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春熙路史记:一条街与一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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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五老七贤”与拆迁风波

拟订马路修建计划之后,杨森任命得力师长之一王缵绪兼任市场建设督办。决定先把东大街拓宽成马路,下令商家住户自行锯去屋檐,缩进门面。这自然无人理睬,杨森便派出大批士兵将衙门和沿街店铺强行拆除,难免伤筋动骨,声势巨大,上下震动。成都著名的“五老七贤”尹昌龄、宋育仁、曾鉴、徐迥、陈钟信(五老),方旭、赵熙、胡峻、曾培、文龙、颜楷、刘咸荣(七贤),均为颇具社会声望的贤达,他们多次出面成功调停过军阀混战、殃及黎民百姓的时局。他们从根本上认为,督理拆牌坊、锯屋檐、修马路,那样一搞,变更了列祖列宗的老样,成都就会“失范”,他们觉得鹅卵石镶边的石板路才符合成都的安步当车。这次应本地商会以及百姓之请,顺水推舟,他们出面呼吁杨森缓建新马路,不料却吃了闭门羹。

气急败坏的杨森丢下一句狠话:“这是我实行的新政,谁也不准阻拦,谁阻拦杀谁的头。未必五老七贤的脑壳是铜铸的!”杨森杀人不眨眼,谁都知道,对于自己的妻妾、部属他也是毫不留情的。由于这次意外之灾,成都商会举办的一年一度的春节庆祝活动也被迫停止了。

其实,强拆是最后的结果。修马路,拆棚子,退街房,毁城墙,杨森开始要求市民自拆自建,不予补偿,自然闹得相当一部分市民流离失所,怨声载道了。杨森一肚子怒气正找不到发泄之处,这时,一个与修路无关的事情,像一把软刀子,彻底激发了他的怒气。

一个住在拆迁巷子里的女人,估计是有了相好或别的原因,竟然谋杀了亲夫!后被人发现,扭送报官。这还了得!杨森计上心头,决定杀鸡给猴看,处理这个“悖逆天理”的事情,也让反对修路者知道自己的霹雳手段。他下令就在拆除的巷子里,对那个女人进行“剐刑”,予以示众,不料这残忍的酷刑不但没有赢得民间伦理的赞同,反而激起了民众的愤怒。须知早在1905年,清政府已从法律上废止了凌迟、戮尸、枭首等残酷刑罚。杨森此举,虽然也起到了一些效果,但被中外人士斥责为:“这在20世纪的四川是闻所未闻的。”(见[美]罗伯特A·柯白著《四川军阀与国民政府》,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听说“五老七贤”都在杨森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又听说在巷子里对一个女人进行公开“剐刑”,巷道中的拆除进度在士兵们推墙倒屋的“战役”里进展神速,但倚老卖老的尹昌衡并不以为然。尹昌衡身材高大魁梧,异于常人,被川人亲热地称之为“尹长子”。在辛亥革命的时候,尹时任大汉四川军政府部长,后为四川军政府都督,1912年加入同盟会后仍任四川都督。尹昌衡最凌厉的手段体现在1911年12月22日,将镇压四川保路运动的赵尔丰于皇城坝(现天府广场四川省科技馆)处决。尹昌衡刀头舔血,三头六臂,什么阵仗没见过?省军政府成立时,经费无着,川剧名旦杨素兰慨然捐田60亩助军,当时的袁世凯政府曾颁发勋章(嘉乐章)以示奖励。杨素兰受勋之日在贵州馆演出《游园》,尹都督“喝高”了,目迷五色,竟然将杨拉下台来,追其伴酒,成都市井上下一片哗然。后被“铁面”警察总督杨维认定尹昌衡失仪,扣他一个月的薪俸作为处罚。由此可见尹昌衡的果决与“率性而为”。

王家坝官邸靠近铜井巷的公馆,于1911年卖给了尹昌衡作为官邸。尹昌衡在成都居住后,其官邸那时均派兵守护。1920年,尹昌衡解甲归田后,其部下刘成勋任川军总司令兼四川省长,不忘旧情,拨了14万大洋作为补发的薪饷,尹昌衡便用这笔钱在忠烈祠南街买了一块地,修了个新居,取名“止园”,表示他不问世事,心如止水。但尹昌衡在那条必须拆除的小巷子里还有房产,他认为,谁也不至于让他过分难堪。眼看越拆越近了,灰尘漫天,尹昌衡坐镇在家,企图当一回“钉子户”。杨森知道后,不以为意,他在重庆推行“新建设”时遇到过类似事情很多了。他来了个先礼后兵,放出话来:“拆一点房子,你们就闹。早知这样,我带兵进城时一把火烧光,省得现在麻烦!”杨森下令拆除继续,决不手软。威吓果然收效,“过气都督”尹昌衡也就只好知趣地离开了。

这等拆除阵势,成都人从未领教过。怨声载道,呼天不应,成都人实在无法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与来自重庆的军队抗衡。数百米长的民房很快拆尽,路面迅速荡平。逼得不少人家流离失所,风餐露宿。适逢成都雨季,自然是遍地泥泞,“床头屋漏无干处”,老百姓受尽了苦难的熬煎!

但后台硬的仍是不买账。杨森本打算将春熙路修成直线,但当时的总府街“馥记药房”老板郑少馥是法国领事馆的翻译,仗恃洋人势力,拒不拆迁,估计他对风水深信不疑,扬言不能动他“馥记药房”的一木一瓦一砖一石,一动生意、祖业就会发生“挪移”。鉴于洋人撑腰,杨森怕弄出更多事端,不得已只能妥协。所以在中山广场处,建成的春熙东路和春熙西路、春熙南路和春熙北路都相互错开了。这也让初到春熙路的外地人感到纳闷:为什么南段和北段没有对直拉伸呢?而是在南北相接处像榫头斗错了位一样!原因就在于此。

看来,当成了“钉子户”的郑少馥,竟然以砥柱之势让历史在自己身边拐了一个弯,不能不说是一个奇事。而在这历史的夹角里,肯定还藏有鲜为人知的故事。

郑少馥的“馥记药房”拒不拆除,事情很快被邻居“凤祥银楼”的老板俞凤岗得知。俞凤岗是浙江杭州人,1916年来到成都,出任上海商务印书馆成都分馆的“司账”(即会计)。商场的磨砺,使他练就了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机敏头脑。在商务印书馆里,利用书馆的书款购买公债,就让他大发横财。知道要修路了,他考虑了一种变不利为有利的策略,因势利导,获得了双赢。他于一个夜晚去面见杨森,声明愿将自己的“凤祥银楼”拆为路口。杨森一听,不禁大喜,便许诺新街修成后将补偿其损失并允其优先购置房地产。

不久,在杨森的斡旋下,俞凤岗就“顺理成章”当选为成都商会会长。1925年新街基本完成后,俞凤岗一口气买下春熙北段四分之三的地皮,不外乎是为了实现自己的“哈同梦”理想。那个时代,来自巴格达的享有“上海地皮大王”之称的犹太人欧爱司·哈同,在中国商界简直如同天神。

哈同1849年出生于巴格达的一个商人家庭。他的父亲是设在巴格达的沙逊洋行的一个小职员,全家生活并不宽裕。5岁时哈同随父亲迁居印度孟买,6岁时其父去世,生活更为艰辛。哈同于1874年由香港辗转来上海谋生。初到上海,哈同身无分文,连一句中文都不会说,靠着洋人的身份在英国洋行谋到了一个门卫的差使。当哈同开始小有资本时,便开始瞄准那些有更高获利的行业,他开始积极参与买卖土地和放高利贷业务。1884年中法战争爆发,上海市面有些混乱,一些洋商纷纷迁往海外发展,人去楼空,房地产价格猛跌。看准这个机会,哈同倾囊而出,以低价购进今南京东路一带大量房产,

而当时的洋人买地也是首选外滩一带的地皮,可见哈同的胆量颇大。不久中法战争结束,这些房产价格大增,哈同在上海的地位陡升。哈同真正发家是在太平天国运动时期,当时由于“小刀会”起义,在上海的洋人拿不准形势纷纷出逃,他趁机贱价购买了大量地产。

哈同在中国发的最大一笔财是开发经营上海南京路,他曾占有南京路地产的44%。1916年,他将南京路浙江路口的一块以1.8万两银子买进的地皮,租给永安公司建造百货大楼,年租金5万两,租期30年。按规定,到租期满时,哈同可以获得150万两的巨款,外加一幢大楼。1901年至1930年间,他在南京路一带,置地建房,成为当之无愧的“地皮大王”。

俞凤岗甚至想像哈同一样,也有一条自己的“俞凤岗路”。他采取各种手腕,以4万银元的代价,将政府拨给青年会一些可建铺面的地皮买下,修建单、双间铺面一共96间,然后出租。后又购置南段两亩地皮,于1925年修建了名扬成都的三层楼高的“春熙大戏院”,其内部构造全部仿造上海“天蟾舞台”的设计,在成都堪称一流。他自己营造的“凤祥银楼”为两楼一底,高出整个北段,屹立在总府街和春熙路交界处,占尽了天时地利。

凤祥银楼新址在春熙路落成揭幕时,财大气粗的俞凤岗为了进一步凸显自己的势力,准备了九成金戒指50枚,对凡来祝贺的同业,每人赠送一枚戒指,礼物不可谓不重,更利用戒指展示了凤祥银楼的工艺水平,赢得同行的交口称赞。

可见,在历史的夹缝里,“变”与“不变”,结果真是云泥立判!

1925年春熙路筑路工程初具规模,北段店面由俞凤岗和其亲信张济舟、王伯谋专门筹建的“树业公司”承建。房屋基本上为穿斗结构一楼一底的中式店铺,根据有关记载,其造价为:单间

300元,双间500元。1925年至1935年之间,铺面出租的价格是:单间押金

300元、每月房租30元;双间押金500元,每月房租50元。以当时的物价,可谓寸土寸金。其他三段的店铺建造,限于财力,都没有超过北段的气势。

但发财的并不只是俞凤岗一人。混乱的人心在一个混乱的时代就像罂粟一样妖艳。当时有好事者还写了一段顺口溜:市镇人缘何太忙,因修马路拆民房。既开通俗教育馆,又辟公共体育场。五老七贤来请求,蛮横督理不买账。无端报馆遭封禁,“威古龙丸”兴味长。

前三联都好理解,唯独尾联有点莫名其妙。所谓“威古龙丸”,乃是当时成都市面上出名的一味大补药,当时就有一段奇妙的广告词,把“爱国”与“补血”予以了强行结合:“敬告热血男儿,血不热则志不奋,血不足则热不能久,能爱国者须求热血之充分,则热血者须求补血之妙药。威古龙丸补血之第一灵丹也,爱国志士,盍一试之。”这体现了成都人戏谑的天性,这段广告词应了英国文学家塞缪尔·约翰逊的名言:“爱国主义是流氓最后的避难所!”但这为何让杨森恼羞成怒呢?

说到“封报馆”,则要谈到大名鼎鼎的作家李劼人。杨森手下有个红人叫黎纯一,为人两肋插刀,某日跑到报馆替朋友喻正衡登了一则“替男友征女友”的启事。刚从法国勤工俭学回来的李劼人看他不顺眼,便在自己主笔的《川报》上也登了一则“为女友征求男友”启事,予以对峙,还特意注明对方要“常服威古龙丸有耐性者”。这本是文人之间的笔墨仗,但杨森十分敏感——他可是听见小孩子叫“羊子会(杨森表字子惠)被狗咬死”,就能在防区内到处打狗的。他认为这是讽刺他“壮阳”云云,一怒之下,于1924年11月11日查封了《川报》报馆。

《川报》创刊于1918年,李劼人任社长兼总编辑。李劼人于1919年赴法勤工俭学,曾一度将社务交卢作孚。1924年,李劼人回国后继任总编辑。该报在北京、上海、日本分别派驻记者,以反对军阀专制统治,传播和倡导新文化、新思想为宗旨。王光祈根据北京《新青年》《每周评论》《晨钟报》等报刊的最新内容,为《川报》撰写了大量文章和电讯稿,李劼人也亲自撰写时评、杂文和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