚读书“往往到深夜两三点钟才睡”[16]。瞿纯白的长子瞿重华说:“那时候,我父亲为了多挣点钱养家,曾在一个法语补习班中兼课,自己编了一套法文教材。大叔(瞿秋白)又利用这个机会,在学习俄文的同时,自学起法文来。想不到几个月之后,他的法文水平,竟然超过了补习班的其他正式学员。”[17]

瞿秋白入俄文专修馆不久,瞿纯白家迁居东城根东观音寺草厂胡同南口路西第一个门。这是一个十分僻静的小院。不久,云白、垚白来京,瞿纯白特地在后院东屋为秋白兄弟们安排一间居室,放置了书桌、书架。瞿秋白自住一室,两个兄弟住一室,中间有堂屋相通。瞿纯白收入本不厚,增加了几个青年人吃饭,生活是清苦的。李子宽说:“我去时,偶和瞿秋白同饭,常以白萝卜和干贝一两小块或虾米少许就煤球炉上狂煮,以汤佐餐,取其味隽,不需要更加佐料,亦不求量也。”[18]待客饭尚如此粗淡,平日饮食之寒俭便可想而知了。冬天的北京,朔风怒号,天寒地冻,富人轻裘裹身,尚畏寒冷。

瞿秋白在北京的第一个冬天,只有夹衣蔽体。后来他在上海曾对羊牧之说:“我到北京的第一个冬天,只穿着夹袄。”“如何能过?”“现在回想,也不知道怎样过来的,终于过来了。”[19]

苦闷与彷徨

北京是北洋军阀统治的巢穴,袁世凯死后,各派军阀钩心斗角,争权夺利,在反复的角逐中,日本帝国主义卵翼下的段祺瑞皖系军阀一度获胜,在五四运动发生的前两年间,中国几乎完全成为皖系军阀的天下。段政权对外丧权辱国,对内横征暴敛,北京城里的新贵们欺侮和压榨平民百姓之残酷,比起前清的酷吏们绝不逊色。

在绝顶黑暗的社会,置身于穷困清苦、寄人篱下的生活,饱尝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辛酸,这一切都催促着瞿秋白心灵的早熟。他憎恶这个社会的虚伪和丑恶,这个社会使他变得过早的敏感和清醒。但是,他最初的反抗,却往往表现为冷漠和避世;他试图解释人生,却找不到先进的思想武器,而只能借助于经学、佛学这类传统而陈旧的思想资料。这反映出他不满现状可又找不到出路的苦闷和彷徨。他这时的苦闷和彷徨达于顶点。人生的道路究竟在哪里呢?他后来严肃地总结了这一时期的思想说:

从入北京到五四运动之前,共三年,是我最枯寂的生涯。友朋的交际可以说绝对的断绝。北京城里新官僚“民国”的生活使我受一重大的痛苦激刺。厌世观的哲学思想随着我这三年研究哲学的程度而增高。然而这“厌世观”已经和我以前的“避世观”不相同。渐渐的心灵现象起了变化。因研究国故感受兴趣,而有就今文学再生而为整理国故的志向;因研究佛学试解人生问题,而有就菩萨行而为佛教人间化的愿心。这虽是大吉不惭的空愿,然而却足以说明我当时孤独生活中的“二元的人生观”。一部分的生活经营我“世间的”责任,为自立生计的预备;一部分的生活努力于“出世间”的功德,做以文化救中国的功夫。我的进俄文专修馆,而同时为哲学研究不辍,一天工作十一小时以上的刻苦生涯,就是这种人生观的表现。[20]

瞿秋白思想所受的影响是庞杂的,多方面的。从这段文字中可以看出,清末以来流行的各种学术思想和社会思潮,对他都有影响。从今文经学到佛学,从改良主义到实验主义,从整理国故到文化救国,都溶入了这个青年学子的正在形成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中。

[1] 《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4页。

[2] 民国二年重修《瞿氏宗谱》卷六。

[3] 《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4页。

[4] 参见周君适:《瞿秋白同志在黄陂》,《山花》1981年7月号,第22~24页。

[5]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第三》。

[6] 瞿稚彬、阿垚到黄陂的时间有两说:周君适说与瞿秋白同来;瞿轶群说秋白先到,稚彬父子晚来。此处从瞿轶群说。

[7] 《成唯识论》,略称《唯识论》,佛书名,十卷。法相宗所依据的重要论书之一,唐玄奘自印度取回译集。中心内容是论证世界的本源是“阿赖耶识”,世界万有是“唯识所变”,“实无外境,唯有内识”。注释书多种,以玄奘弟子窥基:《成唯识论述记》为学者所重,甚至比本论影响还大。

[8] 《大知度论》,略称《知度论》、《知识》、《大论》,亦译《摩诃般若释论》,佛书名。古印度龙树著,后秦鸠摩罗什译,一百卷。是论释《大品般若经》的论书,汉文译本只是龙树原著的一小部分。引经很多,是研究大乘佛教的重要资料。

[9] 《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4页。现实社会推动着走向变革社会现实的道路。然而,这需要时间。

[10] 参见《党史资料》丛刊总第4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出版,第75页。

[11] 《多余的话》,《瞿秋白年谱》,广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39页。

[12] 沈颖:《关于秋白的一点回忆》,《忆秋白》,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05页。

[13] 李子宽:《追忆学生时期之瞿秋白张太雷两先烈》,未刊稿。

[14] 沈颖:《关于秋白的一点回忆》,《忆秋白》,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05页。

[15] 李子宽:《追忆学生时期之瞿秋白张太雷两先烈》,未刊稿。

[16] 沈颖:《关于秋白的一点回忆》,《忆秋白》,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05页。

[17] 瞿重华口述、韩斌生整理:《回忆秋白叔父在北京的情况》。常州教师进修学院编:《瞿秋白研究资料》,第39页。

[18] 李子宽:《追忆学生时期之瞿秋白张太雷两先烈》,未刊稿。

[19] 据羊牧之回忆。《党史资料》丛刊总第8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54~55页。

[20] 《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4~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