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古蜀之肺:大慈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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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生命中的大慈寺

大慈寺的历史沿革和它的兴衰沉浮,与一个人的坎坷跌宕有很大的相似性,这说明一座寺庙就像一个人一样,有它自身不可逆转的命运。

我踩着大慈寺的地气,沐浴着它的佛光,沾染着它的烟火气息,喝着那里面人声鼎沸的坝坝茶,会着南来北往的朋友,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闲话——当然不是罗兰·巴特的“恋人絮语”,而是朋友间的尘世之忧,生活之叹。

我想着大慈寺的历史,回味着它昔日的繁华,好像佛家教义之雨雾雷电,空空不曾留下印痕一样,似乎消息于天壤间。

让我们像对待一个人一样,来翻检它的生命履历,来细数那些生命的年轮里的痛怆与欢悦、繁华与落寞。

屈指一算,从僻野无闻的故乡到通衢都市的锦里,负笈求学,工作生活,自春徂秋,草木蔓发,荣枯数更,于兹26载矣。这26年来,除了望江楼畔的4年外,我基本都生活在以大慈寺为中心的周围。我踩着大慈寺的地气,沐浴着它的佛光,沾染着它的烟火气息,喝着那里面人声鼎沸的坝坝茶,会着南来北往的朋友,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闲话——当然不是罗兰·巴特的“恋人絮语”,而是朋友间的尘世之忧,生活之叹——时间杀人,风驰电掣,已逾22年。从青涩少年,到庾信北奔的“二毛”之年,人世迁衍,白云苍狗,岂有青春可哀,亦复有红尘恋恋?

从大学毕业到如今,从燕鲁公所到新巷子19号大院,再从红星路二段85号楼顶,搬到玉成街12号,如今落脚大慈寺文联宿舍,从人生如寄的角度来看处处皆是“歇脚庵”,但都在古大慈寺的范围内。但很遗憾的是,现在这些街名都是大慈寺衰落期的“新产品”:燕鲁公所显然是河北山东会馆所在地,从此街名也可看出大抵是清末民初建成的街道,现在已变成玉双大道的一部分。正如一首竹枝词中所说“原无十世老成都”,成都在明末清初后是一个典型的移民城市。移民之多应数陕西、湖北、广东、江西等地的人,群体性力量最厉害的应该算是客家人。但单个的来讲,陕西人的力量亦不可小瞧,清末民初大盐商、藏书家兼刻书家严谷孙就是陕西渭南人。因此陕西会馆、江西会馆、湖广会馆、广东会馆较多,而直隶的人可能就会少了很多,势力影响在成都也不算大,所以会馆也就相对低调,仅这一处燕鲁公所。

新巷子19号据说是熊克武的公馆,占地大约一亩的样子,虽不算豪华,但里面树木扶疏,清幽可喜。除了我们一些才分来的年轻人占了些小单间外,这里曾住过沙汀、艾芜等人,算是有一些文化气息,如今已成武成大街旁边孑遗一角的水泥盒子。这样的院子虽然破旧斑驳,但其环境略加培修保护,应该是城市极好的四合院模子。可惜的是当初没有这样的保护意识,你怎么可能想象这样的人有热情去保护一座破旧的四合院子?历史就在这种破旧立新、不破不立的思维之下,扫荡殆尽,连一点对前尘旧影回眸一瞥的机会都不给。至于曾暂栖的红星路二段楼顶,这街道名字更是“文化大革命”产物,和“反帝路”、“防修路”一样成为不存优雅没有内涵的意识形态街名。因此老派人物总是喜欢把我们办公的地方叫“布后街”,全称是“布政使署后街”,这样的街道在清末民初可谓遍地都是,因为这周围几乎都是旧时衙门。

而玉成街正是在如今大慈寺的隔壁,在清代名为杀猪巷,民初为兴隆巷,1927年房屋经纪人夏玉树在此建房,故名玉成街,这和鼓楼洞街建业里是因江西木商江建廷在此建房为名相同。不知如今以夏玉树命名的街道,尚有其后人在此居住否?我曾作过一点调研和打听,没有找到丝毫的线索。在玉成街10号院的暂居,是我唯一的一次租房而住,和那个院落的人往来很少,甚至租房子给我们的主人,我也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唯一记得的是,那时女儿尚小,我也关注教育,《学习的革命》被科利华公司炒得很热,他们请讲赏识教育的周弘先生到成都来,我们大家一聚,后来他到我暂住的家中参观了一番,给了小女鼓励,令我难忘。这条街与油篓街与和尚街都相邻,油篓街市场是围绕着大慈寺而存在的,是不是寺庙用油较多,在此地自发形成了一个卖油的市场,以满足善男信女们的奉献,已不可考。除了人口集中食用油需求较多外,这一带还是夜市集中之地,用油照明也算是其热闹之一途吧。和尚街就更不用说了,它本身是大慈寺的附生物,但这条街好像因正门山门的改造已经成为历史陈迹。

而我现在居住的地方,在1958年未修东风路之前,就与大慈寺连在一起,未被剖开。那时连如今高耸鹤立的电信局宿舍的所在地,还是一片菜地。三年经济困难时期,作为极右分子,流沙河先生曾与另外的右派一起,担负起看守菜地的工作。尽管看守得非常严格,仍旧发生许多起偷盗事件,死亡威胁自然比道德的束缚更为切要。面对饥饿的威胁,为一个鸡蛋而委身于人都不是什么稀罕事,何况偷菜偷粮之事?如今我跟车辐老、流沙河先生所居之地,以前是条著名的街道,其名“心花街”——后因其名不雅而改为“兴化街”——大家一看这街名就应该明白,其为旧日红灯区无疑,属于毛家拐(这条街现存非常短的一截,原先可以三拐),它与福字街、天涯石等街道,是清末民初后形成的红灯区。这里居住着一些特殊的游乐和满足自己信仰盼望的场所,是一种难得的福气。

在有鸣仓庚的冬阳里,有时坐在大慈寺的院坝里,在那些金黄色的银杏树下,想着它承载着的历史,不免感慨系之。我想着大慈寺的历史,回味着它昔日的繁华,好像佛家教义之雨雾雷电,空空不曾留下印痕一样,似乎消息于天壤间。但它真的那么如露如电,不能追寻吗?我想不是的,而是历史那邈不可追的特性,使它在你不努力的情形下,断不会显山露水。虽然我对大慈寺充满自己所拥有的那份独特的私人情感,但我不会枉顾历史和事实,用谀词溢美,曲为之辩。这对我这样信守“有一份证据,说一份的话”的人来讲,那是不得体的谵妄,是与被研究者同归于尽的双体消亡。尊重事实和历史是对大慈寺最好的爱,我与大慈寺所拥有的情感勾连,不允许我来搞“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的双输式恐怖袭击。

佛经有云: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出家人可谓看破红尘,把世俗欲念视为身外之事,但尘世是有魅力的,对人有极大的吸引力,因此出家人也要受戒才行。没有戒律怕你破戒,连一棵树下不可再宿都有规定,可见佛祖也是不放心出家弟子们的。周二作人先生一生,对谈茶说禅,都极有兴味,至于“桑下”的意象,用得可谓经久不衰。周作人感慨人间未免有情,浩叹人生终是一场梦,自然会写下不少忆念前尘之作,于是不仅停留“桑下”,而且还多次“丛谈”,乃至结集成书。大慈寺对我来说,岂止三宿桑下可比?我20多年的世俗生活围绕着它的地盘转,在可以想望的将来,依旧会毗邻大慈寺而居,并终老此地,岂能无情?

那么让我们像对待一个人一样,来翻检它的生命履历,来细数那些生命的年轮里的痛怆与欢悦、繁华与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