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春熙路史记:一条街与一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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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翼王石达开的殉难之地

在我看来,让科甲巷扬名的并不仅是科举或朱熹祠堂,而还在于这里曾是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凌迟之地。

2006年11月22日,在锦华馆馆口,一座3米高、1米多宽的汉白玉碑好像天外来客,与周围浓郁的商业氛围形成了巨大反差,引得行人驻足观看。上面镌刻有清末文人高旭于1906年托石达开之名而作的五言律诗《入川题壁》:

大盗亦有道,诗书所不屑。

黄金若粪土,肝胆硬如铁。

策马渡悬崖,弯弓射胡月。

人头作酒杯,饮尽仇雠血。

王石达开(1830-1863)是太平天国最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之一。他16岁便“被访出山”,19岁统率千军万马,20岁封王,遇害时年仅33岁。当年石达开率兵入川,攻成都未成,在石棉县被清军诱俘解至成都,就关押在科甲巷的衙门里,后又在科甲巷的监狱里被秘密杀害。为了进一步打造人文与历史相结合的景观,春熙路街道办事处向几位历史学家及民俗学家求证此事后,决定打造这样一个汉白玉诗碑。

但据说,有关方面以为后两句诗有些“血腥”,命令从碑上删除,因而至今诗碑上只有前面6句。原诗可以参见王文濡编撰《太平天国野史》(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3年6月版,第299页)。其实想一想就该明白,如是出自石达开之手,“大盗亦有道,诗书所不屑”就是驴唇不对马嘴,石达开不可能自称为“大盗”,何况他曾“应省试,举孝廉,邃于孙吴之学”,显然是深悟学问神髓之人。关键还在于,托名之作诗格太糙,比起石达开的诗心,有云泥立判之别。比如他的“述怀联”:“忍令上国衣冠,沦于戎狄,相率中原豪杰,还我河山”,气势沉雄,被《饮冰室诗话》收录,梁启超赞不绝口,认为即使是陈琳的《讨曹操檄》、骆宾王的《讨武氏檄》都不如此联。梁启超说:“太平翼王石达开,其用兵之才人尽知之,而不知其娴于文学也。近友人传诵其诗五首,盖曾文正曾召降彼,而彼赋之以答也。”“此诗自述履历,兼述志气,所谓名山一卷,著作千秋,盖亦有所自负也。前后四章,皆不免下里巴人之诮,独第三章,即以诗论,亦不愧作者之林。”可见,诗碑不选已有定评的石达开本人作品,偏要选“伪作”,就让人百思不解了。

目前成都有四个地点,被一些学者、文人认为是石达开的遇难之地。例如周询在《芙蓉话旧录》当中记载的凌迟地点在“上莲花街督标箭道”。任乃强在《记石达开被擒就死事》里云:“六月二十二日,奉清廷谕,凌迟,行刑于北较场。”王廷焕先生在《王家坝官邸与“枕江楼”娱乐场》一文中指出:王家坝街向西与丝棉街接壤,在督院街与龙王庙相交处的一个街口称“院门口”,是指督院街口,这里也曾像北京城的菜市口是一个刑场。清朝时,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从臬台衙门的监狱里提出后被杀害于“院门口”(《华西都市报》2007年3月24日)。

其实,早年李劼人先生在风俗长卷“大河小说三部曲”《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里,就持“科甲巷凌迟”说。比如在《暴风雨前》第一部分《新潮和旧浪》开头,他即描绘说:“太平的成都城,老实说来,从李短褡褡、蓝大顺造反,以及石达开被土司所卖,捆绑在绿呢四人官轿中,抬到科甲巷口四大监门前杀头……”

这个“监门”在哪里?应该是在臬台大门之外。1990年代,春熙南路9号的全国饮食业50强之一的“龙抄手”所在地,乃是按察司衙门的大门。不过,由于现在东大街街面已大大拓宽,所以这大门还要朝前靠才符合当时的地理位置。

为此,我特意征询过四川省文史馆学者李殿元、张绍诚以及成都地方文化研究者郑光路、蒋维明、谢开体等人的意见,他们认为,石达开经几次提审后,即在臬台监狱大门外进行凌迟。理由在于,在骆秉璋等人心目中,石达开显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要犯”。而且,义士要劫法场的市井风声已洞入衙内,那就绝对不能出半点差池。所以,较为权威的《中国历史文化名城大辞典:成都》(罗亚蒙等主编,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年10月1版)也记载说:“清同治二年(1863),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率兵入川,攻成都未成,在大渡河紫打地(今四川石棉县安顺场)被清军诱俘解至成都,同治二年五月初十被杀于成都科甲巷。”

我经过反复比对和对史料的梳理,写有《与绞肉机对峙的中国身体》(刊发在《广西文学》2009年第1期),情形如下:

1863年6月12日,石达开及5岁的儿子石定忠、曾仕和、黄再忠、韦普成一行被押解到成都,骆秉璋会同川省文武官员,提审石达开5次。到达成都当天,石达开一行被关押在科甲巷“臬台”监狱。后来转到距离科甲巷2华里的督院街,提审也在此进行。督院街是成都的古老街道之一,又是历代统治者发号施令之所。明代的巡抚都察院设于此,清代的四川总督衙门亦设于此。故后人取总督之“督”字,和都察院之“院”字,连接起来,则命名为督院街。

25日,见榨不出什么油水,当局决定用刑。凌迟在历代当局的程序中具有不同的刀路。一般是切八刀,先切头面,后是手足,再是胸腹,最后枭首。但实际上比八刀要多,清朝就有二十四刀、三十六刀、七十七刀和一百二十刀四类。据记载,实际执行时,对恶贯满盈者,则可以增加刀数。最多的是明朝作恶多端的太监刘瑾,被割了三天,共四千七百刀,但是否如此,不得而知。我觉得比较真实的是对付袁崇焕的“鱼鳞剐”,剐一万三千七百刀,分三天完成,英雄的肉还被广大百姓分而食之……周实先生在《刀俎》中,为汉语读者详细描摹了袁崇焕遭受“鱼鳞剐”的细节,可以参看。

清末文人周询的《蜀海丛谈》记载的行刑背景是——“当时天色昏暗,密云不雨。”周询描绘说:

就死之日,成都将军崇实与骆文忠同坐督署大堂,司道以次合城文武咸在。石及两王跻堂,为设三拜垫于堂下,三人者皆跏趺坐垫上,其头巾及靴褂皆黄缎为之。

惟石之头巾上,加绣五色花,两王则否,盖即章制之等威也。清制,将军位在总督之右,骆故让崇先问。崇语音低,不辨作何语。只见石昂头怒目视,崇顿气沮语塞。骆始言曰,石某今日就戮,为汝想,亦殊值得。计起事以来,蹂躏数省,我方封疆大吏,死汝手者三人。今以一死完结,抑何所恨?石笑曰,是俗所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今生你杀我,安知来世我不杀汝耶?遂就绑。石下阶,步略缓,两王仍左右侍立,且曰:“仍主帅先行。”石始放步先行。是时先太守甫戳取来川,充成都保甲总局提调,所目睹也。

这里再引一段现代著名历史学家任乃强先生的《记石达开被擒就死记》就够了:“石王与曾仕和对缚于十字桩上。行刑人分持利刃,先剜额头皮,上掩双目,次剜双腕。曾文弱,不胜其楚,惨呼。石徐止之曰:‘何遂不能忍此须臾?当念我辈得彼,亦已如此,可耳。’曾遂切唇无声。凡百余刀,剜全体殆遍。初流血,嗣仅淡血,最后仅滴黄水。刑终,气早绝矣。”(见西康省《康导月刊》1943年第五卷,第七、八期)

“何遂不能忍此须臾?当念我辈得彼,亦已如此,可耳。”这是石达开生前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大实话。对于凌迟,太平军是十分熟悉的。天国发生内讧的1856年,洪秀全利用韦昌辉杀害杨秀清及亲信6000余人,“醢而烹之,夷其族”。据说天朝还请高级将领分食杨秀清的肉羹。富有戏剧性的是,杨秀清被杀的那一天,后来洪秀全于天历九年颁行历书、诏旨中,钦定“七月二十七日”为“东王升天节”,不知道这是对杨秀清的追忆还是对韦昌辉的嘲讽。这两个月总共杀了文武官员2万人。当石达开指责韦昌辉兄弟相残后,韦昌辉说:“我虽不欲仇石氏,石氏亦必仇我。怨不可解矣。”他索性派兵围剿翼王府,杀石达开母妻子女等数十人(见王文濡编撰《太平天国野史》,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3年6月版,第326页)。后来,洪秀全又利用石达开来天京靖难,凌迟处死韦昌辉,将其尸体寸磔,割成许多块,每块皆二寸,挂在各处醒目的栅栏处,上书“北奸肉,只准看,不准取”。对异己者标的为“叛徒、内奸”,从来就是“拨乱反正”的不二法门,而最具罪与罚之中国意义的凌迟,自然会被权力发挥到极致。

以血偿血,以肉偿肉,自然是符合那个黑暗语境中的血性法则。但曾国藩说:“查贼渠以石为最悍,其诳煽莠民,张大声势,亦以石为最谲”。极度自负的左宗棠也承认:“石逆狡悍著闻,素得群贼之心,其才智出诸贼之上,而观其所为,颇以结人心,求人才为急,不甚附会邪教俚说,是贼之宗主,而我所畏忌也。”显然,石达开不但是社会制度的心头大患,而且让朝廷大员们一再蒙受耻辱,一旦置之于权力的绞肉机下,也顺理成章地把一己的耻辱记忆细腻地铺排出来。有条件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惩罚逻辑,得到了畅行无阻的配合与落实。在这个价值逻辑下,讨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是幼稚,与屠夫讨论“言出必行”更是脑残。

当时四川布政使刘蓉,本乃桐城派古文大家,也曾在给曾国荃的信中称石达开“坚强之气,溢于颜面。而词句不亢不卑,不作摇尾乞怜语……临行之际,神色怡然……”

在有关石达开的各种评价中,最著名的当属美国基督教浸礼会派遣来华的医药传教士、政治观察家麦高文撰写的通讯中的一段评语:“在残存的首领中,除翼王石达开外,其余状况几乎一无所闻。这位年轻领袖,作为目前太平军的中坚人物,各种报道都把他描述成为英雄侠义——勇猛无畏,正直耿介,无可非议,可以说是太平军中的培雅德(培雅德是法国著名将领和民族英雄,他率军抵御西班牙殖民主义者的大军入侵,勇猛无畏地捍卫了祖国的疆土)。他的性情温和,赢得万众的爱戴,即使那位采取颇不友好态度的《金陵庶谈》的作者(作者按:指谢介鹤的《金陵癸甲庶谈》),也承认这一点。唯该作者为了抵消上述赞扬所造成的美好印象,故意贬低他的胆略。正如其他清朝官方人士以及向我们口述其经历的外国水手所声称的,翼王在太平军中的声望,驳斥了这种蓄意贬低等说法。不容置疑,他那意味深长的‘电师’的头衔,正表示他在军事上的雄才大略和性格。他是一个有教养的人,一个敢作敢为的人,这可以从他曾经继承相当巨大的家产推想出来。在他们的集团尚未呈现出政治色彩以前,他就倾其所有,把全部家产投入紫荆山那遭受迫害的拜上帝会——这正是他献身革命时抱有的真心诚意的明证。”

这样的人,用淋漓的血肉,也为成都这座温软的城市,注入了迥异的骨力。我想,这也是有心人在科甲巷特立“石达开诗碑”的原因所在吧。

如今,行走在这条时尚街道上的熙攘人流,沐浴商潮,如沐春风,显得春情荡漾,还有多少人能记得石达开的英勇与惨烈?但铭记历史,就能感知脚下土地的血性与炽热。

死刑犯之血肉,民间往往不惜花重金予以购买治病,但石达开的遗骸格外特殊,学者们推测,后被倾倒在锦江边挖坑深埋。所以,成都自然成为石达开的坟茔。这个他梦想夺取的大城市,如今却成为温软的“来了就不想离开的城市”。

在我看来,诗碑应该安放在成都市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的门口,因为那里才是距离石达开殉难较近的地方。如今,游人的目光越过诗碑,可以望见一座古老的拜占庭式建筑,这就是成都基督教青年会和基督教女青年会的所在地。建筑中西合璧,风格如此静谧、祥和,就像一个老者,见证着科甲巷的喧哗和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