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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边境线的姓名(2)

这支部队1959年就进驻西藏错那,负责守卫面对印度和不丹两国的150公里边境线。1962年的中印反击战中,该部队的方向是东线和中线的主要作战主向。1962年8月20日,印军首先袭击这支部队驻守在择绕桥的哨卡,打死打伤中方官兵各一人,打响了侵略的第一枪;8月24日,印军再次进攻择绕桥,打死中方士兵3人,中方被迫还击,打响了自卫反击的第一枪。自卫反击战中,该部队参加了歼灭印步军第七旅和炮兵第四旅的克节朗战役,歼敌539人,自损15人。自卫反击战结束后,国防部授予该部队3分队7班长吴元明战斗英雄称号,授予吴元明、占堆、王祥才一等功臣称号。

这是一支英雄的部队。

部队所有的边防分队都驻守在条件恶劣的地方,一半以上的分队不通公路,一年中有半年的时间因为大雪封山与外界隔绝,所有的生活用品都靠囤积,吃不上新鲜蔬菜和肉食,只能吃八九十年代生产的罐头和六七十年代生产的脱水菜。因为自然条件的恶劣和巡逻路线的艰苦,前几年,每年都有官兵在严冬执行边境巡逻的任务中冻死或者冻伤。

我去错那部队的当天,新华社两位年轻的女记者上了无名湖高地分队。汽车把她们送到没有路的地方,换上马,开始在乱石中行走,这种在乱石中颠来晃去的行走需要大半天时间。最后一段路,她们得丢弃马匹,并用绳索拴着吊下悬崖,再攀援上绝壁。部队派了几名擅长高原山地跋涉的结实的士兵护送她们,同时用电台通知无名湖高地负责接应。她们凌晨出发,到下午6点钟的时候,无名湖高地给部队来电,说他们已经在望远镜里发现她们了。

我去了肖站分队。

肖站分队海拔4477米,与印度守军隔着一个小小的山口分据实际占领线的北南两端,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逶迤而去,那是中印边界东端唯一一条长年相通的大路,如果战争发生,也将是机械化部队唯一有可能通过的道路。

我见到了被官兵们誉为肖站花的杜鹃。

因为一位朋友对我说过杜鹃花的故事,我一路都在寻找着杜鹃花。这位朋友曾经六次进藏,她对杜鹃花的认识是我知道的有关对这种花最美丽的认识,也是最令人震惊的认识。我一直想知道她何以拥有这样的认识。我一直在寻找杜鹃花。我去林芝的时候,林芝的杜鹃花刚刚开过;我去米林的时候,米林的杜鹃花刚刚开过;我去西谷的时候,西谷的杜鹃花刚刚开过;我去曲松的时候,曲松的杜鹃花刚刚开过。我很失望,我甚至有点沮丧,我以为我与杜鹃花是无缘的,我与生长在高原上的这顽强生命无缘,但没想到,我在这里却找到了它们。

我向你发誓,那是一个杜鹃花的世界——团花杜鹃、白雪杜鹃、黄杯杜鹃、多枝杜鹃、大树杜鹃……各种各样的杜鹃覆盖着大山,它们花簇绽放,红云粉雾,璀璨如锦。我站在那里,满眼都是由着性子无拘无束开放着的杜鹃花,天地不在了,风云不在了,大朵大朵的花儿依着山势噼噼啪啪地燃烧着,连身边的人都好像变成了花儿,也在燃烧着,若开口说了话,就是依着风的招。那些一丛丛跳跃着的花,它们真的开成了燃烧的样子,而雨雾就是它们燃烧出来的烟云。我站在那里看那些花,我的眸子也燃烧起来了,我觉得我自己也快要燃烧起来了,我就拼命给自己说,伙计,别急,你还没来得及长成一棵树呢。

书上说,海拔4500米以上无杜鹃分布,肖站海拔4477米,如果真是这样,我不知道肖站的杜鹃是不是生长得最高的杜鹃。

我在肖站分队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指导员胡志勇,然后是胡志勇的新婚妻子颜文勇。

颜文勇很漂亮,漂亮得见到她就令人想起白居易对杜鹃花的慨叹:“闲折二枝持在手,细看不似人间有。花中此物是西施,芙蓉芍药皆嫫母。”

颜文勇今年24岁,昆明姑娘,在昆明一家公司做业务主管。她和胡志勇是在六年前认识的,那时胡志勇在昆明军校学习,然后他们恋爱了。胡志勇追颜文勇,一直把自己从军校学员追成了指导员,他在几年前的一次探亲回家时专门挥师春城,打了一场攻坚战,结果大获全胜,干净利索地俘获了颜文勇的芳心。去年年底,文志二勇结婚了,他们是在部队结的婚,胡志勇就像当年白居易移栽山野杜鹃于自家门厅前一样,把颜文勇从四季如春的昆明移栽到了空气稀薄的西藏高原,他拥有着和白居易同样的欣喜和自豪:“忠州州里今日花,庐山山头去年树。已怜根损斩新栽,还喜花开依旧数。”

今年5月份,颜文勇作为军嫂到部队探她漫长军属旅程中的第一次亲。分队驻扎在深山里,驻地像个四合院,静悄悄的,看不见一个士兵,那些年轻的士兵全都变成了杜鹃,全都开到高山上去了。颜文勇风送踯躅似的在营区里走过,在丈夫的前任亲笔写下的“士兵万岁”的红色大字下走过,她和满山的杜鹃一起,成了肖站连这个季节里最引人注目的一道风景。

一个士兵悄悄地告诉我,在分队里,他们最愿意看到的有两样,一个是上级发下来的18张光碟中的一张——《黄埔军魂》,另一个是嫂子。

“嫂子”,是士兵们对所有军人妻子的尊称,那意思是说,他们和她们的丈夫,他们是兄弟。

我和颜文勇坐在她和胡志勇那个临时的小家里聊天。颜文勇拿出她从昆明带来的瓜子请我嗑,自己在一旁烤丈夫昨晚查哨时打湿的鞋,一边文文静静地说话。她说单位很照顾她,准了她两个月的假,但她进藏的时候路上周转耽搁了不少时间,再加上回去要耽搁的时间,恐怕等她回去之后会超假,这样的话她就得另找工作了;她说没关系,她的业务能力很强,如果真的被公司除了名,她就去别的公司应聘,工作总是能够找到一份来做的;她说她和胡志勇两地生活,胡志勇在空气稀薄的边防带兵,她在四季花盛的昆明打工,她住单身宿舍,白天忙工作,生活很充实,夜里她不大爱出门,有很多时间来思恋丈夫,同样也很充实;她说她做戍边军人的妻子不到半年,已经和别的戍边军人的妻子有了联络,她们在更多的时间里会彼此关心和照顾,并且一起来思恋自己的丈夫;她说她已经打算要孩子了,她想要一个健康漂亮的军人的孩子,她把孩子生下来,一边工作,一边抚养教育他(她);她说是的,我和志勇不在一块儿,我在昆明没有自己的房子,没有自己的家,但是在我的心里,我已经是一个有家的人了……

颜文勇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膝头上放着一本书,是一本商业会计学,她在自学商业管理大学课程。在她的头上,一只鸟笼里,有三只蓝绿相间的绯胸鹦鹉在那里跳来跳去地鸣叫着,那是胡志勇专门为她买来的。胡志勇说,我手下一百来号弟兄,我肩上一段沉甸甸的国境线,我不能整天厮守着她,只能让这几只鸟儿来替我陪伴她,否则她会感到孤独的。

肖站的一号观察所,被军区誉为“耳聪目明”观察所,观察所与印军阵地遥遥相峙,山下就是东线的那一条唯一与印度长年相通的大道。

观察所长年驻守着四个兵,他们是班长赵建友,士兵欧杰,士兵张启东,士兵邓继勇。

观察所与分队相隔并不远,约摸一公里路,但驻守在观察所上的四个士兵却不能擅自下点,必须一步不离地钉在观察所上。肖站分队与外界本来就消息隔绝,观察所上的四个兵更是长年与外界隔绝着。四个兵,除了赵建友,其他三个都是一当上兵就被兵车直接拉到边境线上的这座大山里,再也没有出去过,甚至不知道只有一条丁字路的错那县城是什么样。赵建友比弟兄们的运气好,他出去过一次,是去错那县城里部队的队部,那是他被授予军区先进班长荣誉称号并立功后,到部队队部开会时去的。

和分队里的其他弟兄们一样,观察所的四个兵最盼望的就是与家人的通信联系。在每年雨季的那半年时间里,他们的运气大多比较好,每隔两到三个月,就能读到家人的来信,但到了大雪封山的那半年,交通阻绝,所有的信都被搁滞在错那县城,甚至搁滞在地区首府泽当,只有等到来年冰雪融化之后,士兵们才能读到那些已经有些濡潮有些霉味的家信。有士兵开玩笑说,要是能发明一种适应咱们边防连队的送信方法,比如说,用122榴弹炮,把咱们的信从县里一炮打到分队来,那就好了。

分队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分队有人去县里出公差,不管公差的内容如何,一律要附加一项任务:替不能出山的弟兄们打一个电话给家里,问问平安,再报个平安。于是就会出现这样的画面:在错那县城邮局唯一的一部光缆电话前,一个风尘仆仆的兵长时间地守在电话前,手里拿着一个记满了电话号码的本子,那个兵不断地拨通电话,一拨通电话就大声地喊:“爸爸,妈妈,我是你们的儿子某某的战友,我替他报平安了,他在这里一切都好,请你们别挂念。爸爸,妈妈,家里还好吗……”他打完一个,揩揩头上的汗,又拨通一个。他不断地拨通电话,不断地喊:“爸爸妈妈,我是你们的儿子……”邮局里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早已经习惯了这种事,他并不知道这个兵是谁,他是几分队的,但他知道所有的分队都一样,所有的兵都一样,他们每个人都有上百个父母,而那些父母,他们每一个也都有上百个没有见过面也许永远都不能见面的儿子……

肖站的冬天最低气温可达零下摄氏35度,那是滴水成冰的天气,在这样的天气里,出气都不能太急了,如果太急了,从嘴里呼出的热气会立刻凝结成细碎的冰珠,叮叮当当地砸在脚背上。士兵们开玩笑说,在这种天气里,撒尿你得撒快点,否则尿柱子会把你顶个跟头,而你若是摔倒了就再也别想爬起来了,因为地上的冰雪会像章鱼似的把你立刻黏住。零下35度,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士兵们夜里穿着大棉袄,盖上两床被子,仍然暖不过来。当新兵的时候,总有几个月是彻夜冻得无法入睡的,无法入睡就睁着眼数屋外北风呼啸而过的次数,有时候风过急了,数乱了,就从头开始数。后来就练出来了,练出了从容和皮实,风把铁皮屋顶揭掉了,过来盖上钻进被窝里照样蒙了头大睡。也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观察所的兵们仍然屹立在山头的哨所里,忠实地执行着祖国赋予他们的使命,他们每天推雪上山,像个雪人似的站立在岗位上,荷着钢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边境线的那一头……

赵建友精精瘦瘦的,是个有点腼腆的小伙子。他当兵已经四年了,已经当满了服役期。我问他复员回去后打算干什么,他说如果国家需要,他会留在这里,继续干下去。我问他为什么?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声说:“在这里待了四年,已经待出了感情。”

颜文勇和赵建友都是云南人,肖站分队有不少云南籍的官兵,错那部队有不少云南籍的官兵,西藏军区里有不少云南籍的官兵,云南是中国杜鹃最大的产地,西藏是中国杜鹃的第二大产地,这些官兵们,他们从一个杜鹃的王国出发,来到另一个杜鹃的王国,他们沿着杜鹃走,他们从生长到繁衍,一直没有离开过杜鹃,他们自己就是一株美丽的杜鹃。